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着点手电,省着点力气,现在大概可以喘口气,我们暂时应该是安全的。”用四通八达都难以形容这里的地形,安捷走一段路会犹豫一下,然后蹲在地上写写画画,借以搞清楚方位,他的视力终于发挥了点积极作用,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看得见的人总比看不见的人多几分把握。

莫匆觉得这地方有几分像是安捷他们旧宅的地下室,迷惑性极强,他觉得仅凭着一份多年前看过的地图,就能弄清楚往哪里走的人简直神奇得有点不可思议,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句:“这么多年了你全都记得么?”

安捷笑了笑:“看过了你的父亲食人骨髓之后,还有什么能更刻骨铭心?”

“为什么你说我们现在暂时没有危险?”醉蛇比较关心实际问题,“这鬼地方安静得不正常,我怎么觉得我们在一个大棺材里似的?”

“这是规则。”安捷低声甚至有些口齿不清地说,其他两个人几乎听不清。

“什么?”

安捷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不知道是不是走得太急,气息有点粗重,声音却很轻:“那些各种各样的怪物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在守护着什么东西的卫士,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了他们钻出来的地方,那些个位置……很怪,像门卫,专门清除不速之客。但是如果知道正确的路……那就不算不速之客了。”

醉蛇沉默了一会,忽然问:“安捷,你怎么了?”

安捷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很好。”

这两个人之间古怪的神色和对话让莫匆非常的不舒服,他皱皱眉,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就在这时候,十五醒过来,他似乎听见了安捷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发出一声冷笑,扒开醉蛇的手,踉跄一下站稳。

漆黑狭窄的地方不一会就终结了,往深入里走的时候,道路越来越宽,宽到四个人可以并排,沙土尘土和泥土越来越少,人为雕琢的痕迹却越来越重,慢慢的,脚下变成了正正经经的石板,一块一块四平八稳,不错半分,透着雍容和奢靡的感觉。

最开始的时候,几个大男人行走在里头,偶尔还要低个头,走到这里,顶部已经很高了,目测至少有两层楼的高度,手电打上去,露出斑驳而不甚分明的壁画似的东西,两边的墙壁上也有。

那些壁画好像年代太久远了些,已经看不出原来的亮泽和色彩,可是这种年华的损毁,在随着他们继续深入,好像越来越浅淡,画面越来越鲜活,眼神妩媚的侍女好像要从墙壁上飞升而起一样,笙箫琵琶,绫罗绸缎,妖异极了。

安捷的脚步越放越慢,一路细细地看过那些画面,眉头越皱越紧。

醉蛇突然叹了口气:“我怎么觉得我们离人间越来越远了,连时间都进不来的地方……”

这里温度很低,可是莫匆发现安捷的额头上的汗珠已经浸湿了头发,顺着鬓角流淌下来,他拉住安捷,低低地在他耳边说:“你到底怎么了?”

安捷没理会他,手指划过壁画:“这里氧气还算充足,那么多年了,不可能这种东西还被保存下来,”他用指甲轻轻地在壁画上刮了两下,“像是新画上去的……嗯,不对,或者是有人照着原稿描下来的。”

醉蛇的眼睛徒然睁大:“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安捷低声说,“这种东西能从千百年前保存下来才不可能,我就是不是科班出身的,这点常识也有。”

“这古城没有什么常识可言,你忘了你们看见过的那些长着人脑袋的蛇?墙上的血字,还有会动的尸体?”醉蛇脸色白得很,好像急于否定什么似的,“这鬼地方谁知道有什么……有什么……”

安捷想了想,突然问:“你还记不记得蒋吉姆一开始从那种食髓的虫子的分泌物里提取到了什么东西?”

“致幻剂,”醉蛇脱口,“你觉得……”

“没有证据,我不能确定,但是有这个可能,”安捷转过身去,靠墙站着,偷偷地靠在墙上借力撑着自己歇一会,喘匀了气,“我现在想起来,好像那次在古城,除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其他的东西都带有很强的暗示性,包括那串最后感觉像是长进我手腕里的珠子,很奇怪。”

“但是这里没有那种虫子……”

“也没有任何药物的迹象。”安捷摊出一只手来,指甲上还沾着刮下来的颜料碎屑,“这才是真实的。”

“那你说是谁……”

安捷微微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突然问:“十五,你说李是不能被杀死的?即使他摔得血肉模糊?”

十五有些疑虑,慢慢地点点头。

安捷的目光回到醉蛇身上:“这样说来,你可能没能杀了……那个人。”他迟疑了一下,最后把“父亲”两个字咽了回去,好像放弃了什么一样似的,像醉蛇一样用了“那个人”这个称呼,“走吧,跟我去见见他。”

他转身想往前走,被一边站着沉默不语的莫匆一把拉住,生拉硬拽地拖进怀里,年轻人的态度异常强硬,他紧紧地盯着安捷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为什么一身都是汗?到底怎么回事?”

“我热……”

莫匆偏过头去闭上眼睛,努力忍耐着什么一样,又睁开望着他:“你一辈子总得有说实话的时候吧?”

安捷无声地笑了,微弱的光芒碎裂在他讳莫如深的眸子里,他低低地说:“跟你有半毛钱关系?”

随后一把推开僵硬了的莫匆,步履不稳地往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去:“走。”

这地方越来越像是个巨大的地下宫殿,高大的柱子顶起穹庐一样微弯的顶,暗色的顶部宽大而带着居高临下的睥睨,柱子上的龙纹怒而冲天,每一片鳞片都如同真实,尾部钉在柱子上,说不出的霸道。

地板变成了汉白玉,直通往黑洞洞的正殿,美丽的宫廷歌舞图变得诡异起来,那些窈窕女子的笑容好像混杂着说不出的恶意,微微飞起的眉眼似笑非笑,人物越来越少,而人的形体也越来越不正常,慢慢地开始显示出某种动物的特征。

蛇尾、蛛脚、利爪……

从人变成了野兽,然后侍女的面孔渐渐分成两张,一张青面獠牙,另一张带着某种极其忧伤的表情,欲说还休什么一般。

安捷停下脚步:“真形象……”

十五饶有兴致地凑过去,仔细看墙上的画:“也就是说,我们走过的路,蕴含着从人到非人的过程?为什么她好像很难过?她后悔了么?”

李商隐写过,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长天夜夜心。

其实广寒宫里的,是仙人?或者……

转过一个弯,一扇巨大的门出现在众人面前,醉蛇看了安捷一眼,后者点点头,然后两个人一边一个地搬起一边的开关,轰鸣声响起来,整个大门缓缓向上打开。

灯光大亮,让习惯了黑暗的人的瞳孔急剧的收缩起来。

四个人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就像是误闯入龙宫的凡人,对着里面的金碧辉煌不知所措。醉蛇的喉头不易察觉地滑动了一下,他们都不是没有见识的人,享受过最穷奢极欲的东西,见过最美的风景,吃过最好的事物,泡过最美的女人,他们年轻的时候追逐过权力和金钱,肮脏或者干净的,可是没有人能形容得出这个地方。

天镜古城的传说,始于永生的神明,终于极欲的人间。

一瞬间他们仿佛生出某种感觉,这个地方包含了一个人所有的全部欲 望,好像只要走进这里,只要走进这里,就再没什么是得不到的。

这时候一阵从容不迫的脚步声响起来空荡荡的大厅里,然后一个一身珍珠白的男子进入了他们的视线。那张充满异域风情的脸上有一对罕见的灰蓝色眼睛,带着笑意那么走过来的时候,很难形容他的年纪。

二十岁?三十岁?

年轻的脸和年轻的皮肤,挺直的脊背,流畅而优美的身体线条。可是他有一双苍老的眼睛,心灵的窗口让他灵魂的年纪无所遁形,他好像已经看过了世界上所有的东西,也厌倦了所有的东西,日子对他而言,什么都不是,他守在这里,就像是一尊会动的塑像。

男人看着安捷笑了:“饮狐,我等了你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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