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半,大家都不好。

敲半点钟声的时候,四个人坐在皇家艾伯特的餐厅里,面对着一份没吃完的迟来的午餐。餐厅是一间宽敞而充满阳光的房间,东边正对着小小的天鹅湖和女王丈夫雕像的背面。餐桌大部分都已经撤掉了,除了马奇·帕利泽、凯里·昆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和总探长马斯特斯的。

总探长身材高大但态度恭敬,像个精明的赌徒一样不动声色地坐着,他花白的头发被精心梳理过,恰到好处地遮盖住了头上的秃顶。他面前放着一本笔记本和一品脱几乎就要喝光了的苦啤酒。

“如果有谁,”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用几许野蛮的神态吼道,“如果有谁再第五十七次胡言乱语说这是件糟糕的事情……!”

马斯特斯根本没听。

“真是件糟糕的事情,”他固执地摇头宣称,“非常糟糕的事情。哦,啊,是的。”他的态度变得更有引导性了,“小姐,如果你能试着多告诉我们一点?”

“对不起,”凯里说,“但是,按亨利爵士的说法,帕利泽小姐已经回顾五十七次了!而且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没错,先生,”总探长柔和地附议道,“但如果可能的话,我们还是希望知道尽量多的事情。不知你意下如何呢,小姐?”

马奇喝干了面前最后一口白兰地,然后推开玻璃杯。

“我不介意,”她咕哦着,“我只是……不知道你要我说什么。”

“总是很困难的,小姐,”马斯特斯做作地附和道,“就我所理解的,那个人打电话到爬虫类馆,冒充是我?”

“是的,没错。”

“这样。你认出那个声音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

“以前听过吗,小姐?我的意思是,就你的认识来说?”

“不,我觉得没有。”

“但你确定那是——嗯!绝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吗?”

“是的,那是——”马奇犹豫了一下,“是的,我想是的。”

马斯特斯又清了清喉咙:“它听上去有没有一点像是我的声音,小姐?我的意思是,既然你现在已经听到我的声音了。”

“老天,不!它更加……”

“时髦?”马斯特斯提示她,并没有不高兴的意味,“有教养的?傲慢的?比方说?”

“噢,不是。不是那种,它只是,”马奇做了个手势,“一个声音。”

“那它都说了些什么?”

“它问我有没有在本顿家前厅的橱柜里发现一支自动手枪,关于那个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说是的,我发现了。它问我是否介意到那房子里去一趟,回答一些问题。我说不介意,当然不了。而如果那支枪不是恰好就在凯里的口袋里,那外面通道里的那条眼镜蛇——!”

“这样就可以了,小姐。现在放轻松!”

马奇把双肘放在桌子上,用手指使劲按了几下太阳穴。她的状况很差,任何随意的表演或努力做出的轻松姿态都无法掩盖这一点。

为了转移注意力,凯里拿出香烟盒递给她。她拿了一支,他用一只口袋打火机帮她点着了火,但这反而让人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她的手上,就在她举起香烟的时候。她努力地保持着微笑。马斯特斯温文尔雅地继续追问。

“我明白,小姐。所以你就离开了小办公室,走到通道里,并且关上了门。然后呢?”

“然后,”马奇说道,“有人抓住了我。”

“然后呢,小姐?”

“有人抓住了我,从肩膀上,从我后面,”她演示出那个动作——“然后把我往前面窗户的方向推过去。我跌倒在地板上,那是我第一次尖叫。然后我看见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我看见了眼镜蛇,于是我又尖叫了起来。可能两次。就这些,剩下的你都知道了。”

“但你没看见那个推你的人?”

“没有。”

“再想想,小姐!”马斯特斯态度依然很好,仿佛是在诱导对方,“甚至一瞥都没有?呃?”

“一瞥都没有,太暗了。”

“你就只能告诉我们这些了?”

“绝对就只有这些。”

马斯特斯皱了皱眉,身子往后靠。他举起那杯苦啤酒,一口喝干,然后又皱起了眉头。接着他越过桌子看着亨利·梅瑞威尔爵士。

“太糟糕了!”他说,又摇起了头,“嗯,没错!但我们已经和当时在爬虫类馆小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都谈过了。特别是,我还和这个家伙谈了一下。”他看了一眼笔记本——“麦克塔维什。所以我想我们足可以把发生过的事情重建一遍了。呃,先生?”

“我想我们可以,孩子,”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咕哦道,“你来重建。”

马斯特斯思考了一会儿。

“不管是谁想要伤害这位年轻的女士,”他接着说,“是知道你们全都在办公室里的。为什么呢?因为这间办公室有一扇巨大的窗户,靠外侧,正对着公共道路。同意吗?”

“嗯哼。”

“根据麦克塔维什的说法,”总探长看上去不大自在,“要把那条眼镜蛇诱出笼子是很容易的,不需要触摸它,甚至不需要靠近它。为什么呢?因为,麦克塔维什说,蛇讨厌人群。如果有一大群人围在外面,蛇就会尽量往黑暗的地方钻。

“所以这个凶手——让我们就这么叫这家伙吧——进了通道。他拉开了装着眼镜蛇的柜子门上的门闩,并且留下了几英寸的空间,然后他就溜了。眼镜蛇百分之百会从那里爬出来,钻进黑暗的通道里。而这还没完。那条蛇百分之百会在窗户下面卷起来,因为热水管道就从那里流过。就像埋炸弹,你们可能会这么说。”

马斯特斯停顿了一下。

很明显总探长本人对蛇并没有偏见。继续之前他又清了清喉咙。

“然后就是电话了。在爬虫类馆附近有一个公共电话亭,只有十几英尺远,而且办公室的窗户就在视线之内。凶手放出那条蛇以后,他一溜烟跑到电话亭,打电话给帕利泽小姐。接着他又及时跑了回来,以便在她进人通道的时候抓住她。他抓住了她,把她推向眼镜蛇,然后……就这样。”马斯特斯做了个完结的手势。

“等一下!”凯里反驳道,他正试着重现当时的情景。

“怎么了,先生?”

“你一直在说凶手任意妄为地走进走出那条通道。”

“噢,啊。那怎么了?”

“但通道的外侧大门,就是通往爬虫类馆大厅的那扇,是有弹簧锁的。”凯里思考着,“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进去的时候,我听见它咔的一声锁上了。那凶手又怎么能够跑进跑出,想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呢?”

“嗯,先生,”总探长不带感情地反击他,“恐怕是你提供了方法。”

凯里瞪着他。

“我提供了方法?”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的脖子上还系着餐巾,他远离桌子靠后坐着,脸上带着一种魔鬼般的痛苦表情。

“你还不明白吗,孩子?”他问道,“又是那些该死的玻璃柜子啊!你不记得了吗,我的老天爷,昨天被打破的那两个?”

“你是指——?”

“当然。他们没把玻璃修好,你可能也注意到了。他们只是把两只撕蜴拿走了,把灯关上,然后在展柜前方挂了张麻布。这两个展柜的后门又没有锁,因为柜子是空的。

“非常简单,明白吗?外面的爬虫类馆大厅是黑暗的,而且非常拥挤。凶手只需要钻到麻布做的幕布下面,穿过展柜,然后从另一头走出通道。非常简单,也非常让人泄气。听着,马斯特斯!你查过可能的目击证人了吗,就是看见了偷偷溜进去的小丑的人?”

马斯特斯表情冷酷地点了点头。

“噢,啊!”他说,“你能打赌我肯定去了,现在我手下还有个人在查呢。可问题在于,先生,没有人注意到任何事。”

总探长用夸张的动作,把他的笔记本往回翻。

“比方说,这个年轻的医生。他叫什么来着?里弗斯医生?”

“他怎么了,孩子?”

“在帕利泽小姐被攻击大概三分钟以前,”马斯特斯接着说,“里弗斯医生离开了在办公室的你们,去本顿家拿一副橡胶手套。他就有第一手的资料,那个年轻人。

“就在他离开你们的时刻,那条眨着眼睛的蛇肯定已经待在外面的窗户下面了。你可能会认为这医生至少应该注意到什么吧。但他有吗?哦,没有!外面‘太黑了’。他走了,拿到了手套,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而那时一切都结束了。”

他们围坐的桌子在一排长长的玻璃窗旁边,那些窗户把这问餐厅变成了玻璃之屋。下午的阳光拉长了影子,外面树上的叶子闪着光,轻轻晃动着,鲜有的一点阴影来自于树叶的影子,而非秋天的到来。

“是的,”他又说了一遍,“一切都结束了。”总探长马斯特斯变得越来越激动了。

“整个案子里,”他宣称,“每个人说的都是一模一样的话:‘你当时在哪里?’‘我不确定。’‘你能证明吗?’‘不知道。’关于今天下午帕利泽小姐被蛇攻击的事,他们能给出的无非就是这样的证词。”

“昨天晚上,有人在剧院中帕利泽小姐的公寓里试图开煤气杀死她的案子,也是一样的情形。而最终,与此相同的还有我们主要在处理的那个烂摊子——昨晚的本顿先生之死。除了霍勒斯·本顿,他发誓他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其他的全都是‘我不确定’以及‘我不知道’,还有‘你怎么能够来找我的麻烦?’”

马斯特斯停下来,他的蓝眼睛注视着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带着深深的怀疑。而后者的样子与某个古老恶魔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他的内心似乎猛然感受到了一些乐趣,身体正一前一后地晃动着。

“嚯,嚯,嚯,”他说,“你看它又爬上来了吧,马斯特斯?”

“什么爬上来了,先生?”

“就是你的老妖怪呀,”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解释道,话里有催眠一般的效果,“就是你那长着三十九条尾巴的老妖怪啊。内德·本顿是在一间内部封闭的密室里被谋杀的。他是怎么被谋杀的?”

马斯特斯陡然变色。他的回答带着有力的尊严。

“那只是有可能,先生。我们不能说它就是谋杀,那该留给庭审去决定。”

“噢,马斯特斯,我的孩子啊!你知道它就是谋杀,难道不是吗?”

“我只知道一件事。”总探长的声调变得有些阴险,他冲着马奇点点头,“我知道有人想要杀害这位年轻女士,而且想杀她都想疯了。”

长长的沉默。

一阵轻风从打开的窗户里吹进来,穿过了白布覆盖的桌面。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把餐巾从领子下角拉下来,把它放在了桌子上。

“是的,”他说,“并且,在继续深人之前,我们得先找出原因,为什么有人想要杀死她。”他那张大脸自然地松弛下来。渐渐消失的严肃表情,更不用提大大的眼镜片后面那双锐利的小眼睛,这反而加重了危险的氛围。

“我坐在那里思考着这个问题,”他道歉似的接着说,“第一步是很简单的。有人想杀她,那只有一个理由,这些人她过去谁都没有见过,她跟皇家艾伯特里的事件一点联系都没有。只需要很少的想象力就可以得出结论,她之所以处于危险当中是因为她知道了某些她不该知道的事情。”

“拜托!”马奇反驳道。她把手里的香烟放在烟灰缸的边缘,用指关节敲打着自己的前额,“我都告诉过你们多少次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轻柔地说话了。

“那不是重点,我的小姑娘。问题在于不管你知不知道,都有人认为你知道。”

“那又怎样?”

“嘿!那就说明处处都有危险,一点也不能掉以轻心。因为有可能你还不是很清楚——如果你其实差一点就一头撞上了真相,而你只是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接近了——”

“请继续!”

“那家伙可能再次行动。”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

被动地,似乎是要表示不满,他掏出一块手帕,用它擤了擤鼻子。那响亮的声音表示他非常不舒服。

“我想说的是,”他抱怨道,“这话可能更容易吓到你,但我们必须把整件事搞清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天杀的如果我知道就好了,你足可以抓到凶手。”

“说实话,亨利爵士——!”

“等一下,”他温柔地示意她安静,“昨天晚上,我们都在本顿家的时候,你说的某些话或做的某件事让凶手认为你已经把他暴露了。但那应该很好找吧。因为,我越是坐在这里想,我就越是

记得你说的或做的是多么的少。只有一次,就那么一次,有可能是这个危险的根源。”

说到这里,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冲着凯里眨了眨眼。

“你记得吗,孩子?”

“记得什么?”

“我们回到书房,一整群人,就在门铃响起、警察到来之前。想起那幅场景了吗?”

“想起来了。”

“有人间这个小姑娘,”——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指指马奇——“关于魔术的原理和眼比手快的问题。她正在回答,可是突然之间她很奇怪地好像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停住了。你现在记起来了吗?”

“是的,”凯里说,“我记得很清楚。那和一根烧过的火柴有关。”

轮到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表示惊讶了。

“一根烧过的火柴?”他重复。

“她当时正看着,”凯里坚持说道,“一根烧过的火柴,应该是本顿先生或别的什么人丢下的。就是那会儿她想起了什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孩子,”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摩挲着他下巴的一侧,“关于烧过的火柴我什么也不知道。也不知道是否书房里一根烧过的火柴就能告诉这姑娘是谁杀了内德·本顿,或是怎么杀的。我有个阴险的怀疑——”他停下来,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咕哦声。然后他转向马奇,“不管怎样,我的小姑娘,我猜你还没有忘吧?”

“没有,”马奇说,“当然没有!”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认真地做了个鬼脸。

“这是我们拥有的唯一线索了,除了我脑袋里面一点未成形的小想法。但它能把真相对我们和盘托出,就在此时此地。你当时在回答一个有关魔术的问题,你注意到了一根烧过的火柴。而那让你想起了什么,它让凶手有了一个糟糕而又危险的转变。好了!你到底想起了什么?”

凯里·昆特意识到他正屏住呼吸,等待着这个答案,毫无疑问地屏住了呼吸,因为他感到了胸口的疼痛。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的身子向着桌子那边弯过去。总探长马斯特斯也是一样的动作。

马奇张开嘴唇要回答。她已经伸出了一只手,有点盲目而不确定地,去拿烟灰缸边缘上的香烟,此时又忽然停住了。一种困惑的表情慢慢爬上了那双灰绿色的眼睛,然后又被一种更加深刻的恐惧替代了。她舔了舔嘴唇,用手背按着前额,用一种惊恐的眼神把他们一个个看过来。

“我不记得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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