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坦白

千年以前的白聆尘,就是个纯种的冰渣子,他在修行问道上天分极高,反应极快,别人花几百年才能突破的境界,他费个十几二十年甚至几年就能达到,少年时候,不知道引来过多少艳羡嫉妒的目光。
但是同样的,他在另一些方面则迟钝得令人发指。

可能是因为他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他最专注的那些事情上,以至于在一些日常的琐碎事情上他近乎是一窍不通的,更遑论让他去观察体验别人并不明显的情绪变化了。

当年他收了君霄、邬南、沈涵三个亲传弟子的时候,尤其是最开始还没相处成习惯的那阵子,直接弄疯了除他以外的一干人,受害最严重的就是余贤。

说是他的亲传弟子,实际上大多数时候都是余贤和云浮宫的几个侍童在帮忙照顾。

他唯一做的,就是时不时给这三个剑都抓不稳的小弟子比划一段剑法,然后转眼就又没影了。

说实话,以白聆尘当年的方式去照顾狗,狗都嫌弃他。

可偏偏那三个小弟子吃错了药似的,一个比一个粘他,要是放到现在来说,那真是个顶个都是脑残粉,大概是年少的时候总爱在自己面前立个标杆吧,太亲近的不够有距离感,太远的又太过陌生,所以就都盯上了这个甩手掌柜似的师父。

几乎很难看出他们三个谁把白聆尘这个师父看得更重,若是非要较一个高低的话,打头的自然还是霍君霄。

余贤一贯认为这位徒孙大约是脑子不大好,因为小时候被白聆尘罚得最多的就是君霄。

三个小弟子里,白聆尘罚其他两个还多少有些顾忌,罚起君霄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一点儿都不手软。

最开始,余贤以为白聆尘对这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大弟子有些不待见,所以罚得狠。

可后来,时间久了,余贤才发现,白聆尘其实和这个大弟子相处得最为自然,该训就训该罚就罚,有时候看到君霄跟个棒槌似的找揍,他还能顺口逗君霄两句再处置,师父的角色感并没有那么重。反倒是在面对邬南和沈涵的时候,白聆尘会带着不远不近的疏离,师父的这层身份十分突显。

这大概也是性格所致。

但当初的白聆尘就算和君霄再亲,相处再没距离感,也绝不会想到他这大弟子大了以后,心里居然对他怀着那样超越师徒关系的心思。

那时候的白聆尘看不出来,君霄又因为伦理纲常极为克制,不是心细如发的人绝对捕捉不到他心思的变化。

可现在不同了。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千年前的那个了,准确地说,他现在是白聆尘和白柯的复合体。

白聆尘是他过往千年的记忆,弥足珍贵。而白柯的记忆虽然年代短,却也并不比过往轻多少,他也不可能丢掉。

这二者缺一不可,才是现在的白柯。

而现在的白柯比起当初的白聆尘,心情要复杂很多——

因为在他碰到君霄之后,到恢复记忆之前,这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里,一向克制得很好的大弟子君霄仗着他没有记忆,偶尔间流露出来的关切早已超出了师徒之前该有的度。

有些时候,君霄的眼神情绪和话语甚至没有丝毫的掩饰,仿佛赤裸裸地在脸上刷了一行大字:“我对你别有想法,动机不纯。”

白聆尘当初迟钝是因为他站在红尘之外,而白柯还在红尘当中,对七情六欲的感受自然要比白聆尘敏感许多。

他就是再瞎,也能感觉到君霄时不时流露出来的心思。

甚至,当他还没有记忆的时候,他并不排斥君霄的这种心思。相反,在经历了一件又一件事情之后,他自己心里也有些东西在蠢蠢欲动,想要冒出头来。

而他和君霄就在这种双方默认的、带着些若有似乎的暧昧的氛围下,相处了好一阵,直到如今他彻底恢复。

白聆尘心中的师徒伦理,白柯心中的蠢蠢欲动,这两者相缠相交,在现如今的白柯心里汇成了两个字:作孽。

其实这种时候也不是完全无法挽救,只要双方克制住这份隐隐要冒头的情愫,继续回归到千年前师徒的位置,该干嘛干嘛,尴尬自然就能慢慢化解掉,那些不能说出来的情绪和心思也自然会慢慢淡化,最终消失掉。

双方复位,一切如初,皆大欢喜。

多简单的法子。

可偏偏另一方当事人这时候反骨出来了,跟他唱起了反调。

自从白柯醒来恢复了记忆,君霄就大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架势——什么隐忍、什么克制、什么师徒伦理,都被他干干脆脆地丢到了脑后,似乎是再也不打算考虑了。

白柯运气调息,他就在旁边守着,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白柯,赶也赶不走,偏偏存在感又强烈得无法忽视,白柯只觉得自己没有调到走火入魔就已经算是幸运了。

白柯泡温泉,他就在旁边呆着,依旧不转开目光,说的话直白得不能更直白,弄得白柯脱衣下水也不是,掉头走人也不是。

白柯走到哪里,他就坦荡荡地跟到哪里,一来二去,倒显得白柯自己放不开了……

短短一天一夜的时间里,他跟君霄就像在打一场拉锯战,看谁先耗不住投降甘拜下风。

一夜过去,连余贤都注意到了他们之间的古怪,忍不住拽了白柯道:“闷蛋,你跟君霄小子怎么回事?”

白柯有苦说不得,只得蹦出几个字将这件事含糊过去。

眼看着辰时将至,众人就要重新开玉生山,回玉生门了。

白柯终于绷不住找了君霄,想借此机会委婉地跟他说一说——人既然要回玉生门了,就把这些有的没的收一收,一切都回归到当初在玉生门的状态,师徒和睦,多好。

他身着一袭滚银边白衣,站在秘境深处一片云竹林边,墨似的长发束得高高的,一丝不苟,在竹林的沙沙声中,有股子自然透露的仙气。

见君霄来了,他手里把玩着的竹叶一停,神色淡淡地转头就要开口,却被君霄抢了先机。

他大概能猜到白柯的意思,看着身前的万般竹林,道:“不知师父你在冰魄上时是否意识全无。”
白柯不知道他卖的什么药,迟疑着摇了摇头。

君霄“嗯”了一声,转眼就在白柯面前丢了一颗重磅炸弹。

君霄:“若是有一点残留的意识,应该就能记得,我在最后的关头亲了你一口。”

白柯:“……”

————————————————【后半章】————————————————————

世上总有这么一种人,哪壶不开提哪壶,专挑你一心想回避的话题聊。

可白柯却并没有因此觉得烦躁。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接着,数千年前的回忆突然涌进了脑海里——

那时候的霍君霄还是个刚过他腰的棒槌,上房揭瓦追猫撵狗,混世魔王似的一天都不曾消停过,白聆尘十次有八次看到他都手痒想揍他一轮。

直到君霄十七八岁的时候,山下的爹娘相继过世,没过几年,一直跟他很亲的哥哥也在壮年亡故,他那一向鸡毛直抖的性格便忽地沉了下来。

早在君霄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个很有名望的神棍给他下过结论,说他乃大不祥之人,此生亲近之人均不得善终。

六岁以前的记忆能留住的不多,但总些话会残存在记忆里,到了一定的年纪碰到一定的事情,就会突然明白过来。君霄就是如此,年纪小的时候,他不懂传言的意思,稍大一些,又根本不屑于去想那传言,直到他的亲人真的不得善终,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人世,那格神棍的话便突然变成了阴影,从此缠缚在了他身上。

即便后来,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修心修性,修得这块阴影越缩越小最后躲起来几乎看不见了,已经沉下来的性格也没重新跳回去。

何况那阴影并没有彻底消失,只是蛰伏在他心里,在某处他自己都感觉不到的地方。

而后来的后来,白聆尘第一次对上冰魄时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君霄那块隐匿了许久的心病便再次被挖坟掘土地刨了出来,而紧接着,师弟师妹又相继出事,仿佛是多年前的场景重现——至亲一个接一个出事。

那神棍的话在过了数百年后又再次缠上了君霄。

使得他原本就稳重下来的性格愈发沉了下来……

那时候唯一能让他宽慰些的便是师父白聆尘被救回来了。

可好景不长,老天就像见不得他好过似的,在数年之后,把他唯一的念想也断了——聆尘为封下冰魄,差点魂飞魄散,他和余贤合力,才抢下白聆尘的魂魄,送进了轮回。

只是从此世上他最意的那个人就那要忘记他了……

这一切就像是在合应那神棍的话,他此生最亲近的人,红尘里的,红尘外的,除了余贤和邬南,确实无一善终。

而即便是在世的余贤和邬南,也一个功体时不时会溃散一次,另一个一疯就是好多年。

所以这一世,白柯才会碰到性格沉得近乎冷肃的霍君霄。

而现在,因为白柯和邬南的恢复,君霄沉到底的性格似乎又有了重新浮上来的迹象,仿佛整个瞬间活了过来。

所以白柯在听到君霄开口说的话时,内心十分复杂——

一方面他觉得这棒槌说的话实些混账,可另一方面,他居然会因为君霄的变化泛起了一丝丝欣慰……中间还夹杂着回忆带出的一点心疼。

三者交织拉锯了好一阵,最终居然打了个平手,甚至后两者还隐隐压过了前者。

再更多不适合的情绪翻上来之前,白柯神色淡淡地丢下手里的那片竹叶,长袖一甩便渺杳远去,没了踪迹,只留下冷清清的一句话散林子里:“别说诨话,该回玉生山了。”

君霄站在林子里,怔怔地看着悠悠飘落在地的那片竹叶,又抬头看了眼白柯背影消失的方向,怎么都觉得那背影虽然仙气十足,却有股子落荒而逃的味道。

而且他都说了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了,居然就换来一句轻飘飘的“别说诨话”。

最要命的是,那语气一点儿也不强硬。

“……”君霄呆了半晌,他原本只是抱着股“反正也掩不住了,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把纸墙捅了一了百了”的心理,可白柯这反应,却勾得他心里有股火袅袅燃了起来——

显然他那冰渣子似的师父站得也不像看起的那么稳!再拉两下,说不定就倒了……

他正琢磨着,一道黄纸破空而砸在他面前,里头传来熟悉的有些冷的声音:“还发什么呆?!”

君霄一把扫下那道纸,攥在手心里,定了定心神,便如同鹞鹰似的追了上去。

玉生门行事一向秉持“一切从简”的风格,根本原因在于掌门一代比一代怕麻烦,一个比一个像甩手掌柜。

所以千年之后,山门重开,白柯、君霄他们领着一干新弟子重回门派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有搞仪式庆祝一下的意思。

众人落在了玉生门的祭天台上。

一干新弟子不论老少,大多只在传闻中听说过玉生门,从未见过真容,此时来到这里,便被仙境似的地方给惊到了。

这里虽千年无居住,却丝毫不显老旧,仿佛被时光定格在了千年之前,除了生活在其中人的变了,其他一切都没变。

余贤简单地给众弟子讲了一下门派内的布局,安排了住处,又讲了些不算规矩的规矩。

随意得让一干新弟子都些恍惚了,仿佛他们不是来正式拜入门派的,而是来玉生门一日游的。

邬南在一旁听完全程,仿佛又想起了他小时候被师父师祖捡回玉生门的情景,那是太多年前的事情了,久到他都数不清离现在多少年……他冲一众神情恍惚的新弟子笑了笑,道:“玉生门向来比较随意,习惯就好,只当有个可回的家。”

白柯扫视了一遍四周的景象,看到众人说完了安排要带着简单的行囊各自回屋,只觉得么多年他好像也从未长时间的离开过这里。他们像是出了趟远门,各自游历了一圈,现在游历够了,便又回家了。

而不论外面如何,这里总是最让人安心的。

白柯这么想着,心里忽地就定了下来,正想说什么,就听跟弟子交代完的余贤一转头,冷不丁冲君霄来了句:“臭小子你跟这儿乐什么呢?刚才从树林回来起总是要笑不笑的,脸绷得疼么?什么事这么值得回味说出让你师祖我听听,别我在这讲正经事,你在那里心不在焉的,能不能在新弟子面前留点儿靠谱的形象?”

君霄抬手按了按嘴角,十分淡定道:“没笑。”说着还瞥了眼白柯。

白柯:“……”

果然安心什么都是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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