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九月,英国的众多私立中学陆陆续续进入到秋期。

温颜就读的是一所声名鹊起的私立女中,据说百年前是某个公爵的妹妹为了想要创立一个适合女孩子全面发展的学校而建。

学校占地将近300英亩,毗邻英国东南部的海滨小镇,邻着大海,经过这些年的不断发展与扩建,校园圈了一部分海岸在里头。

与传统女中封闭古板的贵族教育不同的是,这所学校包容性更强,尤以音乐文学与戏剧名声显赫。

入学标准虽然苛刻,与之匹配的是顶级的教育资源,在每年的A-Level测评里名列前茅。

传统与开放,优雅与热情。

两相结合。

俨然是知名私立女中里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温家有影视方面的业务,温颜又对这块感兴趣,温老太太多方考虑之下,经由人打点,尽管时间仓促,依旧帮温颜安排好了一切。

来之前。

这对不怎么亲近的祖孙二人,难得有了一次促膝长谈的机会。

温颜原本是不大愿意跟老太太交谈,答应去英国留学,说白了不过就是个两厢博弈的玩意儿,同意暂时放弃陆染白,与之而来的是成年后的绝对自由权。

然而没想到的是,老太太会在她出发前绊住她的脚步。

夜晚安静。

距离飞机起飞还有六个小时。

司机接上她驱车来了医院。

VIP病房区,走廊里飘散着熟悉的消毒水的气息,温颜恍惚地想起当初景国梁出事躺在医院里,景媛胆小不抗事儿,她跟着程素绢来回奔波于家里与医院。

小地方医院条件不好,消毒水的味道刺鼻,程素绢那会儿除了哭就是抱怨。

抱怨命不好,抱怨人世不公。

她拿着各种各样的单据,楼上楼下不断奔波。

当时怎么想来着。

努力学习,奔一个好前程,尔后可以帮助家里还债。

抱着这种信念,家里,医院,学校三点一线奔波,似乎也不算辛苦。

最后也没能救回景国梁。

好像从那天开始,对医院莫名有了恐惧。

鼻间嗅着消毒水的味道,进了病房,老太太就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精神倒是还好。

瞧见她。

老太太放下手里的相册,“来了。”

她淡淡回了。

老太太指了指一旁的沙发,“坐吧。”

管家出了病房,体贴地带上了门。

来之前梁静云曾跟她提过老太太最近身体越发不好,让她悠着点,别惹老太太动怒。

她犹豫了下,依言坐在老太太身旁的沙发。

一时静默。

老太太递过来相册,“看看吧。”

她接过来,不解地看着她,老太太微笑,少了些许严肃,“你爸妈年轻时的照片。”

“当初你爸妈不在了……”老太太顿了顿才又道,“很多照片都封存了起来,人老了,难免触景生情。”

温颜翻开相册。

相册看上去有了年头,真皮相册边角有火烧的痕迹,听说是老太太在失去儿子后,受了刺激放了把火。

里头的东西损坏不少。

这个相册放在高处,算是幸免于难。

一页页翻过,照片里的男女穿着高中时期的制服。

西分的制服比较传统中国风,蓝白相间的校服,宽大的校服衣摆,女孩子坐在树下看书。

约莫是听到有人唤她。

女孩子手执着英文课本,愕然抬眸。

偷拍的照片越发能体现到女孩子的灵动。

盯着那张跟自己像了七八分的脸,温颜有种穿越的感觉。

后头的照片大都是女孩子的单独照,学校,图书馆,校运会,海边。

从冷漠到笑意浅浅。

像是见证了父母之间的爱恨情仇。

“你妈妈傅烟,那孩子。”温老太太幽幽叹了口气,失神片刻,才又接着道:“我以前还挺喜欢的。是个很有想法,又上进的好孩子。”

“可惜……”

温颜捏紧照片,冷淡道:“可惜你觉得她不配,是么?”

这话说得挺不客气,温老太太愣了下,没生气,反而笑道:“你跟你妈妈的性子还真是如出一辙。”

温颜没说话。

温老太太陷入到过往的回忆,想起第一次见到傅烟那个小姑娘,是一场灾难后,温家跟其他大企业一样搞慈善,资助了一批在灾难里幸存的孤儿。

傅烟就是其中一个。

头一次见到小姑娘,温老太太就被她冷清又执拗的眼神吸引。

跟别的受了心理创伤的孩子不大一样,小姑娘过于冷静沉默,独自站在角落。

即便如此,人群里也亮眼的很。

几乎第一眼就会注意到她。

她吩咐助理喊小姑娘过来,和煦地问她名字。

“傅烟。”小姑娘不卑不亢地答,“烟波渺渺的烟。”

“今年多大?”

“十一岁。”

十一岁啊,还是个小学生。

没跟她聊太多,只是觉得这小姑娘长得漂亮,周身透着跟旁人格格不入的高傲冷淡,了解后才知道,小姑娘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毕业名校。

末了,放弃大城市,响应国家号召,来到贫穷落后的山区支教。

原本今年要结束,返回大城市,没想到出了意外,一场天灾,天人两隔。

家里就只剩下一个小姑娘。

本来也没放心上,许久后,偶尔听助理提到集团资助的那批孩子参加了中考。

就来了兴致,随口问了一句小姑娘。

助理笑着说,“傅烟吗?小姑娘挺努力的,今年以第一的成绩考入了西分,甩了第二名五十分。”

闻言,她还挺诧异。

一时兴起,就在周末的时候,叫了小姑娘到家里。

小姑娘维持着一贯的朴素,就连过来见她,都穿着学校发的校服,人瘦瘦的,西分的校服做得宽大,远远瞧上去就像是将人套了进去。

许是人漂亮得弱不禁风,套在这样的校服里,挺令人心疼的。

她跟小姑娘寒暄几句,刚从国外浪回来的儿子温舒明猝不及防就推门而入。

瞧见小姑娘,明显怔了怔,尔后,他轻笑,“家里有客人?谁呀这是?眼生的很。”

“这是董事长早年资助的那批孩子。”

他挑挑眉,“是么?”

不等别人介绍,他慢悠悠踱过来,上下打量着小姑娘,瞧她淡定的模样,反而越发好奇。

“你西分的啊?叫什么?”

“……傅烟。”

“傅烟。”他默念着她的名字,直勾勾盯着她,语调戏谑,“烟波渺渺的烟?”

“……”

见小姑娘错愕的模样,他眉目弯弯,“看来我猜对了。”

刚下了飞机,少年随手解了风衣丢给一旁的女佣,盯着小姑娘几秒,倏尔笑了,“不如我送你一个小名?”

“?”

“瞧你弱不禁风的,不如就叫傅渺渺?烟波渺渺?不挺好?”

“……”

小姑娘被噎住了,可能没被这么调戏过,冷淡的小脸上微微一红。

她还不及制止儿子的口无遮拦,小姑娘不卑不亢地开口,“谢谢,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不喜欢别人送的东西,名字就更不可能。”

他黑眸微敛,慢条斯理勾了勾唇角,“我若非要送呢?”

打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生就是天之骄子,又是长子,身上傲气满满。

从来都是他拒绝别人的份儿,被拒绝这种感觉真挺不爽,尤其还是个跟他天差地别的小丫头。

梁子就此结下。

当时她还不知道,一眼万年,情根深种,成为儿子一生的魔怔。

……

病房安静。

温老太太陷入过往的记忆久久没出声,温颜低头看了眼手机,良久后,提醒她,“董事长,我要赶飞机,您有什么话直说。”

一句董事长拉回了老太太的心神。

“董事长……”温老太太哑然失笑,“你妈妈当初也这样,结婚很久了还是一口一个董事长。”

温颜抿唇没作声。

过了许久,温老太太突然喊她,“颜颜。”

温颜抬眸看向她。

温老太太:“如果时光能够倒流,重新选择的话,我想,我还是会选择拆散你爸妈。至少在高中阶段。”

见温颜冷着脸,温老太太摇头轻笑,“知道为什么吗?”

温颜不答。

她便继续说,“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智尚缺,凭借着一腔热情以为只要两个人相爱便能所向披靡无所畏惧,殊不知最后的结局大都不尽人意。”

“可能你觉得我这个老太太在狡辩。”

老太太幽幽道:“渺渺跟你爸爸结婚时,还在上大学,女孩子都觉得婚姻是爱情的终点,其实不过是两人生活的起点。”

“为了你爸爸的事业,你妈妈毕业后就放弃了自己曾经想要的生活。”

“频繁的宴会,商务活动,跟着你爸爸出席种种晚宴,一点一点磨掉了她对爱情与生活的渴望。”

“两人之间凭借着荷尔蒙时期的激情,又能维持多久呢?”

温颜没想到她会跟自个儿说这个,坦率的,直白的,毫不掩饰。

也是。

温老太太本质是个骄傲强势的铁娘子,对着她撒谎没必要并且不屑于。

“你现在可能会恨我,恨我逼着你做选择。”

温老太太直视着她,“但我只想我的孙女,不要走你父母的老路。不求你做到跟奶奶这种,至少面对未来的另一半时,能够有足够的底气和自主权。而不是依附着男人,激情退却,徒留一身伤。”

“家里在美国并购的院线以及未来的影业部分,我已经交代了你二叔帮你守着。”

“念完大学后,你若能够独当一面,做出成绩来。”温老太太微笑,“你跟朝阳陆家那小子的事儿,奶奶便不再掺和。”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更没想到老太太竟然是这个想法。

离开病房前。

没走几步,她又折了回来。

虽然心里头有些许感动,但有些东西还是提前讲好更合适。

回到病房,老太太显然没料到她会去而复返,怔愣地看着她。

“再有一年,我就十八岁了。”

温老太太:“所以呢?”

“成年后,我希望温家不要再干涉我的私事。”她盯着温老太太错愕的脸,斩钉截铁一字一顿道:“事业和爱情,我都要。”

“我答应过的。”她说,“我不会忘,陆染白也不会忘。”

“以上。”

语毕,她冲着老太太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温颜所在的这所高中大都是寄宿制,管得严,禁止学生外宿,尤其是未成年。

一天查寝三次,高年级的大都是单人间。

公共区域则设有起居室,厨房,健身房,mini图书室,供每一栋的学生闲暇时放松。

对于A-2超过十八岁的学生,相对宽松一些,也只体现在出门的签到制度,在外留宿还就听严格。

温颜的单间面积较大,里头是独卫,还有个独立的小厨房。

漫长的飞行,忙碌了几天。

所有都安排妥当后。

温颜终于能够躺在自个儿的单人床稍事休息。

决定出国前,她以往所有的社交账号全都停止使用,像是铁了心跟过往隔断联系。

人就是这么奇怪。

不去刻意想,好像就真的不在意,一旦放空自己,排山倒海的思念和心痛密密麻麻地盈满心房。

温颜握着手机失神片刻,划开手机。

新手机,新的卡,一切都崭新无比。

她翻了个身,从床上起身径自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找到个带锁的小方盒。

输入密码。

盒子打开,温颜盯着里头的SD卡,发了会儿呆,取出。

开了电脑,用了解码器,数据读取中,温颜的心跳一下一下,微微刺痛。

照片加载出来。

少年湿身躺在浴缸,眉目浅笑,隔着照片,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温颜心头蓦地揪了起来。

只看了一眼,手按在电脑屏幕,猛地合上电脑。

重新躺回床上。

手背搭在眼睛,黑暗使人忘却,又使人更加清醒。

眼睛渐渐湿润,温颜克制着想哭的冲动,细白的手指紧紧攥着床单,把自己埋入丝被中。

忍了又忍。

终于忍耐不住,眼泪像是串串珍珠,咕噜噜地滚落。

她像个受伤的小兽,咬着丝被,压抑着呜咽,深埋在丝被里,低声抽噎。

“叩叩”

有人敲门。

“谁?”

温颜用力抹了把酸涩的鼻尖,一开口嗓音还有些哑。

女孩子一口流利的美语,声音还挺活泼。

温颜听出来女孩子的声音,女孩子叫莉莉丝,是个ABC。

中文名字比较古怪,姓边,叫边荔。

她们学校申请难度大,留学生不多,亚洲面孔就更寥寥无几。

边荔的家里做古玩生意,受家人影响,对中国古文化非常感兴趣,在学校里也修的文学。

比起英文名,她更喜欢自个儿的中文名。

两人入学第一天被分到了一起,房间挨着,可能她是为数不多的亚洲面孔,边荔对她充满了新奇。

温颜性子偏冷,边荔恰好相反,热情洋溢令人难以招架。

一来二去,也混了个面熟。

温颜去应门。

一开门,边荔就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嘿,温温,我今天刷ins,找到个好玩的东西,就想跟你分享一下——”

瞧见温颜状态不对,边荔咦了声,“温温你哭了么?”

温颜勉强一笑,旋即否认,“刚才打扫不小心碰到了眼睛。”

边荔关切地问:“那没事吧?”

“没事。”

“我能进去么?”

温颜点头,边荔自来熟地进了房间,一坐下就跟她分享自个儿看到的好东西。

不外乎就是个笑话。

温颜不好打断,心不在焉地听着。

两人聊了会儿,边荔接到电话,她也没避讳温颜,大大方方接了。

听她一口一个honey,想必是男朋友。

挂了电话,边荔看着温颜,突然问:“温温,你在国内有没有交男朋友呀?”

温颜愣了下,半晌,才嗯了声。

边荔哇了声,“也都没见你们联系诶,你们关系不好吗?”

温颜:“不是。”

见人没有多说的意思,出于个人**,边荔不好再问,滔滔不绝地跟她分享自己的恋爱史。

“史蒂文是我第五个男朋友,在纽约读中学的同学,真正确定恋爱关系也还没太久。”

边荔扬扬下巴,不太在意,“不过说不定哪天就分手了。”

温颜微怔,扭头看她。

边荔不以为意地笑笑,“异地恋啊,能持续多久谁知道呢?我又很怕孤单,需要时时刻刻陪伴。”

“而且,就算我不甩了他,他哪天说不定先出轨了。”翻出男朋友的照片,边荔递给她看,“你瞧,我男朋友帅吧,他们组了乐队,中学那会儿就一堆女孩子迷他。”

“选择来英国读高中,其实我也有纠结啦,内心也担心过……”

边荔巴拉了一堆,温颜被她的爱情三观镇住了,末了,边荔以一副过来人的语气教导她,“温温,感情这事儿不能太当真,那你跟你男朋友不在一起,不会担心么?”

“男生都挺现实的,我初恋男友就是因为搬家,转了学,没过多久就跟别的女生好了。当时我还挺伤心的。”

边荔恍惚一阵,又笑开了,“时间久了,我发现自个儿好像也不能耐得住寂寞。”

“谁会真的傻傻等你呢!”

温颜怔然望着她,不多时,宿管过来查寝,边荔跟她道了别,回自个儿房间。

当夜。

温颜就做了个梦。

梦见她回到了东分,图书馆天台上,她上了台阶,天台的门虚掩着,她步入台阶,远远就听到女孩子娇媚的声音,“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

她脚步一顿,就听少年微哑轻慢的声音响起,“抛弃我的——”

努力想听清楚后半句。

一脚踩空,她从梦境里陡然清醒。

醒来后,发现出了一身冷汗。

窗外黑黢黢一片,温颜抱着丝被,微微喘息着,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

每年十月学校会放十几天秋假,恰逢她生日,温时早早地就从伦敦赶过来。

温时跟她一前一后来了英国,念了英国顶级男子中学,两人的学校一东一西,相距较远。

因为陆染白,温时生她气,来了英国也没跟她联系。

她自知理亏,加上跟温时联系,反而能勾起她所有的思念,索性也就由着他了。

骤然接到温时电话,一时间还挺不习惯的。

温家在英国有住所,温颜一次没去过,被温时约了,到地方就见温时吩咐人推了个七八层的大蛋糕,温颜一瞧,这个脑回路清奇的弟弟给她定了个这么夸张的蛋糕,一时语塞。

“放假你住哪儿?”温时板着脸问她。

“我找了寄宿家庭。”

温时闭了闭眼,被气得不轻,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那你有家不回,找什么寄宿家庭?”

他激动地指了指后头跟城堡似的别墅,“这么大一地都容不下你?”

温颜错愕几秒,忍不住轻笑,“你不是不想看见我么?”

温时:“……”

温颜看了眼绷着脸的堂弟,觉着他一脸冷漠的模样还挺帅,她弯弯眉眼,放柔声音,“谢谢你啊。”

温时被搞得没脾气。

温颜切了一小块蛋糕,两人就坐在草坪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蛋糕。

“还是坚持住在寄宿家庭?”

“嗯。”

“为什么啊?”

“交了钱不能浪费。”温颜一本正经,“而且,锻炼口语。”

温时无语。

“算了,懒得管你了。”

丢下这句,送她回寄宿家庭时,温颜正打算进门,温时突然在后头叫住她,“姐,还有个礼物给你。”

温颜:“?”

司机打开车子后备箱,温时从里头拎出个箱子。

温颜瞄了一眼,愣住了。

“相机?”

“对啊。你不是喜欢摄影吗?那染——”差点说漏嘴,温时忙改口,“就买给你。超贵的。肉疼。”

温颜:“…………”

临近分别,温时上前抱了抱她,“生日快乐。”

“双人份的。”

温颜一脸懵逼:“啊?”

温时推了她一把,“回吧。有事打电话。”

目送温颜的背影,温时深深叹了口气,下意识往某个地方扫了眼。

旁边就是热闹街区,停着辆银灰色法拉利F8,车窗半启,少年单手撑着车框,指间烟雾缭绕,制服衬衫领口微敞,冷白的腕间系着领带。

温时穿过人行道,在车子跟前站定,抬手敲了敲车窗。

“你真不去看看她?”

少年弹了弹烟灰,启动了车子,眉目浅笑,语气玩味,“她?你说谁?”

温时一头黑线:“…………”

“温颜。”温时撇撇嘴,“你花了大价钱送礼物的我亲姐。”

“哦。”陆染白系好安全带,漫不经心,“不认识。”

温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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