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坡这会儿坐在菲尔博士书房内,度过他在紫杉居的第一个下午,看什么都不免从奇幻的角度着眼。这幢厚实的小屋,装的都是油灯和旧式管线,让他感觉身处于,好比说,纽约东北方郊外爱笛荣达克山区的一个狩猎小木屋。仿佛不久他们就都要带上车门,返回纽约。而到了住处公寓前面,自有门房会为他再次打开车门。

反观这里——那阳光照射的花园中骚动不安的蜜蜂、那日晷和鸟屋、那老木料及窗帘的气味,此景为英格兰独有。培根蛋有一种风味是他过去未曾全然领会的:烟斗的烟草也是这样。此地乡间看起来不带烟草味儿。若你只逢夏天小住一下的话,乡间看起来不会是这样的。这儿也一点都不像城市里那些布置了灌木丛的大厦顶楼花园。

你看菲尔博士,戴了一顶宽边白帽,在他的地盘上闲逛,昏昏沉沉却很友好的样子,聚精会神地啥也不做。再看菲尔太太,一个娇小,忙来忙去、开开心心而老是打翻东西的女士。一早有那么二十来次,你会听到小小的哗啦一声,旋即听她骂一声“讨厌!”然后忙着继续清扫,直到下一次小小意外发生为止。此外,她习惯把头伸出家里所有的窗户,一扇接一扇地,问她先生一些问题。你原以为她在前屋,谁知道后窗忽然像咕咕钟弹出咕咕鸟一样,露出她的头来,愉快地朝蓝坡招手,然后问她先生哪个东西放在哪里。她先生总是有点儿讶异,而且永远答不上来。她会退回去,下次又在屋子侧边的窗户出现,手里举个枕头或抹布什么的。这情形让蓝坡联想到瑞士的一种温度计,上面旋转的小人偶不停绕着一个山间小屋进进出出地显示温度。

每天早上和下午的一部分时间,菲尔博士多半投入撰写他那部巨著:《英国上古时代饮酒习俗考》,工程浩大,为此他先花了六年搜集资料,深入研究。他热爱追溯一些奇特而冷门的术语起源,诸如“干到滴酒不剩”、“按杯缘刻度足量畅饮”、“一仰而尽”,还有牵涉到健康、手套、腮腺炎、狂欢作乐,及其他关于嗜饮杯中物的种种怪名词。即使只是跟蓝坡随意聊聊,菲尔博士都会慷慨激昂地反驳起许多作者的论调。比方说汤姆·纳许一五九五年的嘲讽论述《一穷二白的皮尔斯》,及乔治·盖斯恭一五七六年着的《为挑食的酒鬼所设计的精致饮食,以彻底惩戒常见的生啤酒狂饮烂醉之陋习》。

早晨时光过去了,草地上黑鸥鸟的叫声和懒洋洋的日光百般凸显出查特罕监狱的邪恶气息。午后良久,蓝坡走向博士书房。他的东道主正把烟草添入烟斗内。菲尔博士穿着一件老旧的射击夹克,他的白帽子挂在石质壁炉台的一角,而他不断偷瞄眼前桌上搁着的报纸。

“有客人要来喝茶,”博士说,“主任牧师会来,还有小马汀·史塔伯斯和他妹妹——就是住在地主宅邸的那两兄妹。邮差跟我说,他们是今早回到村里来的。说不定史塔伯斯的堂弟也会来,你会觉得他是个毫无生气的家伙。我猜你想多听一些有关监狱的事吧?”

“嗯,如果不算是——”

“泄漏秘密?喔,不会。这档子事人人都知道。我自个儿也颇想见小马汀。自从他们的父亲过世以后,他去美国待了两年,地主宅邸由她妹妹当家。这方面她强得很。老提摩西死得很奇怪。”

“断颈吗?”蓝坡问。

犹疑了一阵,菲尔博士压低嗓门讲话:“就算他脖子没断,全身其他地方也断得差不多了。那个人被狠狠地摔烂。太阳下山后不久,他外出骑马,结果他的马把他甩掉——这显然发生在他从女巫角那边的查特罕监狱小山丘下坡的路上。当晚很迟很迟大家才找到他,躺在矮树丛下。马在附近,惊恐不已地嘶着。是老詹肯司——他的一位佃农——发现的,他说那匹马的叫声是他有生以来听过最可怕的声音之一。老提摩西是次日断气的,而且自始至终神智完全清醒。”

蓝坡来此屡次怀疑,他的东道主可能一直在寻他这老美开心,现在不然了。菲尔博士费力道出这段令人毛骨悚然的过去,因为他有心事,讲出来才好抒解心理压力。眼珠转动之间,及座椅中不自在地挪来挪去之下,他的疑惑——甚至疑惧——表露无遗。在午后阳光下变得阴暗的安静房内,他嘶嘶喘气的鼻息很大声。

蓝坡说:“我想,这件事让许多古老迷信都重见天日了。”

“对。话说回来,我们这儿从来都多得是迷信。不,不,不,这档子事所牵涉的远比几个复活了的迷信更糟。”

“你是说——”

“谋杀。”菲尔博士说。

他倾身向前,眼镜背后的双眸睁得大大的,红通通的脸看来好无情。他开始飞快地讲:“听好,我什么也没说喔。这话或许听来有点儿冠冕堂皇,但此事跟我无关。哼咳。验尸官马克礼医师说,老提摩西头盖骨下端曾受到过重击,可能是坠马造成的,也可能不是。依我看,与其说是坠马,他更像被蹂躏过。我指的可不只是被马随便踏了两下而已喔。还有一点,那是十月份一个阴湿的夜晚,而他的确倒在一块湿地上。但这些都不足以解释为何尸体会那样湿淋淋的。”

蓝坡定睛看着他的东道主,手指不觉已紧紧扣在座椅扶手上:“可是您说他还有意识。他有没有说什么?”

“当然啦,我个人不在场。我是听敦区主任牧师——还有沛恩——说的。你记得沛恩吧?嗯,老提摩西有说话。不但说了话,而且根本处在一种穷凶极恶的狂喜状态。天刚破晓,大家知道他没多少时间了。马克礼医师说,他在胸前架起的一块板子上写了些字。大家企图阻止他说话耗神,但他执意不从。‘这是给我儿子的指示,’他说——我跟你讲过马汀当时人在美国——‘未来他还有个考验要面对,不是吗?’”菲尔博士停下来点烟斗。他愤愤地把火苗杵到烟斗的凹槽内,好像烟斗一点着就能真相大白似的。

“他们迟疑着,不请教区主任牧师桑德士先生来,因为提摩西是个久未悔改的人,又对教会深恶痛绝。但提摩西常说,虽然他一直看桑德士不顺眼,但人家说什么也是个正人君子。因此大家清早把桑德士带了来,看看那老兄愿不愿意为垂死的人祈祷。他单独进去见提摩西。过了半响,抹着一头汗走出来。‘天哪!’牧师好像在祷告一样感叹地说,‘他神经错乱了。谁要跟我一起进去?’‘他有没有意愿悔改信主呢?’提摩西那阴阳怪气的侄子问道。‘有,有,’牧师说,‘可是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他讲话的神态不大对劲了。’‘他说了什么?’侄子问。‘那个我不能说,’牧师说,‘要是能说就好了。’”

“大家都听见提摩西在卧室里兴高采烈地嘶叫,虽然他被单架捆得动弹不得。他嚷着下一个要单独见桃若丝,接下来是他的律师沛恩。最后还亏沛恩吆喝道,他快不行了,因此窗外天正大亮的时刻,大家才都走进有着罩蓬床,橡木雕饰的大房间去。这时提摩西几乎已无法言语了,但他清清楚楚吐出一个字:手帕,而且似乎露齿在笑。主任牧师做祷告时,其他人都跪了下来。当桑德士伸手划十字时,提摩西嘴角吐出白沫,抽搐了一下就死了。”

漫长的一阵沉寂。蓝坡听见屋外黑鸥鸟喳喳在叫。紫杉枝头的日照拉长了,变得慵懒无力。

“这事真怪,”老美终于附和,“但假若他没说什么,你简直毫无理由怀疑这是谋杀啊。”

“我没理由吗?”菲尔博士边想边说,“好罢,或许没有……当晚——我是说他断气的那个晚上——当晚典狱长室的窗户曾透出亮光。”

“有没有人在进行调查呢?”

“没有。就算出价一百英镑也叫不动任何一位村民愿意在天黑以后靠近那里。”

“喔,是啊!这儿的观念很迷信的——”

“不是观念迷信的问题。”菲尔博士摇着头,断然地说,“起码我不认为是。当晚我也亲眼看到窗户那儿的亮光。”

蓝坡缓缓地说:“那你所说的马汀·史塔伯斯今晚就要去典狱长室待满一个钟头喽。”

“是啊,如果他没有临阵脱逃的话。他向来是个容易紧张的家伙,属于爱空想的那种人,而且稍稍一碰这监狱的事就变得有点儿神经质。他最近一次来查特罕已是一年前的事了,他是回家来听人宣读提摩西的遗嘱的。遗产继承的规定之一,当然啦,是他必须依惯例将那守夜的试炼传承下去。除此之外,他完全置身事外,把地主宅邸丢给妹妹和表弟赫伯特看管,自己回美国去了。他只有——只有逢年过节才回英国。”

蓝坡直摇头:“你跟我讲了很多,”他说,“我简直没差亲眼目睹这一切。可我不懂的是这些传统之所以存在的原因。”

菲尔博士摘下眼镜,换上一副看来猫头鹰兮兮的老花眼镜,旋即俯身于书桌边一叠文件上,两手捂着太阳穴:“我这里有本官方日志,像航海日志一样,逐日登录查特罕监狱一七九七至一八二O年问的典狱长安东尼·史塔伯斯先生,及一八二一年至一八三七年间典狱长老马汀·史塔伯斯先生的种种。原件保存在地主宅邸,是老提摩西允许我抄写一份副本的。将来有一天实在应该结集出书,算作当年刑罚方式的一种见证。”

过了老半天,他仍低着头,徐徐抽着烟斗,眼睛若有所思地瞪着墨水池:“要知道一直到十八世纪后半叶以前,整个欧洲很少有用来拘禁人的监狱。罪犯不是立刻绞死,或先烙印截肢再放人,就是直接驱逐到殖民地去。也有例外,比如债务人。但一般说来,已受审判跟尚待审判的人所受的待遇没有两样,一律丢给那个邪恶的体系来修理。

“有个名叫约翰·霍尔德的人开始鼓吹囚禁式的监狱。查特罕监狱甚至比最古老的密尔班克还早启用。这是由将要关进此监狱的受刑人亲手建造的,用的是史塔伯斯家族地产采石场上的石头。乔治三世国王特别为了这个目的委派一支身着红色制服的骑兵队,在他们长长的毛瑟枪杆下才让监狱盖成的,他们随意开火,谁偷懒就绑起区区两只拇指将他全身悬吊在那儿,或祭出其他手段加以虐待。懂吧,每块石头都是血迹斑斑的一个见证。”

趁他暂停的这个空档,一句老歌词不经意地流过蓝坡脑海。他出声吟诵:“大地哀鸿遍野……”

“是啊,想必是高亢而悲戚的哭号。典狱长的职衔自然给了安东尼·史塔伯斯。长久以来他们家族一直掌管这边的事务。我想,安东尼的父亲曾担任过林肯市副市长。”菲尔博士大声吸了吸鼻子说,“监狱建造期间,不分昼夜,无论晴雨,安东尼每天都要骑一匹杂色牡马来监工。受刑人逐渐因了解而痛恨他。他们总是见他背对着天空及那一线黑色沼地,头戴那顶三角帽,身穿蓝色骆毛斗篷,骑在他的马上。

“安东尼有一只眼睛在一场决斗中被轰掉了。他可是个公子哥儿,但吝啬得很只顾自己。他这人小气、残酷,动不动就写些鸦鸦乌的诗,还因家人嘲弄他就记仇。我确定他曾说,既然家人执意取笑他写的诗,他将要他们为此付出代价。

“监狱于一七九七年完工,安东尼搬进去住了下来。规矩就是他立下的,叫历代长子到典狱长室去看他留在保险柜里的东西。不消说,监狱一受他恐怖统治,就连地狱也要逊色几分。这整件事我已刻意含蓄描述。他那只独眼和奸笑……幸好……”菲尔博士说着,一边把手当成吸墨纸似的,将手掌平放在文件资料上——“小子,幸好他把后事早做了交代。”

“他后来怎么了?”

“基甸!”一个语带责备的声音说。紧接着书房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害得蓝坡惊愕不已。

“基甸!吃饭了!”

“呃?”菲尔博士呆呆地抬起头说。

菲尔太太表达她的不满:“吃饭啦,基甸!我要你别碰那个捞什子的啤酒了。当然天晓得,奶油糖霜蛋糕对健康已经够不利的了。还有这书房里空气真差。我看到主任牧师和史塔伯斯小姐已经来到巷口了。”只听见她大吸一口气,旋即总结地吆喝了一句,“吃饭!”

博士叹口气起身。他们又听见菲尔太太匆匆忙忙穿过走道,反覆叨念着,“讨厌,讨厌,讨厌!”直像汽车的排气管一样。

“留着有空再谈吧。”菲尔博士说。

桃若丝·史塔伯斯踏上院子里的小径,跨着她洒脱的步伐,走在一位光头、高大、正拿着帽子的男士旁边。蓝坡感到一阵不安。放轻松!别那么孩子气!他听见她轻快、揶揄的嗓音。她穿着黄色高领套头毛衣、咖啡色的裙子和一件外套。她手插在外套口袋里。阳光在她自然散落的浓密黑发上闪烁。当她撇过侧脸时露出一个标致的轮廓,那姿态多少像只鸟的羽翅般,静静地悬在那儿。他们从草坪这一头走来,长长睫毛下深蓝的眼珠定定地看着他。

“我想,你认识史塔伯斯小姐,”菲尔博士说,“桑德士先生,我给你介绍蓝坡先生,从美国来的,他住我们这儿。”

不由分说,蓝坡的手就被这位身材魁梧的光

头男士凭着一腔基督徒精神,热情有劲地握住了。汤玛士·桑德士先生面带职业微笑,两颊剃得油光净亮的,他是人们会称赞他一点不像神职人员的那种神职人员。他额头上汗水直冒,温和的蓝眼睛倒像个童军领队的眼睛一般机灵。桑德土先生四十岁,但看上去年轻得多。他让你感觉他从事他的信仰如此地理所当然,有如他在球场上为——比方说,伊顿公学,或是哈洛、温彻斯特等,姑且不管他的母校是哪一所——效忠一样。他像剃了头的僧侣一样,粉里透红的头皮周边有一圈蓬松的金发。他还挂了一条粗大的怀表表链。

“很高兴认识您,”牧师热络地大声说,“我——呃——也很高兴曾在大战期间结识许多你的同胞。隔海的表亲,是吧,远洋的麦亲。”他淡淡地、职业性地笑了一下。这老美对他那股专业惯性的亲切圆融感到吃不消。他嘟囔了几句便转向桃若丝·史塔伯靳……

“幸会,”她伸出一只冰凉的手说,“又见面了,好开心!你跟我们共同的朋友哈里斯一家人分道扬镳时,他们都好吗?”

蓝坡正要问:“谁?”却及时看出她眼神中期待他接腔的无辜模样。加上一个爱笑不笑的表情,把那眼神烘托得更鲜活了,“啊!哈里斯他们哪,”他说,“好得很,谢谢,好得很。”他灵机一动,还瞎蒙了一句,“小茉莉在长牙。”

好像没人关心这个讯息。他对自己妄加增添的具体细节有一丁点儿心虚。他才要进—步针对哈里斯一家人胡诌些详细资料,菲尔太太忽然像只咕咕鸟一样再度露脸,冲到前门来招呼大家。她糊里糊涂说了一串话,主要大概是有关啤酒、奶油糖霜蛋糕、屯任牧师真是周到之类的话,还询问主任牧师被可恶的草坪洒水器喷得全身湿透,有没有好一点?又追问他确定没着凉、没得肺炎吗?桑德士先生敷衍地咳了几下,才表示他确定没事。

“哎呀……讨厌!”菲尔太太说着说着,走进一堆绿叶丛中,“近视这么深,瞎得跟个蝙蝠一样,亲爱的桑德士先生……宝贝丫头啊,”她凑向女孩问道,“你哥哥哩?你说过他要来的呀。”

一片阴霾瞬间回到桃若丝·吏塔伯斯脸上,就和蓝坡昨晚看到的一样。她迟疑了一下,一手搁在另一手的手腕上,作势要看表,但很快又放了下来。

“喔,他会来,”她说,“他在镇上——买点东西。待会儿会直接过来。”

屋后的花园里,茶几已放妥了,摆在一株大莱姆树的树荫下,几尺外有一条潺潺小溪。走去的路上,蓝坡及丫头落在其他三人后面。

“小婴儿艾得维,”蓝坡调侃地说,“得了腮腺炎——”

“还天花呢。嗯,你讨厌!我以为你要揭我的底。圈子这么小——唉,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见过?”

“有个莫名其妙的律师看见我们在月台上谈话。不过我还以为你才要掀我的底呢。”

这巧合使他们转头,会心地彼此互望。他再一次看到她眼睛亮了起来。他很兴奋又觉手足无措,颇像菲尔博士的口气说了声“哈!”同时察觉草地上斑驳的影子在晃动。两人笑开了。她接下去低声说:“我无法形容——昨晚诸事不顺,我心情低落透顶了。伦敦又这么大。我好想找个人说说话喔,结果被你撞上,看来又蛮友善,我才会开口的。”

蓝坡兴奋地想给谁来几拳发泄一下。在脑海里,他以胜利姿态出手了。他感觉自己底气十足。他有些缺乏机智地说(但一昧地只知奚落的读者,你得承认他说得倒是非常自然):“我很高兴你开口了。”

“我也是。”

“也高兴?”

“也高兴。”

“哈!”蓝坡得意洋洋地大大舒了一口气。

前头扬起菲尔太太扁扁的嗓音:“——杜鹃花、漏斗花、矮牵牛、天竺葵、蜀葵、忍冬,还有蔷薇!”她尖声嚷着,好像要喊住火车似的。

“我近视这么严重,看不清这些花,不过我知道它们都在这儿。”她露出一个灿烂但有些暧昧的笑容,揽住随后才到的这二位,催促他们入座,“喔,基甸,宝贝,你不会是要喝那捞什子的啤酒吧?”

菲尔博士早已屈身探向小溪流。他吃力地喘着气,取出几个滴着水珠的瓶子,然后拄着一根拐杖把自己撑直了。

“听着,蓝坡先生,”牧师用一种轻松而包容的态度说,“我常想,”他继续下去,好像正在提出一项可怕的控诉,却藉着狡猾的笑容试图减轻其严重性一般,“我常想,我们可敬的博士压根儿不可能是英国人。他下午茶时间喝啤酒的野蛮习性,天哪,不——呃,可不是英国作风耶。”

菲尔博士抬起一张通红的脸:“牧师,”他说,“喝茶才不是英国作风呢,我跟您说。您该读一下我的书末尾的附录,第九章第八十六条注解,谈到茶啊、可可啊、和那个叫做冰淇淋苏打的难喝无比的饮料。你会读到,茶是一六六六年从荷兰引进英国的。从荷兰,是英格兰的死对头喔。而在荷兰,他们可是十分轻蔑地称它做稻草水。连法国佬都不敢恭维茶的味道。派顿评它为:本世纪很逊的一项流行,还有邓肯博士在他的着作《论烈酒》——”

“而且还当着主任牧师的面!”菲尔太太发着牢骚。

“咦?”博士应着,一边打断自己的话,以为她怪他出言不逊,“宝贝,你说什么?”

“我在说啤酒啦,你还大喝特喝地。”菲尔太太说。

“唉,管他去的!”博士狠狠地说,“抱歉,抱歉,失言了。”他转向蓝坡,“小伙子,你要不要陪我喝一点啊?”

“哦,好,”他十分领情,“谢谢,我来一点。”

“从那冰凉的泉水里捞出来的,你们两个包准要得肺炎的,”菲尔太太嗔怒地说。她对肺炎这档子事好像有根深蒂固的偏执,“真不知道会变成怎样哩——桑德士先生,再来点茶。蛋糕在你手边——人人都是说着说着就染上肺炎。再说那个可怜的小伙子今晚还要在那风凉的典狱长室熬上一夜。说不定他会得肺——”

四下顿时安静下来。然后桑德士指着天竺葵的花圃,开始故作轻松地谈谈花草,似乎企图藉着转移大家视线来分散他们的念头。菲尔博士加入讨论,同时皱着眉头不悦地看了看他太太。她浑然不觉自己触犯了那个禁忌话题。然而压抑感已袭上莱姆树下众会的这伙人,怎也挥之不去。

一道粉红色柔和的夕阳余晖悄悄步上花园,不过天光还要持续几个钟头才暗。树枝滤过银色的光点,西边一派明亮和煦的景况。所有人,甚至菲尔太太,都盯着茶具一语不发。有张藤椅发出吱嘎一声。远处听得见几座钟在叮当争鸣。

蓝坡想像着一群牛,看来有点孤零零的,走在一片辽阔草原上,在神秘的暮色下被赶回家。幻景里的空气中回荡着一种极低沉的市井喧闹气氛。

桃若丝·史塔伯斯掹地转身:“我真傻!”她说,“差点儿忘了。我得趁烟草铺打烊以前到村子上买香烟。”她假装没事的样子,朝大家笑着。可谁也唬不过,那笑脸是张面具,她故意漫不经心地看看表,“菲尔太太,今天很好玩。你一定要快一点来宅邸坐坐喔。”又好像临时起意向蓝坡说,“你要不要陪我一块儿走走?我们镇上你还没去过吧?我们有一座很不赖的哥德式教堂,桑德士先生也这么说。”

“的确是这样。”牧师支支吾吾地说。他以父执辈万分关切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人,然后挥挥手,“走,去吧。如果菲尔太太不介意的话,我还要添杯茶喝。这里好舒服。”他向女主人微笑说,“教人懒洋洋,挺惭愧地。”他的神情宛如某些人缅怀昔日时感叹道:啊,我也曾年轻过!其实蓝坡直觉地知道,牧师一点也不放心他俩同行。老美突然想到,这倚老卖老的老秃头(此乃蓝坡的气话--棒槌学堂注)在牧师的职责之外,对桃若丝·史塔伯斯是不是心怀不轨啊。唔,打死他——这么一想,方才他们走进前院小径时,牧师俯身护着她肩头的那个样子,太过殷勤了些……

“我得走了。”丫头急得有点透不过气来地说。他们匆促的脚步声窸窸掠过草地。

“我刚才真恨不得能站起来疾走几步。”

“我知道。”

“走路的时候,”她仍用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解释道,“会感觉心旷神恰。你会觉得事情不需要牵肠挂肚地念着,好像马戏团杂耍的人同时抛接几个球生怕掉了一个……喔!”

他们沿着阳光晒不到的巷子往下走,脚步声被草遮掩了。与马路交接处,有几排灌木挡着,但他们仍察觉前头有一种砂石地上擦来擦去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谈话声。有个人的声音,音调骤然提高,颤抖着,穿透和暖的空气而来,既刺耳又难听。

“它这个字,你一定知道的。”那声音说。

“就是绞刑架。好啦,现在你知道啦。”

那声音笑了起来。桃若丝·史塔伯斯停下来,一脸——衬着墨绿色的灌木,她的脸轮廓特别清晰——一脸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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