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景没有想过在花园会看见那个孩子。

小果粒跌跌撞撞, 追着一只蝴蝶跑,胖乎乎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精巧的宝石镯子。

身后临时看顾孩子的保姆, 吓得一头冷汗跟着娃娃追。

小娃娃还那样矮, 堪堪过言景膝盖。言景在他摔倒之前, 长臂一伸,接住了孩子。

小果粒今年两岁半,不怕生,被英俊冷淡的叔叔抱在怀中, 还用一双剔透明亮的大眼睛打量这个高大的男人。

“谢谢, 叔叔。”爸爸说小果粒要讲礼貌。

按理说, 他脸色那样肃冷, 小果粒应该害怕他, 可是被男人抱在怀里, 小果粒半点儿畏怯都升不起来。

因为面前的男人,看他的目光太柔软了,好像他是一朵软绵绵的云。

眼前的男人,保姆自然知道,除了自家男主人和女主人,就属眼前这位最为身价高,保姆颤声说:“先生……”

言景看她一眼:“没事。”

他生涩地抱住怀里的小团团,孩子的面容,长大了和黛宁有四分像, 然而也只需四分,就能一瞬间让他的心肠软的不像话。

言景问孩子:“你叫什么?”

小果粒抱住他的脖子, 奶声奶气回答叔叔:“我叫纪余生。”

“好名字。”言景笑了笑,怀里的小果粒被他夸得羞怯, 一双眼睛却扑闪扑闪的。

不到三岁的娃娃,可爱极了,举手投足,都有那年小混-蛋可爱装乖喊他哥哥的影子。

唯一不同的是,她是装出来的天使,实际是诱人沉沦的小恶魔。而这个宝宝是个真正什么都不懂的小天使。

言景抱着小果粒,孩子也不闹,安静趴在他肩头,天真无邪的模样。小果粒也好奇这个大人,悄悄打量他。

这个叔叔真的好奇怪,看着他的眼神难过又温柔。

言景突然后悔自己刚刚抽了一支烟,他身上的味道一定不好闻,熏到孩子总归不好。

“你的妈妈呢?”

小果粒认真思索这个问题,但他显然没法阐述出完整的答案,一旁的保姆连忙说:“赵总在会谈,夫人裙子弄脏,在换裙子。”

怪不得,会临时把孩子交给保姆看顾。

小果粒跟着点点头。

言景怕她找不到儿子会慌乱,于是抱着小果粒往里面走,保姆连忙跟上。

真到了见她那一刻,言景却顿住脚步,把孩子给了保姆。

“你带他进去。”

小果粒窝在保姆怀里,咬着手指看他。

言景轻轻摸了摸他软软的头发。

真好,你那么像她,让人看着就满怀柔情。

像他这几年辗转反侧惦记着的、别人的妻子。

很长一段时间,言景甚至不敢站在这片祖国的土地,身为言家的继承人,这几年他早已独当一面。但一旦涉及到外交,他总是身先士卒,让自己忙得脚不沾地。

各种原因,别人不懂,关再常却再清楚不过。

关先生怕他走不出这段过去,甚至在去年还给他安排了一场相亲。对方什么都很好,名流千金,知趣懂礼,美丽柔善。

然而那是言景第一次发火。

他甚至失去了绅士风度,把手边文件扔出去:“滚!”

女人最后哭泣着离开。

也是从那以后,言家上下突然明白,这位看起来低调沉默的言总,有片不让人触碰的逆鳞。

关再常沉沉叹了口气,知道再没办法。

有的人是□□,早就让人毒入五脏。

不是有意撮合的千金不好,只不过她并非言景想要的那个人。

言景心里那个狡猾的小妖孽,不善良,不大方,骄纵得出了名,可是圈子里谁都知道,她是坞东宝矿那位主,捧在心上疼宠的爱人。

人家孩子都两岁多了,也就他家言少,像个苦行僧似的,守着那段比眼泪还要苦涩的过往。

言景看着小果粒消失不见,这才转身离开。

他依旧想见她,却知道以他的身份,不能再见她了。他连她的哥哥都不配再做,连守护她,都没有理由。

*

这晚上,关再常看出他心情低落,邀请他去喝酒。

关再常喝高了,两个男人坐在江边,年过半百,头发都白了的中年人,喝醉了哭得跟孩子似的。

言景听他翻来覆去念叨着母亲的名字。

他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也不知道那个女人到底有多迷人。

但他明白这种感受,爱上一个人,一声得不到的感受。

酒流入喉咙,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不是关再常,他曾经只是个沉默的结巴,于是那个名字,辗转在唇边,言景终是没有说出口。

远处灯红酒绿,江风带着春天的料峭。

渐渐的,言景耳边听不见关再常的念叨,他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在另一张洁白的床上。

他坐起来,脑海中没有宿醉的感觉。

这个房间很舒服,像他言家老宅,可是有很多细节不同。

言景微微皱眉,敏锐地觉察出不太对劲。

他拿起一旁的衬衫和西装长裤,一丝不苟地穿好,言家的老管家连忙迎上来。

老人用畏怯依赖的眼神看着他。

“大少爷,纪家那边出事了。”

言景抬起狭长的眸。

老管家斟酌道:“那个女人打了二小姐,说是二小姐害她。”

“那个女人……是谁?”

对方怪异地看他一眼,似乎不解他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当然是纪家大小姐,她把毁容这件事,怪罪在二小姐头上,现在整个纪家乱糟糟的。关先生刚刚还来了电话,说要收购纪家某些产业,最好趁现在。”

这段话信息量太大,和言景所掌握的一切完全不同,他心里陡然有种不安的感觉。

为什么老管家会称黛宁为“那个女人”,这可不是什么尊敬的叫法。

整个言家明明都知道,那是连言景自己提都不敢提的人。

何况……纪恬,纪恬那个恶心的女人,不是在两年前就在牢里被折磨死了吗?

最严重的是老管家口中“毁容”二字,谁毁了容?不,不可能的。

言景的眉头紧蹙,直到下午关再常来找他。

言景揉着额角,意识到一件不得了的事。他似乎来到了另一个奇怪的地方,这个地方有他认识的所有人,然而境况却完全不同。

这个时空,他对纪恬有空前的好感。

憎恶着那位没见过两面,嚣张跋扈的纪家大小姐。

这个古怪的地方,自己依旧是言家掌权人,却远比本来的自己手段狠辣,他这几年,都在配合着关再常打压纪家。

而原本鼎盛的纪家,现在早已是强弩之末。

意识到这一切,心里有个想法,几乎不受控制跑出来。

这是不是意味着?在这个时空,一切都来得及?

他还有守护黛宁的资格,这个什么也不要,为她铺上玫瑰锦毯,把心剖给她看。

“赵屿,是纪家大小姐什么人?”犹豫许久,他还是找了个无关紧要的人问。

天知道那一刻,言景心中有多忐忑。

“赵总是纪家大小姐的未婚夫。”

未婚夫,听到这个答案,言景的拳头松了些许。他眼里忍不住带上几分低沉的笑意,不是不想拥有,也不是不想争,而是当他坚定为她舍弃一切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然不需要自己。

想也没想,言景拿上椅子上搭着的外套出了门。

他要去找她。

去找他的黛黛,这次比谁都坚决。

哪怕死在她脚下,为她化作白骨,只要她肯多看哥哥几眼就好。

他要守着她,把一切最好的东西全部给她。

曾经他犹豫是否为她做的事,现在他哪怕沦为疯子,也愿意为她割舍。

出门前,言景想起一件事。

“关再常。”

“您有什么吩咐。”

“停止对纪家产业的收购。”

关再常不可思议,险些失声:“什么?”

“按我说的去做。”

言景一刻都等不及,也不管关再常多么震惊,径自奔赴向纪家。

然而当他看见半边脸被毁的少女,险些没有站稳身子,身体像是陷入十二月寒冰,骤然冷得他骨头发颤。

少女像一只凶恶的小兽,砸了一地的东西。

不远处,纪恬缩着肩膀,哭得可怜兮兮。

“被拦我,我要杀了她!”

“大小姐,您不可以这样,调查结果都出来了,这件事与二小姐无关!”

似乎没想到言景会过来,正在哭泣的纪恬有点意外。

这两年,言景和关在常对纪家的打压,都是暗中无形施压,这个言家找回来的勋贵,心肠冷漠,是朵不可攀折的高岭之花。

纪恬知道,他是这个世界的男主之一。

所以在他还没有回到言家的时候,她就挖空心思予他温暖待他好,纪恬甚至帮他看清了陈怜星,他那个小吸血鬼妹妹的真正面目。

加上言大少回归以后,纪恬还上心地帮助他救助养父陈继睿。

种种恩情,让知恩图报的言少,对她很是感激。

可这份感激,却暂时没有转化为爱。

有一次她装醉想要和这朵高岭之花成就好事,她吻上他喉结,他明明动了情,最后却依然推开了她。

这件事虽然让纪恬对自己魅力存疑,却更加倾慕他冷淡禁欲的风骨。

他不是对她不好,逢年过节,言大少总会差人给纪二小姐送来厚礼。只是比起这些,纪恬更想这个男人把她当成女人,与她颠鸾倒凤。

可惜她的人设就是善良温柔的解语花。

在言总心中,她的形象也无异于不可亵渎的恩人。

言景的最大的兴趣,在商业上。

为了帮他,纪恬甚至利用纪墨珏,偷看了许多纪家的商业机密,就等着在合适的时候,为言景出谋划策。

此刻,不在任何宴会露面的言景,突然到来。纪恬微愣之后,便是惊喜。

自己潜移默化说了很多关于纪黛宁的坏话,言景肯定是来帮自己出气的!

那头大小姐狼狈滑落在地板上,像只孤立无援的小兽。

纪黛宁似乎也意识到,这恐怕又是一个帮助纪恬,来教训她的人。她撑着一口气,纪大小姐虽狼狈,宁折不弯的风骨和倔强却还在。

她冷笑地看着言景:“你又是她哪个姘头?真是什么狗,都敢来我纪家撒野!”

这话说得难听,纪恬红着眼眶低下头,一副委屈得不行的模样。

纪恬心想,言景肯定会来安慰自己,对纪黛宁的出言不逊,更加厌恶。

那个男人果然动了,却不是走向她。

他步伐僵硬地,走向了那个狼狈的纪家大小姐,然后伸出手,跪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将她抱在怀中。

“对不起,哥哥来晚了,黛黛一定很痛。不怕,哥哥帮黛黛报仇……”

这样一句话,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男人红了眼眶。

纪恬僵住,言景不是……结巴么!

因为这个缺陷,言大少几乎很少在人前说话,这还是纪恬第一次听他说这样的长的句子。

这些并不算很惊诧,让她难以接受的是,言景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抱着那个女人,明明是他瞧不上、厌恶的人!

言景疯了吗?

言景怀里的黛宁,似乎恍然间明白了他的身份,想也不想,摸起一旁水果刀,扎向言景。

言景像是无知无觉,躲也不躲。

纪恬一直关注着这一切,一咬牙,生生替言景扛了这一下。

佣人们惊呼:“二小姐!”

纪恬手臂上的血汩汩流下,她忍着痛,焦急道:“言少,姐姐已经疯了,你快离开她!”

然而那个男人,却爱如珠宝地抱着怀里的少女。轻轻拍着她脊背哄,一遍遍告诉她别怕。

大小姐在他怀里昏了过去。

纪恬完全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对她敬重又听从的知己大亨,抱着那个毁容的丑女人,一副心都要疼碎了的模样。

连佣人都看出来了,这个体面的男人,手在不停颤抖,似乎怕碰疼了怀里的人。

等她昏迷过去,男人方抱起她,让她安睡在沙发上。

他直起身子,纪恬这时候,依旧犹豫地提醒了他一句:“姐姐精神不正常,言少,她刚刚想杀了你。”

言景抬起眼。

不同于刚刚安抚大小姐的惶恐和害怕,此刻他的眼是冷的。

“她想杀我?”言景用喑哑可怖的嗓音重复一遍,听得佣人们抱紧了手臂,遍体生寒。

“她想杀,就让她杀好了。至于你,你竟然敢说她疯了?”

他的怒气阴戾可怕,纪恬有危机感地抖了抖。

言景脸色惨白,眼睛却漆黑。

他看向房子里每一个人,从他们的眼中看见了惊恐。

最后,言景深深看了纪恬一眼,把她看得后退一步。

他转身,抱起沙发上脆弱的少女,一步步往外走。

不怕,黛黛,哥哥带你走。

你想要的,我统统给你,你憎恨的,我化作利刃,全部为你抹去。

*

这个奇怪的男人,又来喂她吃饭了。

黛宁冷冷地注视他,突然伸手,推倒餐车,滚烫的汤汁洒在男人身上,他手指颤了颤,面上依旧带着笑。

“你不喜欢这个口味没关系,我让厨房重新做。”

“我没猜错,你就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言家大少吧?怎么,弄垮我纪家还不够,现在还想戏弄我这个丑女?”

“不、不是的,黛黛,你听我说。”他手背上青筋鼓起,刚要靠近她,她警惕地后退。

言景愣了愣,突然跪下,小心翼翼朝她靠近。

她终于疑惑了,眸中染上几分困惑,最后任由男人轻轻环住她。

“对不起……”他嗓音低沉,“哥哥来晚了,哥哥没有保护好黛黛。”

他卑微的姿态,终于让遍体鳞伤的大小姐目光变得复杂。

然而她眸中的厌恶,却依旧清晰可见。

种种一切奇怪的迹象,落在大小姐眼中,就是一场荒诞的闹剧。

她不知道这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想做什么,她痛恨现在自己的无能为力。

爷爷因为她毁容的事,伤心愤怒之下,还躺在医院。

纪墨珏在照看老人,上次回来,却口口声声,为纪恬开脱。

所有的证据都在说,那是一场意外,然而黛宁知道,那不是意外。

这是一场,让她粉身碎骨的局。

她摔得这样狠,讨厌目之所及、看见的任何一个人。

眼前这个男人,她早就听过他的大名,回来还没几年,就接手了整个言家,把纪家变成了板上鱼肉。

她竖起一身的刺,却没想到,为了安抚住她的情绪,男人跪下来抱她。

窗外正是黄昏,飞鸟飞过,在地面上投下浅浅的剪影。

黛宁听见这个男人,声音像刀片磨过砂纸一般粗粝,对她说:“别怕,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了,她会付出代价。”

大小姐垂眸看他。

她心中微哂。

其实并不是没了这张脸,她就活不了。只是她这两年对抗得太累了,纪恬犹如天助,总有那么多人保驾护航。

纪家支离破碎,爷爷一年年老去,有时候连她自己都怀疑,难道真是她做错了吗?

她不该为难那个善良爱哭的女孩?不该针对妈妈口中,恶劣的私生子女?

过了几天,黛宁听说,纪家二小姐失踪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联想到那个自称是她“哥哥”的男人,他说的竟然是真的?

*

言景擦干净手指。

他冷眼看着地上翻滚的女人,那些硫酸,被他一瓶一瓶,全部浇到女人的身上。

纪恬不可置信,却疼得死去活来。

言景在她身边坐下,看着自己的双手。

“我这双手,曾让她失望,所以现在,我想做些让她开心的事。”

“我曾经不愿意,为了她向你出手,我怕她只是骗我。”

“可其实,她骗我又怎样呢?”

他笑了笑,眼泪砸在地板上。

“我不会让你死得那么容易,你会一寸寸腐烂,痛不欲生。”

怪不得她怎么也不肯喜欢他,她跨越岁月的鸿沟,来到他身边,只是一场早有预料的阴谋。

因为这个时空,他是纪恬无形中的帮凶。

言景甚至不敢想,如果自己不过来,她最后下场到底会怎样。

身边的女人,最后成了一滩血肉模糊的烂肉。

“别让她死了,这太轻易。”

他要知道所有的过去,替她一丝一缕,点滴不漏还回去。

黛黛,哥哥来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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