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徒弟与那小炉鼎走后,云中子不敢耽搁,立即取出文房,开始给师弟写信。

他胸中有郁气,下笔便越发如有神助,不一会儿就写秃了两支笔。

一封信洋洋洒洒、掏心掏肺,便是石头看了也要惭愧落泪。

写完,他满意地搁下笔,把厚厚一叠信笺装进匣子里,再把匣子绑在纸鹤背上。

那纸鹤顿时被压得哀叫了一声。

云中子抱歉地拍拍它朱红的头顶:“去吧。”

收到信的时候,连山君苏毓正在魔域城主的夏宫里。

宫殿主人不知所踪,四下里一片狼藉,横七竖八的尸体倒了一地,统共只剩十来个还能喘气的元婴期魔修。

苏毓一剑削去九颗脑袋,还剑入鞘。白衣滴血不沾,纤尘不染。

唯一的活口双膝一颤,瘫软在地上,抖得如同筛糠。

苏毓轻浅一笑:“你可以去报信了。”

语气温和中带着点与生俱来的矜贵,俨然是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几乎能让人产生如沐春风的错觉。

然而见过他杀人的样子,此时这温文尔雅、云淡风轻,便比一目了然的狠戾更可怕。

那魔修好容易捡回一条命,生怕又丢了,赶紧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夏宫。

送信的纸鹤便是这时候到的。

苏毓从鹤背上解下信匣,抽出沉甸甸的一沓信笺,懒懒地往王座上一靠,一目十行地扫了几页,发现满眼都是“子曰”,不禁怀疑师兄是不是抄了整本《论语》寄给他。

他不耐烦细看,便直接翻到最后一张,目光落到纸尾,却见他师兄写道:“愚兄欲留将此女收入派中,未知贤弟意下如何……”

原来绕了半天还是为了此事。

那炉鼎心机深沉又拉得下脸,撒娇卖痴扮可怜,师兄这滥好人如何招架得住。

苏毓以指尖轻拈信笺,嘴角不屑地一扬。

费尽心机,打的不过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主意。

他向来不喜欢被人觊觎,不过许是那炉鼎太过痴心妄想,此事过于荒唐可笑,他反倒懒得计较了。

苏毓没再多想,抽出一张信笺,翻到背面,随手拔了根鹤羽,蘸了点血,给师兄写了封简明扼要的回信。

此事本来与他无干,师兄善心无处挥洒,便由他去吧。

横竖归藏每年都有几十名新弟子入门,多她一个不多。能活着找到山门,也算她的造化。

……

两日后,云中子收到了师弟的回信。

轻飘飘的一张纸,还是从他的信笺中抽出来的。

字迹是一如既往的萧疏落拓,散漫中暗藏筋骨,铁锈般的红色一看就是干涸的血——他一向就地取材,云中子已是见怪不怪。

回信只有寥寥数语:“但凭师兄定夺,此女与愚弟并无瓜葛,不必相询。”

云中子看着师弟长大,对他的字迹了若指掌,见字如见人,可以从一笔一划中察觉他最细微的情绪变化。

运笔随意,字形舒展,说明他心情不错。

稍欠腕力,似乎有点疲倦,多半是刚血洗了什么地方。

笔画略显潦草,看来有些不耐烦。

没有震惊,也没有隐怒。

云中子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可以确定,他师弟并非佯装云淡风轻,而是真的冷漠——压根不在乎自己的骨肉,也不在乎崽子他娘。

亲手拉扯大的师弟如此凉薄,他不免有些失落,不过同时也长出了一口气——至少没有赶尽杀绝,算是默许了他把母子俩留下。

云中子一边踱步一边思忖,那祖宗是铁了心不肯给母子俩名分了。

可那姑娘不能平白无故留在门派中,总得有个说头。否则名不正言不顺,一来坏了门派的规矩,二来也不利于崽子的成长。

他左思右想半天,终于定下主意,传音给徒弟金竹:“你带着小顶姑娘过来一趟。"

小顶再次见到金竹,眼角眉梢是毫不掩饰的欢喜:“金道长,好久,不见啦。”

那天金道长突然从鹤背上栽下去,吓了她一跳,还好那只纸鹤及时接住了他,没有酿成惨剧。

不过后来金道长便不像之前那般热情了,把她送到院门口,匆匆交待两句,便落荒而逃,活似有野狗在他身后追着咬。

后来给她送衣裳送饭食的是个外门女修士,金道长就没露过面。

小顶有些惆怅,不过没怎么放在心上。

那女修士说了,金道长是掌门的嫡传弟子,所有外门弟子都归他管,每天都很忙的。

她这几天闲着没事,把灵府中的那本书从头翻到尾,将所有“金竹”出现的段落都圈了出来。

金道长在书里出现的次数不多,而且有他出现的段落都很短,小顶有些失望。

不过转念一想,薄薄一本书,当然不可能把所有人,所有事都写进去。

既然书名叫做《我是师尊的极品炉鼎》,写的当然是连山君和她炼丹的事,金道长难得出现,多半是和炼丹关系不大。

这么一想,小顶也就释然了。

反正她要留在归藏派当炉鼎,以后有的是时间和金道长交朋友。

仙君说过这叫什么来着……

对了,近水楼台先得月!

金道长不就是活脱脱一轮满月么?脸是圆圆的,肚子也是圆圆的,完美无缺,叫人百看不厌。

小顶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肚子,心中艳羡不已。

等她和金道长交上朋友,一定要问问他养出圆肚子的秘决。

金竹叫她看得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佯装不觉,把她带到掌门居处,急忙退了出去。

云中子已经想好了说词,不过一见到那小炉鼎纯真无邪的脸庞,顿感难以启齿。

她换上了归藏弟子的青色道袍,衣裳有些大,更衬得人娇小,一张白皙小脸宛如出水芙蓉。

云中子对上她湿漉漉的杏眼,立即惭愧地垂下眼帘,硬着头皮道:“小顶姑娘,这几日可好?”

小顶不知道什么是寒暄,想了想,把手按在肚子上:“别的都好,就是肚子,有时难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云中子一听“肚子”就心惊肉跳,勉强笑道:“稍后我传你个清心决,难受时念一念,庶几可以缓解一二。”

他清了清嗓子,接着道:“今日请姑娘来,是有一事相告。”

小顶微微侧头,眼中流露出天真的好奇。

云中子:“不瞒姑娘,师弟的回信到了,你可以留下。”

小顶双眼倏然一亮,欣喜道:“我就知道,他不会,不要我。”

云中子眉间几乎皱出了川字文,但是又不忍心泼她冷水,只能含糊其辞:“这不是一回事……总而言之,师弟同意姑娘留在敝派。”

他顿了顿道:“不过,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姑娘若要入敝派,便要守敝派的清规戒律。虽说你与师弟那个……咳咳,关系匪浅,不过敝派对弟子向来一视同仁,请恕贫道不能为姑娘大开方便之门。

“姑娘需与其他新入门的弟子同食同宿,一同上课,一同参加三个月后的试炼,通过后才酸是我派弟子。”

云中子看着少女懵懂的小脸,有些不落忍,但他此时心软,只会害了她——她必须抛弃炉鼎那套依附别人、不劳而获的想法,学会自食其力。

崽子的爹已经无可救药,娘虽然失足,但好在年纪小,还能挽救一下。

小顶皱着眉,咬着下唇,费了老大的劲才把这通话消化,点点头:“好,我不要,什么‘大便之门’。”她只要安安静静做她的炉子。

云中子:“……”

他苦恼地搔了搔头,这几天他愁得一撮撮往下掉毛,再和这姑娘聊下去,怕不是得秃。

“若是姑娘没有异议,我便让金竹尽快安排,从今往后,你便是我派外门弟子了。若是有什么难处,你可以找金竹,也可以来找我。”

小顶双眼一亮,她眼前正巧有个天大的难处。

“我有,难处。”

云中子心头一突,便听她接着道:“我,不识字。”

云中子闻言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感动,谁说炉鼎都是好逸恶劳的菟丝花?这不是很好学很上进嘛!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我来教你便是。”

小顶喜出望外:“掌门,不忙吗?”

云中子脸颊有些发烫:“偶尔抽点时间出来,还是可以的。”

他自告奋勇,一来是因为门派中没有开识字课,也不可能为了她一个人开一门课,二来,是因为他有些技痒——当初他刚修成人形,在凡间当了几十年蒙师,如今虽然贵为掌门,好为人师的毛病一直没改。

可惜师弟连同那群徒子徒孙,成天只知道打打杀杀,没一个虚心好学,他不免有些孤单寂寥。

难得遇上这么好学的弟子,自是求之不得。

小顶也很高兴,除了当炉鼎之外,最要紧的便是弄明白那本书上写的是什么。

云中子跃跃欲试:“时辰还早,我今日正好没什么事,你既来了,我便教你认几个字。”

当即拿出笔墨纸砚,撩起袖子,端端正正地写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字,耐心地教她念。

这小炉鼎悟性不错,学起东西来很快,不一会儿便将八个字认熟了,问道:“掌门,我能,问个字吗?”

书里的内容不可以示人,但是只要拆成单独的字来问,就不怕泄露天机了。

云中子喜出望外:“自然可以。”没有哪个夫子不喜欢勤学好问的学生。

小顶抓起笔,紧抿着唇,陷入了沉思。

书上大部分的字她都不认识,应该从哪个开始问呢?

她想了想,决定从特别常见的那个问起。

打定了主意,她便认真在纸上画起来。

片刻后,她撂下笔:“好了。”

云中子一看,只见纸上写着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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