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越把相亲的事情交给韩阙之后就没再搭理了, 春耕过后不久,她就下了一道政令,废除奴军制度, 将所有奴军列入平籍,立功换良的政策依旧保留。

这主要是因为几次战役奴军都是作为先锋军,有普遍立功的情况, 最重要的是, 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原先的士族奴隶都已经通过租种田地缴纳了足够的税款,不用她提,至多三年五载,晋国就不会再有奴隶了, 与其到了那个时候再做人情,不如做得更彻底一些。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最好,这是姬越的习惯。

圣意一出,快马入直道传令天下, 山水重叠,却是通行无阻,有的郡县办事效率较高, 头天接到上令,隔日就开起大会,有的郡县比较拖延,也拖不过三天,因为如今那满脑子逢迎的韩和又想出了新招,令天下官员可实名举报上官,一旦上官犯禁, 有五过制,一旦犯禁超过五次,则废上官,陛下也就那么同意了。

朝堂这边的官员还好些,有许多都和韩家沾亲带故,不好撕破脸皮,但地方官是真的要骂娘了,韩和这一手出来,几乎人人自危,明面上来看举报上官是要实名的,吃力不讨好,但哪个昏官庸官手底下没压着一两个为民做主的硬骨头?这下可好了,是个官都能举报上官,别看真正敢实名的不多,有一个都能愁得人掉光头发。

思阳郡守刘意就是这么个典型的例子,他是先帝在位时点的郡守,做了十二年地方之长,政绩没做出多少来,但也不坏事,在地方官员里显得比较平庸,加上思阳郡紧邻几个上郡,自身却是个不大不小的普通中郡,姬越也就很少注意到,这么一个在曲沃官员看来小得不能再小的中郡长官,却是思阳郡一手遮天的存在。

然后他就被手底下的典书官何钦给举报了四次,次次成功,韩和受天子看重,正是如日中天之时,他在曲沃留下的人脉屁都不敢放一个,实名举报的官员有一年的留存期,在这一年间,无论他是吃饭噎死,走在路上被牛撞死,还是自家想不开悬梁了,都和刘意扯不开关系,真出了事,刘意至少也是个撸官回家吃自己,韩和这个人别的不行,但在洞悉世事,琢磨他人阴谋诡计上头极有天赋。

最坑的是,典书官严格意义上不属于地方编制,真要论起来,典书官是负责管理各郡典籍,兼带整理郡县志,每年春日遴选一批地方上的大事要案之类上达太史府,也有监察地方的职能,但如今这个职能已经如同虚设,主要还是起管理典籍和整理郡志的作用了。

刘意又无权把何钦开除官籍,也没办法把人给弄死,四次被举报成功,现如今他才是弱势的那个,知道何钦成天盯着这边,他即便再是习惯了怠慢上意,也不由得勤快几分,但这一回饶是他做足了准备,也不由得对着上令倒吸一口凉气。

废除奴制!

其他郡县倒还罢了,他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知道许多郡县都被清洗了几次,连士族都空了,奴隶大部分都在良籍百姓的田地里被雇佣耕种,这种给个自由身并不影响什么,但他的治下士族保存完整,大部分士族还保留着使用奴隶的习惯,除了奴隶的亲眷家人在前线立了功勋赎买籍贯,这种不得不放人之外,哪有士族愿意把家里用了十几辈子的奴隶放出去啊!就是私有变成雇佣,也是在士族身上割肉!

刘意有些头疼,他也知道外头的士族哪有敢计较这个的,别说割肉了,天子令下,割士族的头都不稀奇,但他是儒生,在思阳郡盘桓多年,总有情分在,当时几次士族清洗,他都给压下了,加上思阳郡的士族比起那些穷凶极恶的士族也有区别,百姓不晓事,给些好处也帮忙遮掩,到最后没有伤筋动骨,如今对比同僚的意气风发,刘意才发觉他是给自己挖了坑。

外头是天子令出如山,里头是士族横行无忌,加上还有一个何钦虎视眈眈,刘意简直里外不是人,但他也很快狠下了心,比起自己的仕途,几个有交情的士族算得了什么?这事不光要办,还要办得漂亮。

思阳郡的士族很快就得知了消息,几家欢喜几家愁,欢喜的是自然是素有德行,也没把奴子不当人的几家士族,他们从很早的时候就给家里的奴子发放月钱了,如今要改换平民籍贯,再加些钱当做雇佣就是了,并不影响什么,但那些不把奴子当成人,甚至背地里还让奴子见了许多阴私的士族就头疼了,有心想赶着时间差弄死一批,但郡守这一次动作极快,一天不到就张开告示,挨家挨户上门敲打,刘意是个老官了,从前不吱声只是懒得管,一旦下定决心,他的本事也是有的。

十几日下来,思阳郡的奴制废除得十分漂亮,这里的漂亮是指没闹出几件杀奴的案子来,属于正常过渡,刘意又为这些奴子安排了差事营生,十几天忙下来,竟然破天荒有了些许为官的满足感。

就是一直盯着刘意的何钦也有些惊讶,其实他连举报函都已经提早写了,只是没发罢了。

思阳郡作为士族保存较为完整的郡,一个郡里倒有四家收到了韩司徒的夏日宴请帖,如今四月过半,思阳郡路途较远,正到了几家出发赴宴的时候。

韩阙在遴选参宴人选的时候并没有对士族有太多偏好,但很多事情确实是不公平的,士族子弟多半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哪怕是头猪都会跳舞,姬越的劝学令下达却没有多久,原本没有士族身份的普通学子就很难出人才,韩阙的要求也比较苛刻,实在优异的普通学子都已经出栏为官了。

韩司徒的春风宴规模实在盛大,加上他还要接连举办夏日宴,这就不怪很多聪明人都猜出了原委,如果只是给女儿选婿,按照春风宴那个标准,早都该选上了,不必再办一场,天子尚俭,韩司徒既然有办宴的底气,就必然有依仗,联想到陛下今年过了十月就满十九岁了,有心人就已经想透了。

以往宫中选妃,也就是这个架势了。

很多在受邀之列的年轻郎君们都悉心准备起来了,春风宴上已经被邀请过一轮的更是不甘心,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娶韩司徒的女儿,这关系到家族的倾向,本人的志向之类,但他们未必不想陪王伴驾啊!陛下青春正好,手握天下大权,如果一朝选在君王侧,不往大了说,至少也能保家族一世荣华。

春风宴还有人借故不来,夏日宴却是无一人不来,毕竟宫中选妃蓄意落选是要牵连全族的,夏日宴虽是个宴会,但如果真的是天子选妃,恐怕有一人不来,或是宴上未尽全力被人发觉,就是个带累一族的大罪。

也因此,有那疾病在身的,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乘坐马车,摇摇晃晃一路过来赴宴,五月多雨,此人的马车走走停停,堪堪在夏日宴三天前赶到了城外翠柳山庄,也是韩阙这一次举办夏日宴的地点。

一下马车,就有昔日游学时认识的友人蜂拥而来,都是面容带笑,殷殷切切,实在是在这些人看来,宴上如有人一举扬名,乃至面见君王,必是此人无疑了。

这名病弱青年名为金澈,是奉山金氏子弟,幼时有神童之称,曾经半月遍读百万巨著,复述时一字不差,被乡人引为奇闻,少年成名,游学天下,遍读百家典籍,通晓天文地理,许多人半途听闻他的名声,都来和他同道而游,无不为其人折服。

但在金澈十八岁时,族中剧变,整个奉山金氏被清洗过半,金澈只能放弃游学,回乡整顿家业,到如今二十有三了,再也没传出名声来。

如果只是韩阙邀请他赴宴,金澈是决计不来的,这几年他已经不知道拒绝了多少人的邀请,但这一次天威在前,即便金澈已经准备远离朝廷纷争,也不得不走这一趟,不光要走个过场,还不能刻意藏拙,因为他少年时锋芒太露,终究埋下祸根。

金澈咳嗽几声,在家仆的搀扶下和友人一一叙旧,过了不多久,又有韩家的仆从上前来接引。

韩家的客房是一早备下的,熏了安神的香,金澈舟车劳顿,一连睡了两日,到第三日凌晨时起身,忽然发觉不对,他卧榻之侧竟然睡了一个面若桃花的美人。

正在此时,一直守在房内的丫鬟忽然惊叫了一声,跑出去推开了房门,大声叫喊起来。

住在金澈附近的人纷纷被惊醒,金澈也猛然醒过神来,知道自己着了道,有人认为他是宴上大敌,故而大宴未开,就要将他驱逐出场。

此时睡在金澈身边的美人也被惊醒过来,见到自己枕边忽然坐起一个俊美郎君,不由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发出一声东瀛母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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