时间:申时整(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四点整)。

地点:无名山庄,灵犀别院。

宁心儿道:“曹小三,你快过来,看看南宫姐姐送给我的礼物,我敢说,就算是你,也一定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东西。”

那礼物为细长的圆筒,初看上去仿似一根长笛,然而一头粗一头细,圆筒的两端镶嵌着透明的镜片。

“怎么个神奇法?”三公子不解地发问。

“哎哟,你真笨,你把那圆筒细的一头凑到眼睛跟前,朝里面看。”

三公子依言而行,他将圆筒对准远处的西湖,便看见西湖上的游船恍若近在眼前,伸手可及,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将圆筒扔在地上,连声道:“妖术,障眼法,此物被施了咒语,及早毁去。”

宁心儿捡起圆筒,嘲笑道:“你真是没出息,瞧把你吓的,脸都青黄不接了。哪里有什么妖术啊,障眼法啊。这是南宫姐姐从她的故国带回来的,能把远处的事物看得一清二楚,而且能放大缩小。”

“我再看看。”

“这回可不许再扔了,扔坏了你可赔不起,整个京城里这是唯独一个。”

“我不扔就是了。”

宁心儿很不放心地再一次把圆筒交与三公子。

三公子举起圆筒,四处张望,所看见的场景令他惊讶得合不拢嘴。他能清楚地看见西湖中的一叶扁舟,扁舟上一个渔夫正在迎风而尿,满脸快意之色,而事实上那个渔夫离他足足有十数里地,用肉眼看过去,顶多也就是一个小黑点。

三公子又将圆筒对准宁心儿,镜中的她,眨一下眼睛,都有一股惊天动地的气势,那两排睫毛的开合,仿佛能掀起一场飓风。她美丽得无可挑剔。

宁心儿一把将圆筒夺过,道:“不许你用它看我。”

三公子空着双手,道:“神奇,果然神奇。”

南宫小莲见他们两人亲密无间,心里不由隐隐作痛。但她仍然面带笑容,欣赏着这对只有欢乐没有烦恼的情侣。此时,她的丈夫仍然躺在病床上,在为他的寻花问柳付出代价,而她也遭到连累,注定要守一辈子活寡。

“南宫姐姐,这个圆筒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名字呢,没人给它取过。”

“那咱们给它取一个名字吧,南宫姐姐,你说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好呢?”

“我可不管。现在你是它的主人,只要你自己喜欢,你想给它取什么样的名字都行。”

“曹小三,那你说取什么名字好呢?”

三公子以为宁心儿很真诚地在向他请教,便好生踌躇一番,绞尽脑汁,斟酌沉吟,最后说道:“依我看,就叫它观天瞳。”

“观天瞳?”

“不错。瞳与筒谐音,而且这圆筒也活像一只眼睛。观天二字嘛,自然便是极言其所见之远了。”三公子认为这名字还不错,正得意间,宁心儿便浇了他一头冷水。宁心儿道:“这名字不好。它是用镜子做的,又是专门用来向远处眺望,我看,就干脆叫望远镜,让人一听就知道派何用场,南宫姐姐,你说哪个名字好?”

“当然是心儿妹妹取的名字好。这物在今日虽然稀罕,在后世却甚寻常可见。后世人都管它叫望远镜,没有管它叫观天瞳的。”列位看官,今日望远镜之得名便是由此而来。

时间:戌时整(按今日计时,当为晚上八点整)。

地点:德寿宫。

德寿宫,建于绍兴三十二年,乃是高宗退位后的居所,此前为秦桧的相府,自秦桧死后,其子孙逐渐失势,被迫从此迁出。高宗退位前,将秦桧相府拆除,在其旧址上兴建德寿宫。因位于凤凰山皇城之北,时人便将德寿宫称为北大内,其面积与南大内差相仿佛。

在德寿宫内万岁桥畔的聚远楼里,高宗端坐在水晶御榻之上,庆王赵恺小心翼翼地侍坐在旁,高宗看上去面色阴郁,神情落寞,似乎心情欠佳。

赵恺静坐一旁,一时也不敢开口。昨日高宗得知他在邀日楼痛殴汤勉族一事之后,大发雷霆,将他好一顿训骂,并带他到丞相府当面向汤勉族道歉认错。到现在,他看见高宗,心里还是有些发虚。

赵恺离开两年以来,京城的政局人事都有了颇大的变动,他初回京城不久,还需要时间去慢慢适应。他是当今皇上的次子,皇位的第二继承人,但是除非长兄赵突然暴毙,否则他永远无机会登上那把代表着最高权力意志的龙椅。在他外镇襄阳的两年时间里,日夜笙歌饮乐,醉生梦死。他以为这一辈子,他也就只能是做庆王的命。他把对权力的渴望和贪婪深深压抑在心底。

他甚至暗地里诅咒自己的兄长早死,也许真的是他的诅咒应验了,去年七月,皇太子赵以小疾而至一病不起,薨。赵恺闻讯大喜,便召人整理行装,预备返京,他知道,属于他的机会来了,帝国的最高权杖正在向他招手,在梦中,他甚至已经好几次将那权杖紧握在手中,向四海臣民展示他的威严和权势。果然,十一月等来了皇帝宣他入京的一纸诏书,十二月初他便已经出现在了京城,但回到京城之后,他才发现,他并不是唯一蒙诏晋京的皇子。他那唯一还活在人世的亲兄弟——恭王赵,也正在返京的途中。这让他不禁对自己能否登上皇太子之位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他怎么会不知道他父皇孝宗的用意呢?孝宗一向是喜欢赵多一些的,赵长得跟孝宗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难怪孝宗在四个儿子里面最为疼爱他呢。而赵恺即非长子,又非幼子,两头不挨,爹妈不疼,爷奶不爱,位置最为尴尬。偏偏他长得既不像孝宗又不像他母亲郭皇后,所以从小到大总是处于被忽视的地位,这也养成了他孤僻自傲、脾气暴躁、残忍无情的性格。他知道,自己并不能得到父皇的欢心,所以从小便格外和高宗亲热,高宗无子无孙,见赵恺聪明伶俐,也欢喜得不得了,在赵恺尚未成年时,时常令其留宿德寿宫内,终日承欢膝下。然而,高宗毕竟退位已久,朝政大权尽归于孝宗之手,在立皇太子一事之上,最终还是要看孝宗的意愿。

赵恺心知,自己的优势在于他是次子,是赵的兄长,按历代惯例,皇太子之位非他莫属,而他的劣势在于,孝宗并不欣赏他,而是更欣赏他的弟弟赵,这次把赵也一并召回京城,显然便已有了立他为皇太子的意思,只是因为事关重大,一时间难以痛下废长立幼、越次建储的决心罢了。

当他看着仍然神采奕奕、不见衰老的高宗,不禁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怎么会舍得放弃皇位呢?他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难道天底下还有比做皇帝更快活更美妙的事情?要是我做了皇帝,我是绝对不肯放弃皇位的,就算是死,也要死在龙椅之上。”

高宗微一蹙眉,下意识地叹了一口气。

赵恺察言观色,连忙急切地问道:“太上皇在为何事烦心?”

高宗道:“不是烦心,是寒心。”

赵恺等着高宗继续往下说。

高宗又道:“你见过这聚远楼前楹柱上的那副对联了吧。”

“见过,‘赖有高楼能聚远,一时收拾付闲人’,乃是本朝大学士苏东坡的诗句,由太上皇御笔亲题。”

高宗赞许地点点头,问道:“知道朕为何写这样一副楹联悬挂于此处?”

“孙儿不知。”

高宗道:“朕已过花甲之年,岁月不饶人啊。朕退位至今已有七年,如今是闲人一个,终日除了练习书画,读读古书之外,再无他事。住在这偌大的德寿宫内,冷清得很。即便曾经贵为天子,一旦退位,依然免不了人走茶凉的命运。那些王公贵族们早就把我这个老头子给忘了。刚开始是一个月来拜见朕一次,再后来是三个月一次,再后来又改成半年一次,我想过不多久他们甚至会索性都不来了。圣人说过,老而不死谓之贼,他们巴不得我早点死掉算了。”

“有恺儿陪在太上皇身边,定不会让太上皇寂寞。就算别人都不肯来,恺儿也定然会每天都到德寿宫给太上皇请安,陪太上皇说话解闷。”

“你倒是有良心,比你的兄弟赵可强多了。”

赵恺一听到赵这个名字,心脏便是一阵极度的抽搐,热血只往头颅内急涌。长久的妒忌已经让他将赵视为自己一生中最大的仇敌。

赵恺道:“太上皇别往心里去。我这个三弟啊,从小就是这样,自傲自大,说好听点是不拘小节,说难听些便是目中无人。”

一位太监进来禀报,恭王赵在楼外候旨。

赵恺一惊,心想他怎么也来了。

高宗道:“宣他进来。”

恭王赵低着头,迈着小碎步,在太监的引领下,进到聚远楼之内。他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皮肤紧紧包着骨头,如一具蒙面的骷髅,有死相,无生气。削瘦如柴的身体,偏偏又配上一件宽大的长袍,由于缺乏足够的支撑,长袍的衣料便如同烈日下烊化的黄油软软地耷拉向地面,又或者说,那长袍于他而言更像是随身携带的一顶硕大无朋的帐篷。他走起路来也是东摇西晃,仿佛在他周围有数十条彪悍的大汉在同时将他往四面八方推搡。赵行到高宗跟前,跪下磕头道:“不孝孙给太上皇请安。”他磕完三个头之后,便自顾自地站了起来。

高宗满面愠色,喝道:“大胆。朕尚未许你平身,你怎敢擅自站起?”

赵再次跪下,神态木然,犹如提线木偶一般,即便是高宗的厉声怒叱,也未曾在他的内心里掀起任何波澜。赵再次磕头,道:“孙儿死罪,死罪,孙儿一时幻听,尚以为太上皇已开金口,赐过孙儿平身了。”

赵恺一旁叱道:“你还敢狡辩,你分明根本未将太上皇放在眼里。枉你自称熟读经书,却连最简单的礼数都惘然不顾。太上皇,你可不能轻饶了他,得给他吃些苦头,以好叫他下次长些记性才是。”

高宗道:“赵,你可有话要说?”

赵也不还嘴,道:“孙儿无话可说,任凭太上皇发落。”

高宗强忍怒火,又问道:“朕且问你,你几时回的京城?”

“四天之前刚到。”

“既然已到了四天,为何迟至今日才上德寿宫来给朕请安?若不是你父皇召人催促,你打算猴年马月屈尊来见朕一面?”

“孙儿体弱多病,一回京便卧床不起,还望太上皇恕罪。”

高宗好生端详了赵一番,面容和缓下来,道“看你这般模样,倒的确是一副重病之相,你且起来说话,赐座。”

“谢太上皇。”赵起身,向赵恺旁边的位子走去,在经过赵恺身边时,既不施礼,也不问安,仿佛根本就没见到赵恺似的。赵恺对他怒目相向,他也毫无反应。

高宗道:“儿,你所患为何病?”

“回禀太上皇,孙儿已经延请京城众多名医诊断,却均说不出病因,孙儿只是觉得终日浑身乏力,精神涣散,难以集中心思,严重时更出现幻听幻视。是以多有失礼犯上之处,望太上皇恕罪。”

赵的确像是一个垂死之人,看去没几天好活了。他蜷缩在椅子当中,如同一个被抽去魂魄的躯壳。高宗看得不忍,虽然赵有诸多失礼不敬之处,竟也不忍心再责备于他。

“你去云南才两年时间,怎会落得这般模样?朕还记得,两年前你辞京之时,尚是一雄姿英发的翩翩少年。莫非是云南的瘴气恶毒,蚀毁了你的身体?”

“孙儿也不知为何会如此。也许是孙儿前世造孽,今世该有此报应。”

赵恺见高宗一改方才的恼怒,居然对赵和颜悦色起来,便道:“太上皇,你忘了赵是如何傲慢无礼地待你的吗?你不加责罚,反而对他施以善言嘉色,这般纵容下去,赵他更要无法无天不可。”

高宗横他一眼,道:“你见你兄弟病成这样,该念及同根情谊,好言安慰,为其求福祉,度病厄才是,何必咄咄逼人,抓住他的把柄不放,你适才责备赵无情无义,依朕看,你这样步步进逼,也未必是有情有义之举。”

赵恺备感委屈,他想不通,屡次犯上的恭王赵能平安无事,而他终日侍奉在高宗身边,谨小慎微,唯命是从,反而却要遭怪罪。他耷拉着脸,在内心深处将高宗也一并怨恨起来。

反观赵,坐在椅子上六神无主,左顾右盼,时不时还要呵欠连连,却也不以手掩面,赵恺忍不住斥道:“赵,太上皇驾前,要检点举止。你怎敢如此放肆。贱民家的孩子也比你有教养得多。”

赵转头看了看赵恺,也不说话,又把头转了回去,继续做他的多动症儿童。

赵恺与赵的眼睛一接触,心头不自觉冒起一阵寒意。那不可能是一双活人的眼睛,活人的眼睛不可能如此空洞乏物、毫无感情,既没有欣喜,也没有怨恨。那仿佛是一双死鱼的眼睛,虽然睁着,却尽透出死亡的气息,再无其他。

高宗道:“赵恺,你就别再责备你弟弟了,虽然你说的句句在理,但也别总是得理不饶人。”

他又对赵说道:“儿,你且回府歇息吧,明日我派御医皇甫坦到恭王府,给你检查一番。皇甫坦医术高明,当能查出你的病因。你且宽心静养,朕就不留你了。”

赵道:“多谢太上皇美意。孙儿之病,想来是水土不服所致,过几日自当痊愈,不敢劳皇甫御医登门。”

高宗以为赵犹自记恨着皇甫坦将李凤娘举荐给他并由他许配给赵一事,又不便明说,便顺了赵的意,道:“如此也好。”

“弟,为兄明儿要去郊外狩猎,不知你可有兴趣同行?骑马射箭,追狐逐兔,也许对你的身体大有裨益。”赵恺明知赵自幼读书,不习弓马,是以故意有此一问,意在刁难他一番。

赵依然是呆若木鸡,不发一语,赵恺的话,他仿佛一个字也未曾听闻。

“赵恺,你就别为难你弟弟了,他现在最好就是在家里调息静养,至于到郊外狩猎,可万万使不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到你父皇跟前可如何交待?”

赵道:“如果太上皇没别的吩咐,孙儿先行告退了。”

高宗挥挥手,道:“去吧。”

赵走后,赵恺急切地道:“太上皇,你可都看见了,他从进门到出门,都没称我一声兄长,一别两年,连假意的寒喧也没有。我在他眼中,就如同子虚乌有。他去到云南这种化外之地,人也变得如同野蛮人一般。真不明白,父皇将他召进京城来干什么。”

“朕倒知道,你父皇要在你两人中间选一个立为皇太子。在他百年之后,继承皇位,掌管大宋江山。”

“我赵恺自认无德无能,不配被立为皇太子,但若是要立这般德行的赵做皇太子,我却是宁死也不服气。”

“你还在生你兄弟赵的气?”

“孙儿只是以口言心,心里怎样想的,嘴上便怎样说。”

“枉你自小便追随在朕周侧,朕对你言传身教,用心匪浅。如今你却依然见事不明,遇人不分,好不叫朕失望。”

“敢请太上皇点拨。”

“朕虽非医家,但也略涉歧黄,初知方术,朕观赵之相,已是病入膏肓、油尽灯枯,必将不久于人世,早则数月,迟则一年。赵一去,皇太子位舍你其谁?你和一个垂死之人怄气,岂非不仁?岂非不智?”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高宗的一席话,让赵恺心结即解,茅塞顿开,久违的发自肺腑的笑容重又回归他的脸庞。方才,他还在暗气高宗处事不公,偏袒赵,现在,他却已是对高宗满怀感激。这位高踞龙榻之上的老人,一生中经历大风大浪不知凡几,驾驭着帝国之舟,每每在即将触礁或面临没顶之灾时,能顺利地转危为安,化险为夷,其政治智慧之高超、权谋机变之精擅,甚至堪与开朝太祖媲美。再想想赵的模样,的确是活脱脱一个正在迈进棺材的人。他再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只要等待,如同一个耐心的猎人,等待着无情的时间将赵自这个阳世逐入阴间。他唯一的心腹大患已即将翦除,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了。整个帝国都注定将属于他,几个月前,他还只是在襄阳城内郁郁寡欢,预备挥霍残生的庆王,而在几年以后,他却将登上帝国之巅,成为号令天下、莫敢仰视的君王,怎能不感慨命运的变幻、人生的离奇。从今以后,他便可以令行禁止、为所欲为了。当然,除了在高宗和孝宗跟前。想到这里,他的眉毛不自觉地往上一挑,嘴角无声地裂开,一副心痒难耐、志得意满的样子,像是一个焦急等待大餐上桌的食客,又像一个正兴奋地盼望着新玩具到手的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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