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楠身子向前倾去,将胳膊肘放在膝盖上:“你说,一个下肢因为车祸而瘫痪,走路只能靠坐轮椅的残疾人有可能会站起来杀人吗?包括抛尸等一系列举动?”天长市画协是个旁人很少问津的地方,除了每年年底的几天画展外,平时在天长市本地报刊杂志和电视新闻中都很少被提起。就连那两层办公小楼,也是位于市郊偏僻的北海路上,如果不是经人指点,王亚楠和老李几乎错过了画协大门。

“这里真安静!”老李锁好车门感慨道。这也难怪,他住在城里人口居住密度最高的白下区,大楼紧挨大楼,平日里在家中打个响点儿的喷嚏,隔壁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人与人之间很难有秘密存在。如今冷不丁来到地处偏僻的画协,呼吸着郊外的新鲜空气而不是城里呛鼻的汽车尾气,老李当然感触颇深。

王亚楠不由得打趣:“等你有钱了也来郊外买栋别墅住住,就不用担心晚上老被吵得睡不着觉了。”

“别墅?想都不敢想啊,还是下辈子再说吧。”

正说话间,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画协底层的接待处,在出示相关证件后,老李和王亚楠被带进一间普通的会客室,并被告知领导很快就到。

十多分钟后,一个胖胖的、留着典型艺术家长发的中年男人推门走进来,他满脸堆笑,连声说抱歉:“真对不起警察同志,让你们久等了,临时有点儿事给耽误了,真对不起啊!”

王亚楠站起身微微一笑:“没什么,我们来这里本来就是打扰你们,请问怎么称呼?”

“鄙人姓刘,是这里的办公室主任。”这位刘主任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脸上堆着招牌式的笑容,“警察同志,我能帮你们什么忙吗?”

“是这样的,我想知道现在在我们天长市的绘画界,有谁还在使用桑皮纸?”

“桑皮纸?”刘主任皱起眉头,显然王亚楠的直截了当,让他一时有些不明就里。他想了想回答道,“现在很少有人用这种纸了,桑皮纸太贵不说,在这种纸上作画,比在宣纸上难多了。不过……你们等等,我打个电话问问。”说着,他站起身来到屋角的电话机旁,摘下听筒拨了个号码,电话很快接通了,短暂地询问几句后,刘主任挂上电话,在桌旁的白纸簿上记录着什么,然后拿着这张纸心回到沙发旁坐下,“警察同志,我问过协会里专门负责画家联络沟通的工作人员,目前本市只有两位画家还在坚持使用这种比较珍贵的桑皮纸进行作画,这是他们的地址和联络电话。你们最好实地去看看,因为我的工作人员说,画协已经很久没有购进这种桑皮纸了,他们的纸应该是自己买的。”

王亚楠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接过记着电话号码和地址姓名的纸片:“谢谢刘主任,那我们就告辞了。”

从画协出来重新钻进警车,老李不禁有些困惑,他发动汽车引擎,问王亚楠:“王队,我们究竟是要找一个男人还是女人?”

“我现在没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从现有线索看,拐走李爱珠并且可能杀死她的是个女人,第一个死者段玲身上的伤口也应该是由一个失去理智的女人造成的。而李爱珠的抛尸现场出现的司机虽然是男人,却不排除是在帮这个女人抛尸,所以我想,等我们找到这个神秘女人时,她身边的人自然也就露出真面目了。”

“你是说这个案子有两个人共同作案?”

“没错,应该是两个人,因为我记得章法医跟我说过,第一个案发现场的嫌疑人身高很可能在一米五八至一米六一之间,而第二个人,我看过监控录像,不会那么矮。话说回来,我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到段玲当初的男友,弄清楚她离家出走后直至被害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王亚楠联想到尸检报告中所提到的段玲被害时已怀有身孕的事实,就不免有些忧心忡忡。

这时车厢里传出一连串急促的手机铃声,王亚楠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号码很陌生,并不是下属及单位的来电,迟疑了两秒钟之后才摁下接听键:“哪位?”

“是王警官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嗓音,带着些许犹豫。

“是我,你是哪位?”

“我是段玲的父亲段长青,你说过有新情况可以和你联络的。”对方确定了王亚楠的身份后,就立刻讲明来意,“我刚刚收到一大笔钱,莫名其妙的一大笔钱。”

“钱?”王亚楠不由得愣住了,她抬头狐疑地看看身边向左打方向盘的老李,“有多少?”

“二十万,整整二十万!用一个普通的方便塑料袋装着,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段长青越说越激动。

“这和你女儿被害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吗?”王亚楠却越听越糊涂。

“我起先也是以为搞错了,就在我家大门外的门把手上挂着,我问过邻居,他们都说不知道这个塑料袋子是从哪里来的。”

“先别急,段师傅,我们马上过来接你,你现在在家吗?”

“对,我在家。”

王亚楠打手势示意老李赶紧掉转车头,向段长青的住处——第一公交公司家属宿舍开去。

天长市公安局刑警重案大队办公室,段长青利索地签字办理了相关手续,然后把手中装着钱的塑料袋慎重地递给王亚楠,直到这一刻,段长青那憔悴不堪的脸上才露出一丝轻松的笑容。

“交给你们我就放心了,不然的话,就像炸弹那样,我总担心哪一天会爆炸。”段长青尴尬地说。

“段师傅,你真不知道是谁在你家门口放了这袋子钱吗?”

段长青摇摇头:“我问过隔壁退休的老王,他说他下楼倒垃圾的时候扫了一眼,注意到是个陌生的男人,戴着墨镜,以前从没见过,却好像对我家很熟悉,他拉开纱门放下包,紧接着就匆匆忙忙离开了,前后半分钟时间都不到。”

听到这里,王亚楠心里不由得一动:“段师傅,你女儿的模拟画像上了报纸和电视新闻,记者也采访过你,但你妻子的事却还没有透露出去,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会有人给你送钱呢?照你所说来看,对方没有查看门牌号,也没有丝毫犹豫,就把这么一笔巨款留在你家门口,除非……”

“除非什么?”

“这钱如果不是别人放错的话,那么很有可能是犯罪嫌疑人留下的。”

“专门留给我?”段长青一脸糊涂,“这怎么可能?”

王亚楠思索片刻,说道:“这样吧段师傅,我安排人先送你回去,这几天你留心一下,看有没有人上门来寻找这笔钱,如果是放错的,对方很快就会来向你询问。三天后如果没消息,就可以确定是和你女儿的案子有关。”

“如果是杀害我女儿的人留下,我就更不能拿了!”段长青咕哝了一句,转身跟着老李走出办公室。

送走段长青后,老李一屁股坐在王亚楠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王队,如果真是凶手的话,他为什么要给钱,难道是出于良心不安?”

王亚楠点点头:“似乎也只有这样的解释,章法医今天给我看的那张传真上写得很清楚,李爱珠那特殊的死法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是凶手不希望死者在死后会寻仇报复。这当然有一定的迷信成分在里面,但也可以看出凶手内心的忌讳,如今死者家属又莫名其妙得到这么一笔巨款,我相信凶手是在寻求内心的平衡。”

老李不由得长叹:“早知道现在心里惶惶不安,那当初干什么要杀人!”

“对了老李,那包钱送到痕迹鉴定室了吗?”王亚楠头也不抬地问。

“送去了,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我们就去会会那两个画家吧。”王亚楠站起身,从衣帽架拿下外套穿上,抱怨道,“我总得弄明白那该死的桑皮纸,不然老在我心里绕来绕去的,很不舒服。”

“可是王队,这线索真有价值吗?光凭章法医的推测?”老李耷拉着脑袋,紧跟在王亚楠身后,生怕被走路太快的头儿甩在后面。

王亚楠突然站住脚,回头严肃地对老李说:“我们不能再放过任何线索,哪怕只是一点点可能,在没有完全否定掉之前,就必须去落实。再说我相信章法医对事物的正确判断能力,因为我和她搭档破案这么多年,她从来都没有错过!”

章桐的期盼终于有了结果,那个神秘的QQ号终于接纳自己为好友了,但只有那么一小会儿时间,对方的头像就迅速变灰,系统显示对方已经离线,而章桐却意外发现自己的QQ邮箱里多了一份邮件,发件人正是这个神秘的QQ号。她犹豫片刻,毅然打开了这封邮件。

邮件上只有一句话:“你自己看!”

附件中一张照片,有些模糊不清,显然是来自于某段录像的截屏。章桐感觉心跳得厉害,双眼死死盯着这张照片,糟糕的是,不管怎么放大处理,照片中最关键的部位还是没办法完全辨认清楚。但有一点可以确认的是,照片拍摄的是一间办公室窗台,窗帘布微微扬起,估计是有风的缘故。由于监控探头和该拍摄点所处的位置基本在水平线上,所以章桐才得以看清楚那扬起的窗帘后面的动静。她辨认出那是一只手,手中有个微微闪着亮光的东西。章桐突然意识到什么,她把鼠标滚轮往下拖,很快电脑屏幕的一角露出一个日期,她知道所有监控录像暂停时都会有日期显示,以表明该录像摄制的具体时间和地点代码,而代码一栏却被人为抹去了。

章桐心中一沉,她迅速接通打印机,随着激光打印机轻微的声响,打印纸缓缓送进去,又退出来,照片被清晰打印出来。她迫不及待地抓起打印纸,推开办公室大门冲出去。

十多分钟后,章桐站在市检察院办公大楼后面的围墙底下,对照着手里的打印照片,抬头用目光搜索拍摄照片所在的监控探头位置。果然,正对二楼有个监控探头,而探头被安装在后面一栋大概相隔十多米远的居民楼外墙上。章桐来到二楼公共阳台,眼前的一幕和照片中所显示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突然之间,她的双腿有些发软,眼前发黑,不由自主地伸手扶住身边的围墙,才使得自己不至于倒下。章桐认出了正对面那扇窗户——那曾经是刘春晓的办公室。

回到局里,章桐径直来到网监大队,此刻她需要最专业的帮助。正是午休时间,网监大队办公室里只留下一个值班人员。

“小郑,我想请你帮个忙。”

小郑抬头笑了:“章法医啊,有事您说话!”

“我想请你帮我看一张照片。”章桐拉过小郑面前的键盘,打开邮箱调出那张照片,然后指着照片中窗帘下的发亮点,“尽量帮我处理一下,看能否确定这是什么东西在发光。”

小郑皱眉看了看,随即说:“没问题,我先用DSP处理一下试试,一会儿直接通知王队。”这怪不得小郑,按照局里的正常办案程序,任何网监大队处理后的涉案证据都要直接通知刑警队,而法医没有这个特殊权限。

章桐愣了一下,摇摇头:“不,小郑,直接给我打电话好吗?你有我的手机号码,谢谢你。”说完她转身离开网监大队。

小郑刚要开口说什么,想想还是放弃了,他抓过鼠标,开始埋头点击起来。

王亚楠在章桐的办公室里找到她,此时的章桐正在电脑屏幕后面佝偻着腰,比对刚刚整理好的尸检报告。她手里紧攥着一支铅笔,时不时地在打印出来的报告上勾画两下,目光飞快地在电脑屏幕和工作台的报告之间交替,王亚楠不知道章桐是否真的看进去了。她想也许章桐只是想让自己看上去很忙,以防什么人突然出现在自己办公室,比如王亚楠,来之前从来都不会提前打招呼。

“找我什么事?”听到了门响动,章桐头也不抬地问道。

“想请你吃个晚饭,老姐!”

章桐手里的铅笔停下来,她挺直腰,疑惑地看着王亚楠:“怎么,心情又不好了?”章桐很清楚,每次只要王亚楠案子没破就来请自己吃饭,十之八九是心情糟透了。

“我还以为当了你这么多年朋友,至少应该心灵相通,难道心情好就不能来请你吃饭吗?”王亚楠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别笑了,装出来的笑比哭还难看。走吧,我正好也想吃点东西。”章桐利索地关上电脑,收好报告,两人一起走出法医办公室,向一楼食堂走去。

晚饭还没正式开始,食堂里只有几个准备接夜班的工作人员,他们稀稀拉拉地散坐着泡茶聊天。王亚楠在自动饮水机边倒了两杯水,回到靠窗的饭桌前坐下,顺手把一杯水推到章桐面前。

章桐拱起左边眉毛:“说吧亚楠,心里有什么苦水全倒出来吧,憋着也不是回事儿,每次你带着一张苦瓜脸来找我,十之八九是碰到委屈事儿了。有人听总比自己胡思乱想好,是不是队里那帮男人又惹你生气了?”章桐之所以这么说也不是没原因,她比谁都了解王亚楠心中的苦闷,女人干警察这一行本来就不容易,更别提当刑警队队长了。身兼

刑警队和重案大队一把手,所付出的努力和承受的压力是可想而知的。她知道王亚楠在别人面前不会哭,但面对自己的时候就不一样了。

王亚楠摇了摇头,苦闷地道:“没人欺负我,老姐,我只是想不明白一件事,现在所有相关证据都看似准确地指向了一个人,似乎就只等着我们开逮捕令了。可这个人却又偏偏最不可能作案,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天大的玩笑?我现在真感觉自己没脸再走进队里办公室了,我竟然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能力,你说,我以后还怎么领导那帮小年轻?”

章桐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亚楠,你从不主动和我谈案子,除非和我的职业范围有关。说吧,我看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王亚楠身子向前倾去,将胳膊肘放在膝盖上:“你说,一个下肢因为车祸而瘫痪,走路只能靠坐轮椅的残疾人有可能会站起来杀人吗?包括抛尸等一系列举动?”

“那要看他具体的受伤情况了,从专业角度来讲,应该没有这个可能性。在下肢瘫痪的前提下,会让伤者行动非常不便,当然,如果让我看看那人的病例本,或者所拍的X光片,我能做出更切实际的结论。但是亚楠,推翻这个可能性的因素基本为零,除非这人有帮手,或者根本就没受伤,只是个骗局。”

王亚楠更没精神了:“我何尝没这么想过,都问过好几个医生了,那些检查报告都是真实的,车祸受伤。现在连你都这么说,看来真是没希望了。我昨天和老李去拜访了画协的两位画家,就是冲着桑皮纸那条线索去的。他们两人是目前天长市唯一还坚持使用桑皮纸作画的人。其中一个很快就排除了嫌疑,因为那是个老太太,将近七十岁了,无儿无女,现在在养老院住,因为右手的手指痛风发作,已经有很长段时间没作画了。”

章桐点点头:“没错,痛风患者最后会导致四肢畸形,很可能这辈子都再也没办法拿画笔了。对了,你在她家找到桑皮纸了吗?”

“最后一张早就在半年前用完了,老太太也不会开车,所以我和老李很快就找了个借口告辞。”

“那第二家呢?”

“第二位画家是个男性,叫田军,四五十岁年纪,家庭条件很不错,在郊外燕子矶居住。”

“那可是高档别墅区,”章桐插了句嘴,“潘建上个月去那儿出过一次现场,听他说那边住的都是有钱人。”

“没错,我和老李光进大门就费了老大工夫,又是登记又是打电话,警官证根本不管用。”王亚楠忍不住抱怨,“下回再去的话,我直接拉警笛算了。”

章桐笑了:“最后你们还是进去了,也算成功。”

“那倒是。因为我们说是画协介绍来的,所以男主人田军也就没多说什么,但我总觉得他很不自然,尤其面对他老婆的时候。他老婆已经在轮椅上坐了快三年,听说是三年前车祸造成的,伤势很严重,恢复得也不好,所以那女人给人感觉就像一座冰雕,没有任何温度的冰雕,脸上也没有表情。说实话,我要是和这种人在一起,三分钟都待不下去。”说到这儿,王亚楠调皮地笑了笑,紧接着继续说,“当我们提到桑皮纸时,田军显得很惊讶。因为知道这种纸的人并不多,他对我们的来意有些怀疑。我们找借口来到他的画室参观,很快就发现墙上挂的两幅画,还有工作台上那幅还没完工的‘富春山居图’,都是用这种特殊的桑皮纸画的。而且他接待我们的书房门口书架上放着很多有关清史的书,从市井小说到正史一应俱全。我还开玩笑说田画家还是个博览群书的人啊,他笑笑不置可否,没正面回答我。可是小桐,你也知道我不能光凭这个就传唤他,这些都只是间接证据。不过我注意到两点,第一,田军和他老婆之间似乎有着某种说不清的矛盾,并且已经很深;第二,他家书房、客厅和画室都没有孩子的照片,我很奇怪,这个年龄事业有成的夫妇,家里一般都会在公共区域放上自己孩子的照片,至少来个朋友也可以介绍一番。”

章桐点点头:“说得对,后来呢?”

王亚楠说:“出来后,我和老李到燕子矶别墅区的物业公司了解情况,结果你知道吗?我们竟然得到了意外收获。那里的人说有好几次都看见田军开车带着一个年轻女孩进入别墅,只不过不是进自己的家门,而是另外一幢。换句话说,田军在外面有女人,或许是因为老婆瘫痪不能走路的缘故,所以他不怕被抓,为了图方便,干脆把小三放在离自己家不到一公里的地方——他家在A区,情妇那边的房子就在C区。C区别墅是租来的,用的就是田军自己的名字,物业都有登记。奇怪的是,二十多天前,也就是我们发现郊外高尔夫球场女尸那段日子,田军竟然把租的别墅退了。至于那个年轻女孩也就不见了踪影。我和老李把段玲的照片拿给物业经理辨认,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而且田军的汽车恰恰是一辆买了五年的宾利。”

“亚楠,那不是很顺利吗?你发什么愁?”章桐不解地问,“你找到了最有可能犯案的犯罪嫌疑人,动机也有,我听不出你哪里错了啊?下一步跟进田军这条线索不就行了?”

“说实话,我起先也很激动,毕竟终于找到了有价值的线索。我们顺理成章地把田军传唤到局里,也安排死者的父亲、邻居和生前同学来辨认,都认出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死者段玲的幕后男友,也和在段长青门口放钱的人长得非常相像。出乎意料的是,田军把这一切都承认了,却否认杀人抛尸,而且他的不在场证据也很可靠。两次案发时间段,第一次他在参加画展剪彩酒会,他是那里面的明星人物,四周有好几百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另一次他去外地讲课,还出示了来回车票。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你还记得你在尸检报告中提到这个案子里有个女人吗?因爱生恨杀人的那个女人。”

章桐点点头:“毁了死者的脸,不只是希望我们辨认不出死者的真实身份,也有冲动型报复的因素在里面,尤其是那些伤口的痕迹,依照我的判断,应该是个女人。”

“还有拐走第二个死者的监控录像,你也看了,也有可能是个女人。我和老李自然就想到了田军的老婆,因为根据对周围邻居和保安的走访调查,得知田军老婆安茹脾气非常暴躁,平时足不出户,和外界几乎没有什么联络,家里已经前后换了好几个保姆。现在这个保姆才上班不到三天,当然,残疾人心情不好也可以理解。可放在这个案子中,安茹如果没有因为车祸致残的话,就完全符合我们所要追查的凶手的条件,小桐,有轮椅和病例报告,还有家里保姆的证词,我……我无话可说啊。”

看着自己好朋友满脸苦恼的样子,章桐陷入了沉思。

“老姐,你说我该怎么办,上面的压力就别说了,这手下好几十号人可都看着我呢,你说,折腾了这么久,又被一棍子打回原形,我心里能好受吗?”此时的王亚楠完全成了一个喋喋不休、乱倒苦水的小女人,“这个案子里半点直接证据都没有,我拿什么给别人交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个案子成为一个死案吗?明明有怀疑,我却动不了人家。要是我能像那些悬疑推理小说里所谓的‘神探’那样,一有怀疑就能潇洒地抓人归案,嫌疑人来个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那该多好,多省事啊!我也不用愁得成天唉声叹气。唉,证据啊证据!”

“你先别急,下一步打算怎么办?”章桐安慰道。

“我想再去走访李爱珠的生活圈,希望从她朋友和同事那边挖挖线索。别的我一时之间真想不出办法,田军虽然说和段玲有暧昧,但这个也不是抓他的理由,你说是不是?那间租来的别墅我们也看过了,目前没什么特殊发现。田军说两人闹了矛盾,段玲就去广州打工,他最后还送她去了火车站。”

“要不这样吧,亚楠,你把安茹的病例报告副本给我一份,我现在反正手头案子不忙,再仔细看看。别担心,我会尽力帮你,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会及时和你联络。”

王亚楠尴尬地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网监大队的小郑虽然在天长市公安局网监大队工作了三年多,此刻却还是第一次来到负一楼法医办公区域。那长长的、几乎一眼望不到头的走廊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白晃晃的LED走廊灯所发出的刺眼灯光让他感到有些头晕,经过的几扇没挂牌子的门都被锁着。小郑手拿着牛皮纸信封,嗅了嗅鼻子,总觉得鼻子前萦绕着一股说不出的刺鼻味道,淡淡的,闻上去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这是来苏水的味道。一想到法医解剖室也在这一层,他就更加不自在,愈发紧张地抬头四处找寻法医办公室所在的具体位置。

有扇门“咣当”被推开了,身穿工作服的潘建抱着文件夹快步走出来,和迎面而来的小郑碰了正着,小郑吓得差点跳起来。等潘建看清楚来人后,忍不住笑了:“嗨,稀客啊,不是说这辈子都不会上我们这边来吗?怎么,想通了?”

小郑懊恼地说:“你以为我愿意来啊,谁叫你们办公室的电话经常占线老打不通呢?去,一边待着去!我是办正事儿来的,你们头儿呢?”

“章法医?”潘建更得意了,“她在解剖室看送检样本,你自己找她去吧。”说着伸手指了指前面第三个门,调侃道,“不跟你开玩笑,里面很冷的,你穿这么点儿衣服,够不够啊?”

小郑想了想,硬着头皮转身朝潘建所指的方向走去。

看着小郑的背影消失在解剖室门里,潘建倒是有些糊涂,不由得咕哝起来:“这家伙,平时提尸体就头疼,连鬼片都不敢看,今天这是怎么了?”想想还是不追问的好,就转身忙自己的事去了。

“章法医,你的照片处理好了。”小郑把手里的牛皮纸信封递给正埋头在显微镜里查看载玻片的章桐,“我想你肯定急着要,就给你送来了。”

听了这话,章桐不由得一愣,又笑了:“谢谢你,小郑,真不好意思还让你亲自跑一趟。”

小郑是个腼腆的大男孩,章桐比他级别高,她的赞许让小郑有些脸红:“章法医,我还有事,先走了。”也不等章桐回答,他就迫不及待地转身向门口走去,边走边挥手,“我就在办公室,有事打我电话。”

章桐摇摇头,虽说大家都知道这个世界没有鬼魂存在,但她不能因此就去强求身边的每个人都像自己一样,对那不到两米远的冷冻柜里的尸体视若常态。她伸手打开牛皮纸信封,在看照片之前,章桐先深深吸了口气,心想不管最终结果怎么样,只要一直困扰着自己的谜团被解开,总比窝在心里什么都不知道强得多。

那是一把被举起的刀,紧握着刀的那只手绝不属于刘春晓检察官,因为他的头已经毫无声息地耷拉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这时章桐一切都明白了,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她站起身,重新又把照片装回信封,想了想,伸手拽过办公桌上的纸巾,擦干脸上的泪痕,然后走出办公室。

很快,章桐出现在五楼李副局长的办公室门口,她略微迟疑了一下,重新看了看手中紧紧抓着的牛皮纸信封,终于下定了决心,在敲了两声房门后,章桐毅然走进李局办公室。

看着章桐递过来的放大过的现场照片,干了一辈子刑侦工作的李局也不由得锁紧双眉,半晌之后,抬头严肃地说:“章法医,这个案子我希望你不要介入。”

“为什么?”章桐不解地问。

“首先,接手的法医是你一手带出来的潘建,而据我所知,刘检察官和你也有着一定的特殊关系,所以根据避嫌原则,你应该退出。”

章桐点点头,没吭声。

“其次,我还要进一步证实这段监控录像的可靠性,而刘检察官的意外死亡很有可能也牵涉他生前所办的最后一件案子。因为有保密原则,目前还不方便让你知道,我必须和检察院的同事进行沟通。”

“李局,是天使医院器官盗窃杀人案吗?”章桐急切地追问,“凶手在临死前曾经提到过刘春晓的意外死亡,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完就死了,我一直为这件事感到窝心。”(详情见系列之二《女法医之活体贩卖者》)

李局点了点头,安慰道:“小章啊,目前你先不要想那么多,安心工作。相信我,到时候我会给你一个事实真相。”

章桐用力点点头。

傍晚六点差五分,王亚楠疲惫地爬上一栋居民住宅楼的五楼,身后的老李也是满脸倦容。昏暗的楼道里隐约飘来饭菜香味,王亚楠懊恼地意识到自己不光晚饭没吃,连中午饭也没吃上。饥饿的感觉迅速弥漫开来,这种滋味儿真是糟透了。她努力不去想咕咕作响的肚子,伸手敲响502室的房门。

应声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妇女,腰间扎着围裙。看见门口站着一对陌生男女,中年妇女本来挂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愕然;“你们是……”

王亚楠赶紧解释:“我们下午给你来过电话,这是我们的证件,我

们是天长市公安局的,有些情况想向你了解一下,请问你是李爱珠的朋友蒋彩梅吗?”

中年妇女顿时明白这两人的来意,她点点头,一边退后,一边将两人朝屋里让,笑着说:“我想起来了,下午你们来电话时没具体说什么时候来,没想到这么快,我以为至少要明天上午呢。快请进来坐吧!吃饭了吗?”

王亚楠进门时就注意到满满一桌子饭菜,而房间里却空空荡荡,除了女主人蒋彩梅以外没有第二个人。她赶紧婉拒道:“不用,谢谢,我们吃过了。”

“我儿子还没下班,他在交管所工作,这几天都很忙。刚才你们敲门时,我还以为是他回来了呢。警察同志,快请在沙发上坐。”蒋彩梅顺手摘下腰间的围裙挂在门背后,接着又从屋角拿来一张小板凳坐下来,唉声叹气地说:“你们是为了李爱珠来的,她的事儿老段和我说过,很可怜啊!我知道她那倔脾气,这样下去肯定会出事!”

王亚楠看了一眼身边的老李,心想今天总算没有白跑,老李打开了随身带来的黑色笔记本开始记录:“那就和我们仔细说说你的朋友李爱珠吧。”

蒋彩梅点了点头,长叹一声:“她是个可怜的女人,我们认识二十多年了,她从不抱怨自己生活的辛苦。家里公公婆婆还在世的时候,全都是她一个人伺候,可惜女儿玲玲不听话,太任性了!爱珠来我家串门时就经常为此叹气。后来玲玲离家出走,她几乎崩溃了,天天和老公吵架,四处找女儿都找不到。我好说歹说,终于劝她在我这里住了一个多星期,我是怕她出事,想让她散散心。她是个认死理的女人,那段日子我看她连死的心都有,天天哭个不停。后来爱珠就辞职了,要知道,她那份工作可好了,每个月能拿两千块,又很轻松。可为了找玲玲,她什么都不在乎。”

“她从你家走后,再来找过你吗?”王亚楠问。

“倒是来找过几次,最近一次大概是十天前吧,”蒋彩梅抹了抹眼角,“她瘦了很多,几乎不成人形了。”

“能告诉我们她为什么来找你吗?”

蒋彩梅仔细想了想说:“确切点儿说,她是来找我儿子的。”

“找你儿子?”老李停下手中的笔,不解地抬头问,“她女儿失踪和你儿子有关系吗?”

蒋彩梅赶紧摆手:“警察同志,你别误会,我儿子是不会干坏事的!他是个老实人,人可好了,她是为了别的事情来找我儿子。记得那天是星期四,我儿子上中班,要晚上十一点才回来。爱珠来的时候已经快晚上七点多,外面下着大雨。她也没带伞,浑身湿漉漉的,我很奇怪她为什么在大半年后突然跑来我家,事前也没打个电话。她一进门就问滔滔在不在,我说我儿子上中班,要晚上十一点才回来,她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警察同志,就是你现在坐的位置,”蒋彩梅伸手指了指王亚楠坐的沙发,接着说,“她也不管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开口就说要等我儿子回来,要请他帮个忙。我了解爱珠的个性,她那样子有点怪怪的,家里出了那么大事儿,我们都是做母亲的,也能理解,所以我也不方便多问。后来直到我儿子回家这段时间里,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她就是不谈自己的事。十一点多滔滔终于回来了,爱珠就找了个借口把我支开,然后两人在我家书房里谈了一会儿,她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我太困了,在沙发上睡着了。”

“那你儿子后来和你谈起李爱珠的具体来意了吗?”王亚楠追问道。

“他说了,很奇怪,爱珠要滔滔帮她查一辆车,是一辆车头有个大大英文字母B的车。这种车咱们天长市很少,总共没几辆,她要知道车主姓名和住址。”

王亚楠皱起眉头:“这是违反规定的,车管所不能随便把这些信息透露出去。”

蒋彩梅无奈地摊开双手:“我也这么说,可滔滔心地很好,很同情爱珠一家的遭遇,禁不住她再三恳求,就答应了这个要求。他说阿姨很着急,还说这个车主知道玲玲的下落。”

“后来呢,你再见过李爱珠了吗?”

“没有,她没有再来过,我正奇怪呢,以为她是找到玲玲了,可几天前我正好上了老段开的公交车,看他心情不好,我问起他们找到玲玲了吗?老段很伤心,说爱珠和玲玲都被害了……”说到这儿,蒋彩梅不由得流下眼泪,“真可怜啊!母女俩都没有了。警察同志,干坏事的人抓住了吗?”

正在这时,门口响起钥匙串丁零当啷互相撞击的声音,紧接着门锁“吱嘎”一声被打开,一个年轻小伙子走进来,看到屋里除了自己的母亲外,沙发上还坐着两个陌生人。蒋彩梅的儿子蒋滔不由得愣住了:“妈,家里来客人了吗?”

王亚楠赶紧讲明来意,并出示了证件。

蒋滔放下公文包,在椅子上坐下来:“李阿姨那件事儿我也知道是违反规定的,可是王警官,李阿姨是好人,她也是为了找自己的女儿。而且她再三向我保证不会去骚扰那些车主,她会尽量想办法低调一点。”

“你放心,你的事情我们不会和你领导说的,只是以后要注意,别再这么做了,一旦出什么事,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老李严肃地提醒。

蒋滔点点头,显得有些紧张:“警官,我以后保证一定不会再这样。对了,李阿姨找到玲玲了吗?”

王亚楠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看来蒋彩梅还没把李爱珠和段玲不幸被害的消息告诉她儿子,反问道:“李爱珠是不是要找一辆宾利车?”

“没错,是宾利。她给我画下车头的标记。这种车在我们天长市并不多,总共才只有两辆。我把信息打印下来后,就在第二天打电话通知了她。”

“其中一辆车的车主是不是叫田军?住在燕子矶别墅区?”

“对,我记得是有这个人。”

王亚楠看了看老李,然后转身继续问:“后来李爱珠再来找过你了吗?”

蒋滔摇摇头,说:“她没有再来过,连电话也没打,我正奇怪呢。”

走出蒋彩梅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王亚楠利索地打开车门钻进去,坐在驾驶座上,同时向还在车外的老李伸出手,“老李,把钥匙给我,你开了一天车,也该休息休息了。”

老李一愣,“王队,我没事。”

王亚楠一瞪眼:“算了吧,你眼睛都红了,我怕等会儿交警拦我们,给你扣上一个‘疲劳驾驶’的帽子。”说着她一把抓过老李手中的车钥匙,插进点火器开关发动汽车,“快上吧,我先送你回家,你都一周没回去看孩子了!”

“可是王队,工作还没完呢,我们这儿不刚有点儿线索吗?”老李一边猫腰钻进警车,一边努力辩解,“我不能擅自离开岗位,这样会被队里那些年轻人笑话的。”

王亚楠小心地打着方向盘,避让前路时不时出现的行人,微微叹了口气:“老李,我知道你是个工作起来很负责的人,但你也是队里唯一结婚有老婆孩子的,我今天早上刚知道,你儿子已经住院好几天,嫂子一个人又要忙工作,又要带孩子,又要照顾老人,真是太累了。回局里的路上正好经过你家,今晚你就回家看看孩子吧,明天早点归队,至于队里那帮小年轻,你不用担心,大家都会理解。”

老李不由得眼圈有些微微发红,感激地说:“谢谢你,王队。”

此刻的王亚楠却似乎没有听到老李的话,严肃地紧盯着车前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警车开出小区,拐上大马路就箭一般向城东开去,很快就消失在马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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