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空袭警报在那天晚上的八点二十分响起,当时凯里·昆特刚刚离开位于皮卡迪利的圣托马斯大厅。

在介于黄昏和夜晚之间的伦敦城里,警报声仿佛鬼故事里的叹息声,在喉咙里低低回旋,随后变成了高声的呼嘯。皮卡迪利大街就像一条流着黑灰色液体的运河,昏暗的汽车灯光在上面明明灭灭。四周响起一片怪异的骚动,有笑声、喘气声,以及空洞繁乱的脚步声,显示了因为灯火管制而溜出的大批人群。交通信号灯上红绿交替的十字狭缝,构成了光谱一般的色彩。拥挤的交通,公共汽车排着队发出萤火虫一样的光亮,如今的皮卡迪利就像圣托马斯大厅有过的那些伟大的日子一样,让人不知所措。

圣托马斯大厅不是个很大的剧场。

它站立在格林公园人口处的对面,三层楼,狭窄而缺乏装饰,很不引人注意。它没有像在圣马丁大道上举办帕利泽幻想晚会的伊希斯剧院那样的俗丽气氛,而后者,曾经真的被人认为是闹鬼的房子。

圣托马斯大厅是个很秘密的地方。自从一九二八年尤金·昆特去世,直到现在为止,它的窗帘全都拉着,小小的休息区被关在了一扇紧闭的大铁门后面。但在顶楼上,有一间公寓。

这不是一间很舒适的公寓:浴室从来就没修好过。然而,在昆特家的传统里,它就是圣托马斯大厅表演者的居所(相似的公寓、相似的传统,也存在于伊希斯,时间甚至要追溯到昆特和帕利泽家族关于法蒂玛人偶的著名争吵之前)。凯里·昆特现在就住在圣托马斯,住在旧房子和旧回忆中间。就是从这间公寓离开后,他跌跌撞撞地走下陡峭的楼梯,上路去赴晚餐的约了。

警报仍呜呜呼嘯着,在屋顶上形成起伏的声浪。

到目前为止,这不吉利的噪音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最多也就是一两架形单影只的飞机,用一阵一阵断断续续的轰鸣声扰乱了天空的清静,这些你有意无意地总会听到。但假如真有麻烦降临了……

在这种情势下,绝对不值得再开新的表演了。关于这个可能性,他的感觉真是让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多年以来,他总在诅咒自己作为圣托马斯大厅继承人的宿命。一想到下个星期就要面对观众,还有像扑面而来的火车一样迫近的前程,他就因为怯场而喉咙发紧,胃里也瞬间感觉空虚而冰冷。要是有借口能取消演出,他是该感到高兴的。甚至就在下午,他还满怀热情地这么想过。而现在,因为某些让人难以启齿的原因,取消演出的想法没有之前那么让人愉快了。还有好多其他的事情也让他困惑。

比方说,马奇·帕利泽。

凯里拦住了一辆出租车。还好这些事情发生在一九四0年九月初,再晚几天就根本不可能在街上拦到出租车了。他坐进座椅里,开始思考生活的复杂性,而马奇·帕利泽的形象生动清晰得就好像她本人正坐在他的对面。在凯里看来,那形象还在回瞪着他。

马奇·帕利泽的幻想晚会是不可能成功的。

对此他的担忧程度远比他自己敢于承认的要深得多。

“女性魔术师,”他父亲曾经说过,“从来没有成功过。将来她们也不会成功。没有必要问为什么,也不要把它归咎于性别歧视。反正事实就是这样。公众不会接受她们的。”

而尤金·昆特对于公众口味的不了解,其实也不值一提。

对于马奇来说,她的职业就是一切,它流淌在她的血液当中。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面前并且表演——表演神秘的故事、穿着礼服、身后是有异国情调的舞台背景——对于她来说这个梦想就如同呼吸一般不可或缺。而她若是失败了——她是注定会失败的——她一定会认为是昆特家族耍了可恶的阴谋诡计。

凯里真希望自己没有对她在私人生活中的舞台姿态做出过那么低的评价。

马奇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这些,那在她生活中所占的比重太大了,在她看来,没有什么事情会显得做作不自然。而当她真的意识到了,突然让她去面对自己的荒谬一定让她吓了一跳,并且感觉受伤甚至是愤怒。

真是不幸。

因为这个姑娘,除去发得很烂的“r”音和夸张的戏剧性表演外,其实是如此的诚实又如此的迷人,该死的……

他还在闷闷不乐地想着这一切,衡量着各种各样不现实的改善状况的方法,载他出城的出租车已经到达了贝斯沃特路。

包围皇家艾伯特动物园的铁质栅栏在马路的南边伸展开来。它的主人口大门是一座雕刻繁的石头拱门,在一排温柔呢喃的绿树背景下呈现出显眼的白色,下面是包括了两个人口和一个出口的旋转闸门。在一片黑色的世界上方,点缀着一两颗星星的天空仍然微微发亮。凯里付了出租车钱以后,看见了站在大门附近的两个人影。

一个是马奇·帕利泽。

另一个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

“我要杀了他,”一个让他记忆深刻的声音宣称道,那声音里的恶意足以引起任何过路警察的注意,“我要去把他的喉咙割断,从一只耳朵割到另一只。不过那家伙到底怎么回事?他有毛病是不是?”

“不是,”马奇以一种尽量保持客观的口吻回答说。“我敢说昆特先生并没有发疯,他只是脾气不太好,你没看出来吗?还有点愚蠢。”

“那个管理员所做的,”老人继续说,“只是想要保护那个装了眼镜蛇的柜子,让他不要再猛砸它了。没问题,当然了!但该死的,他怎么会直接转过身,什么也不想地就把管理员扔到玻璃上去了呢?哦,我的天啊!”

“实话跟你说,亨利爵士,恐怕是因为我说的某些话。”

“你说的某些话?”

“我当时在取笑他。是善意的取笑,就这些而已!但他却发起了脾气,并且把气撒在了正好是第一个触手可及的人身上。不过要说他打破第二个柜子是不正确的。他真的没有,他——”

就在这个时刻凯里插了进来。

“非常感谢,”他无奈地说,“你的精神支持。至于亨利爵士,他愿意的话随时可以割断我的喉咙。但我真是不愿意看到他这么做,因为我是他最忠实的崇拜者。”

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停顿。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抬起头,他的眼镜在一顶下翻的巴拿马帽的边沿下面闪着微光。带着不祥的预感,他慢慢转过身来,听到这里他停下了。

“斯坦诺普的案子,”凯里继续说道,“和康斯特布尔的案子,还有有毒的房间里的谋杀,还有发生在皮纳姆的工作室谋杀案、安士伟和‘犹大之窗’、海耶和五个盒子。说到发生在切尔滕纳姆的费恩的案子,以及那个看不见的杀手——我告诉你,先生,这世上不可能有第二个活人能解开这谜题!”

“这个……好了!”老人说道。

他不以为然地咳嗽了一声,同时挺直身子。一种宽容的尊贵神情布满他整张脸。

“我一直很想见你,亨利爵士。但是,就像我今天早些时候告诉帕利泽小姐的,我听说你是个难以接近的贵族,没什么人能有机会靠近你。”

老人摆了摆手。

“这个……好了!”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确实天生就有种尊贵的气度,你知道,所以才会给人以错误的印象。真的。”

“那么,你的意思是,那不是对你的真实描述?”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想了想。

“那不是很有根据的,”他解释说,“别让它困扰你了,孩子。若你有任何事想问我,直接来找我问就行了。”他停下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然后他坚定地指着马奇,“我说,孩子,这姑娘当时数落你什么?”

“我只是对他说,”马奇大声说道,“他蓄意偷窃我叔祖父阿瑟很久前发明的一项魔术……”

“如果她开始数落你,孩子,你只需要痛殴她一顿。女人失控的时候就得这么对待她们。”

“你是说,”马奇叫道,她大吃了一惊,说话都结巴了起来,“你就这样站在这个伪君子那边了?”

这会儿她穿的可不是便裤了。即便是在半黑的背景里,凯里也注意到她穿着件光滑的浅色连衣裙,上身是件银色短外套,随着她的移动一闪一闪地发亮。

“噢,我说小姑娘呀!”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阴沉地说,“我认识昆特家和帕利泽家已经很多年了,魔术也是我的领域。但是掺和到什么家族世仇里头,或争论谁对谁错,真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只会把事情越弄越复杂。”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悲伤,“真该死,我们是来这儿和内德·本顿一起吃晚饭的!我们是要站在这里闲聊一个晚上,还是要进去?”

马奇冲着大门点了点头。

“就是这个了!”她反驳道,“我们怎么进去?”

“走进去。”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坚决地说。

“但那个小窗户里没有守门的!”她指了指那里,“除非有人在里面按按钮,否则旋转闸门是不会动的。”

“你怎么知道旋转闸门不会动?”凯里问道。

他走到最近的一个那里,推了推它。即便是锁上的,翻过去也是很容易的事,何况还没锁。它旋转的时候发出一阵沉重的哐当声,扰乱了夜的宁静。

“听!”马奇尖锐地说。

虚空的寂静,就像庞贝古城里一般,除了头顶上树叶的低语之外似乎难以被打破。然而几秒钟之后,他们的耳朵全都捕捉到了巡航的轰炸机发出的噪音。

它在很远的地方,甚至都不在伦敦中心的上空。它的嗡嗡声只是穿越空旷天空的一点微弱的声音,还不时被两只引擎的声响打断。没有探照灯跟在后面,也没有枪炮开火。它低声细气地飞走,让人毫无知觉地,很快就不见了。就像心灵感应一般,四周嘈杂的声音渐渐响起,打扰了不安的睡眠。

远远的,在黑暗的皇家艾伯特动物园里,一只狮子低声吼了起来。还有一阵轻快的蹄声响起——是鹿,又或者是羚羊——它们扫过地面,然后消失了。什么东西叫了起来,是鸟或猴子发出的像人类的声音。然后,就好像一切都在拥挤中获得了安全感,它们又在雾气中打起了瞌睡,在树叶的低语声中,静默又回来了。

“那么,”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问道,“我们是进去,还是不进去?”

那些声音,凯里想到,有一种说不清的邪恶气氛。但他没有说出来。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举着一只小手电,走在最前面。马奇跟在他身后,凯里则紧跟在足以碰到她的距离之内。看上去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认得路,所以他们顺从地跟着他走过了一系列弯弯曲曲的沥青铺成的小路——全都高低不平——直到他推开了树蓠中间园长房子的大门。

因为实行灯火管制,四周黑暗而且寂静,连花床也失去了颜色,清澈星光下,只有房子的窗户闪现出微弱的光亮。他们走上缓缓上升的草坪覆盖的坡道,之后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按响了前门的门铃。

没人应门。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发出的声音从生气的鼻息变成了夸张的抱怨,然后又把大拇指按在了门铃上。他们能听见铃声在里面回荡:电铃的声响就像只四处搜寻的狗,在它回来前,似乎能穿透房间的每个角落。可房间里仍然不见一点动静。

马奇后退了几步,开始检查那一排黑漆漆的窗户。

“你们觉得,”她犹豫着,“他们会不会都出去了?”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咕哦道:“我不知道啊,我的小姑娘。如果他们要等我们吃饭,而且还有另外两个客人,你是不应该这么想的。但是……”

“有些事情不对劲。”凯里不觉喃喃自语。不愉快的画面出现在他脑海里,“试试门,先生!”

前门没锁。亨利·梅瑞威尔爵士一推门就开了,让满厅灯光倾泻而出。他们急忙走进去,并且为了严格执行灯火管制,立刻关上前门。在里面他们又等了一会儿,却没人来欢迎他们。

“喂!”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吼叫起来,一点也不介意宣称自己的存在,“喂!”

他的声音喷薄而出,却更凸显了房间里真实可感的空旷。

装饰着淡绿色木质镶板的大厅,被柔光罩后面的壁灯蜡烛照亮着。打磨过的硬木地板反射出亮光,上面散乱地放着几块地毯,这情景就和他们下午见过的没什么两样。凯里本能地冲着大厅后面正对着他们的那扇门扫了一眼:爱德华·本顿书房的门。“请勿打扰”的牌子还挂在门把上,门依旧关着,下方没透出一丝光亮。

但那是唯一一间没开灯的房间。不管是左边还是右边,每个房间的门都敞开着,为派对做好了准备。碗里有新摘下来的鲜花,擦拭过的桌子上,烟灰缸里放着整盒的火柴。在他们的左边是起居室,再往后就是餐厅。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甩了甩头,吸鼻子的

样子就像一只大怪兽。

“嘿!”他说,“我是不是闻到做晚餐的味道了?”

“不是,”马奇说道,“你闻到的是晚餐烧焦的味道。”

然后她立刻冲进了餐厅。

一只老爷钟在餐厅一隅滴答滴答地走着。大大的椭圆形餐桌上已摆好了七个位子,每个位子上都有一副银餐具和一方餐巾。银烛台上放着一组蜡烛,正端坐桌上等着被点燃。餐具柜上,水果盘的旁边放着两瓶波尔多红葡萄酒和一瓶摩泽尔白葡萄酒。

但他们最先注意到的,还是那种干燥、刺鼻、烟雾弥漫的异味——里面还混合着别的什么东西发出的热气腾腾的味道——在厨房四处弥漫。马奇推开旋转门,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

这是间装修较好的厨房,从白色瓷砖的煤气灶台,到白色瓷砖的水池和冰箱。但关闭的烤箱里显然烤焦了什么东西,一股苦味冲击着他们的鼻子,也带走了空气中的湿气。煤气灶上,放着好几个烧开了的炖锅,下面的火显然都已经被调大了。一只锅里面的土豆一边翻腾一边冒着泡;左边慢炖的一锅汤,已变成黑色;另一只的锅盖,在一团蒸汽下面,不停跳起来敲打着下面的锅。

马奇抓起厨用抹布,打开了烤箱的门。一股黑烟猛然冲出,大量浓黑的烟雾渐渐散成灰色。一系列噼噼啪啪的声音陆续响起,火灭之后才是一声姗姗来迟的爆裂声,就在她依次关掉煤气灶的开关之后。

“到底,”马奇在浓烟中一边咳嗽一边说,“他们在干什么?”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和凯里·昆特往后退了一步,而后者被浓烟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别胡说,”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吼道,一边做着抓狂的动作躲避着烟雾,“我讨厌胡说八道!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他们在干什么?”

“但你看看啊!不知道是谁,把火都开到最大了!”

“是啊!那又怎么样?”

“多荒谬啊,”马奇指出,“而且,它看上去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就是几分钟前刚把火开大的。”马奇说。她关上烤箱的门,直起身子,把刚才掉落耳畔的一缕棕色秀发拨回脑后。

凯里看着她,自从下午以来,这是第一次在光线好的地方看着她。她的额头因为迷惑而起了些皱纹;她的双眼,间距很大而显得很聪明,正在这平凡的厨房里四处打量。她穿着一件灰色晚礼服,上面套着件银色短外套,这让她曾被工作T恤和便裤衬托得有些滑稽的形体,瞬间光彩照人。

“亨利爵士,”她说,“他们不仅是犯了几个错误,而是有非常严重的事情发生。”

“无稽之谈!”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吼道。

“我告诉你,肯定有!我能感觉得到!从今天下午开始我就有这感觉了!”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乖张而傲气的蔑视神色,他的拳头正放在臀部,而他那顶长得很抱歉的帽子则塞在一个口袋里。他忽然转身,摇摇晃晃地经过旋转门,回到餐厅里,又从那里经过大厅,来到起居室。

凯里和马奇跟着他也走进起居室,而后者为了挡住四处蔓延的烧焦食物的刺鼻气味,关上了通往大厅的那扇门。

“你知道有事情不对劲的,对不对?”马奇安静地问道。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弯下身子坐在一把椅子上,看上去像是要用这个动作来控制一场勃然大怒。然后他犹豫了一下,瘫在椅子里,盯着自己的鞋,最后用一个忧虑的眼神结束了这一连串的动作。

“很古怪,”他用悲伤的语调说,“非常古怪。我承认。”

“你肯定认识路易丝·本顿吧?”

“当然了。很好的姑娘,怎么了?”

“她觉得她父亲可能会自杀。”

“而他做的,”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透过自己的镜片上方看着她说,“就是用意念把每个人都赶出屋子,然后让晚餐都烧起来?”

“那好,他在哪里?”

“她女儿在哪里?”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问道,“里弗斯医生在哪里?霍勒斯·本顿在哪里?仆人又在哪里?我脑子塞满了,我跟你说,咱们遇上的这些事情全都不合情理!内德·本顿没问题,你别管他。还有,我非常怀疑他会做那么极端的事情,毕竟他应该还在计划他那个珍贵的项目呢。”

“听着,先生,”凯里坐在一把椅子的扶手上,插话进来说,“本顿小姐今天说到了他的某些‘新计划’或是‘珍贵的项目’。那到底是什么计划啊?”

“他想要,”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回答说,“拥有他自己的动物园。”

“拥有他自己的动物园?”

“私人私有的。没错。”

第一次,马奇看向凯里·昆特,和他达成了某种一致。她又急急忙忙收回了眼神,千真万确。不过即便是那一点点亲密的眼神……

起居室里很热,让人透不过气来。两扇凸窗突出的部分,颜色鲜艳的印花棉布做成的窗帘后面,还很不整齐地挂着一层厚布,用来配合灯火管制。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坐着的安乐椅旁边有一盏落地灯,把明亮的光线洒在他的秃头、大鼻子和下沉的嘴角上。他刚刚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雪茄盒,用恶狠狠的眼神看了黑雪茄一眼,然后又欣赏般地闻了闻,而他的那双小眼睛则在大大的眼镜后面定住不动了。随后就像耳朵一直绷紧了在等待着似的,他们全都听见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那微弱而有节奏的声响变得越来越清晰了。

没有人移动。

它甚至一点也不吵。但比起他们不到二十分钟以前听到的那阵类似的噪音,这还是要响得多了。和之前一样,它慢慢弥散开来。而一架双引擎轰炸机发出的声音,凯里觉得,仿佛心怀恶意一般,能穿透你的私人住房……

“哦!”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边说边猛然坐了起来,“那可恶的家伙要来了!”

凯里等了几秒钟,然后回答道:“该死的,他就在头顶上,是不是?”

“嗯哼,而且也不是很高。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只是——”

“灯光!”一个声音高喊道。

那个声音,莫名地哀号起来,唯恐别人不知。不管是凯里还是马奇,都不知道面对着这么一间空房子、一顿烧焦的晚餐,还有生活中所有的寻常事物忽然都变成了谜的事实,一个人的神经还能坚强到什么程度。马奇跳起来,转向了离她最近的那扇凸窗。

“园长家!”那个执著的声音还在外面高喊,“有灯光!”

还有手指,也坚持不懈地,从外面拍着、捶着凸窗的玻璃。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手忙脚乱,又把雪茄收回盒里。他站了起来。

“哪里有灯光?”他吼了一声。

“屋后,”那声音唱歌一样地说,“园长的书房!左边——窗户!”

“胡说八道!”凯里说,“我们进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那扇门了。门缝底下一点光都没透出来!”

那只看不见的手现在在窗户上按出了印子。不仅如此,他们全都认出了这个声音,是迈克·帕森,正在园子里执行灯火监督的任务。对迈克,你可以保留你的看法,但你绝不能质疑他所说的这番话背后的真实性;而他接下来所说的话,更是把他的听众们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还有,”迈克颤抖着,“你们最好赶紧进去!有人正躺在地板上。我看不清是谁,因为只能看见他的……他的袖子。但是他确实躺在地板上,而且一动也不动。”

凯里·昆特感到有一点反胃。

他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迈克的话上,以至于都没注意到嗡嗡的噪音是什么时候、多久以后停的。它应该是停了,就这样了,连同那些后来他们如此熟悉的,怪异的轰炸机的声音也一并停了。它应该是停了。寂静重又回来。在这当中,响起了马奇恐惧的声音。

“他是不是又在说谎?”

“我不知道,我的小姑娘,”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不过,你知道吗,我对此表示怀疑。”

凯里穿过房间,走到通往大厅的门口,就是之前他们进来时马奇关上的那扇。他抓住门把手,转动——又带着今晚远未结束的惊恐停了下来。通往大厅的那扇门,现在锁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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