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还好吧?”靠走道座位的蜜柑对着窗边的柠檬问。这里是新干线的三车,第十排的三人座。望着窗外的柠檬嘀咕:“为什么500系没有了呢?我超喜欢它的蓝色。”然后他这才总算注意到似地蹙眉问:“你说伤口怎样?”不晓得是睡乱的还是刻意造型的,柠檬略长的头发看起来也肖似一头狮子鬃毛。单眼皮的眼睛与貌似不服地扬起的嘴角,看起来就像是柠檬懒得工作、不管做什么都嫌麻烦的个性表征,让蜜柑不由得心生纳闷:是性格影响外表,还是外表影响性格?“柠檬,你昨天不是被刀子割到吗?我说你脸颊上的伤啦。”他指指窗边的柠檬说。

“我怎么会受伤?”

“为了救这个大少。”

蜜柑指着坐在中间座位的男子。那名二十五岁的长发青年缩着肩膀夹在两人之间,交互望着两旁的蜜柑和柠檬。与昨晚刚被救出来时相比,脸色好多了。年轻人被捆绑、遭到近似拷问的暴力对待,原本还抖个不停,但不到一天就已经平静许多。简而言之,就是内在空无一物——蜜柑心想。是人生历程与想像世界毫无关联的人常见的类型。他们的内在空洞、单一色彩,所以可以立刻转换心境。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根本不知道去想像他人的情绪。这种人才应该读小说,但他们应该已经错失了读的机会。

柠檬看看手表,现在是早上九点,救出这名年轻人是九小时前的事了。这个大少——峰岸良夫的独子被人监禁在都内藤泽金刚町某栋大楼地下三楼的一室,所以蜜柑等人勇闯龙潭去救他出来。

“我怎么可能钝到被人拿刀子割伤脸?少胡扯了。”柠檬跟蜜柑一样,身高接近一百八。可能因为体形也一样清瘦,他们常被人误认为双胞胎,或至少是兄弟,换言之,别人称他们为双胞胎杀手、同业兄弟,但每次蜜柑听到这种说法,都很愤慨:不要把我跟他混为一谈!自己居然会被跟这种目光短浅、轻率无脑的家伙归在同类,这个事实令蜜柑愕然。当然,柠檬应该丝毫不介意。蜜柑就是看不顺眼柠檬那种粗枝大叶、跟纤细二字完全沾不上边的个性。有个仲介业者曾说:“蜜柑很容易相处,可是柠檬很麻烦。就跟水果一样,柠檬酸得教人咽不下去,不是吗?”蜜柑心想:一点都没错。

“那你脸上的伤是哪来的?明明就有条红线。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那小混混拿刀刺上去的时候,你还尖叫了一声。”

“我怎么可能被那点小事吓到?要是我尖叫了,那一定是因为对方弱到不像话,心里想着‘噫!怎么会有这种逊咖!’而被吓坏了。再说,我脸上这伤可不是刀子划的,只是湿疹罢了。我是过敏体质。”

“哪有那种刀伤状的湿疹?”

“湿疹是你发明的吗?”

“什么跟什么?”蜜柑板起脸。

“这世上的湿疹跟过敏是你发明的吗?不是吧?你是评论家吗?你要否定我这二十八年来的过敏人生吗?你又对湿疹有多少了解了?”

“我没有否定你的过敏人生,湿疹也不是我发明的,可是你那不是湿疹。”

总是这样。柠檬老爱推卸责任、虚张声势、胡说八道。除非蜜柑接受他的歪理,或是当成耳边风,否则柠檬会一直滔滔不绝地说。“不好意思……”坐在蜜柑和柠檬中间的年轻人——峰岸家的大少胆怯地小声说:“呃,请问……”

“干嘛啦?”蜜柑说。

“干嘛啦?”柠檬也说。

“呃,两位……呃,该如何称呼?”

昨晚蜜柑和柠檬赶到时,大少被绑在椅子上,浑身瘫软无力。蜜柑和柠檬把他弄醒搬出去时,大少也只是一叠声地“对不起、对不起”,无法正常对话。蜜柑想起这么说来,完全没有对大少说明他们俩的事。

“我叫杜嘉,他叫班纳。”蜜柑胡说一通。

“不对。我叫唐纳,他叫道格拉斯。”柠檬点点头说。

“那是什么鬼?”蜜柑问,却也猜到八成是汤玛士小火车的朋友了。柠檬成天把汤玛士小火车挂嘴边。汤玛士小火车是用火车模型拍摄的儿童电视节目,似乎历史悠久,柠檬对它情有独钟。柠檬每次引用或举例,绝大部分都是汤玛士小火车的剧情,仿佛他的人生教训和欢喜全都是从中学来的。

“蜜柑,我以前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唐纳跟道格拉斯是双胞胎的黑色小火车。他们说话总是彬彬有礼。像是‘哎呀,这可不是亨利吗?’他们说话的调调实在讨喜,令人瞬间有好感。”

“哪里啊?”

柠檬把手伸进夹克口袋,摸索一阵后,取出一本约记事本大小、富有光泽的印刷本。“看,这是唐纳。”他指着说。那好像是汤玛士小火车的贴纸簿,上面有好几个小火车图案。柠檬指的地方画着黑色的火车头。“蜜柑,我已经和你说过无数次了,你老是忘记。你就不肯记一下吗?”

“不愿意。”

“真没趣。这张送你,把名字记起来吧。这些贴纸,你看,从这边开始,从汤玛士到奥利弗,都是按顺序排列的。还有狄塞尔。”柠檬说,开始一辆辆介绍名字。“好啦好啦,不要再说了啦。”蜜柑把贴纸塞回去。

“呃,两位的名字究竟是……”峰岸家大少说。

“芥川龙之介跟梶井基次郎。”蜜柑接着答。

“比尔跟班,还有哈利跟巴特也是双胞胎。”

“我们不是双胞胎。”

“那么,呃,唐纳先生两位……”峰岸家大少一本正经地问。“是我爸请两位来救我的吗?”

窗边的柠檬不当回事地挖着耳朵应道:“唔,是啊。容我说一句,你爸实在太恐怖了。”蜜柑也同意:“没错,太恐怖了。”

“你这个做儿子的也觉得爹地恐怖吗?还是他很溺爱孩子,太宠儿子?”柠檬用指尖顶他,明明只是轻轻一戳,大少却吓得浑身瑟缩:“哦,不,我不怎么怕我爸。”

蜜柑苦笑。他总算开始习惯车厢里独特的气味了。“你知道你爸在东京的事迹吗?他战功彪炳,干下无数骇人听闻的事。有一次他借钱给个女人,人家不过迟到了五分钟来,他就把那女人的手给砍了,这你听说过吗?不是手指,是手耶。不是迟到五小时,是五分钟耶。然后他把那只手……”说到这里,蜜柑说“这好像不是什么值得在新干线里兴匆匆谈论的内容”,省略了。

“啊,这我听说过。”大少歉疚似地低声答道。“我记得是用微波炉……”说得像在谈论父亲挑战下厨的回忆似的。

“那你知道那个吗?”柠檬竖起食指,探出身子。“他把欠钱不还的家伙的儿子带来,让父子面对面,两个人手里各塞了一把美工刀……”

“啊,这我也知道。”

“你知道啊?”蜜柑吃惊地说。

“不过你爸很聪明。直接又果决。要是有人碍事,他就是一句‘干掉就是了’,要是碰上麻烦事,就是一句‘不干就是了’。”柠檬望向窗外那头正在启动的新干线列车。“很久以前,东京有个叫寺原的人,那家伙捞钱捞得很凶。”

“是叫‘千金’的公司对吧?我知道。我听说过。”

大少逐渐恢复元气,蜜柑预感到他会愈来愈放肆,不爽起来。趾高气扬的年轻人出现在小说里密柑还能欣赏,但在现实里,他连话都不想听,听了只会教人满肚子气。

“‘千金’被整垮了,大概是六、七年前的事吧。寺原父子都死了,公司也解体了。然后你爸大概是预感到会有危险吧,马上就撤到盛冈去。真是聪明啊。”柠檬说。

“呃,谢谢。”

“道什么谢?我可不是在夸你爸。”柠檬恋恋不舍地目送远去的白色新干线列车。

“不,我是在为两位救我的事道谢。我真的以为我死定了。我被五花大绑,他们大概有三十个人吧。而且那里又是大楼的地下室。再说,就算我爸替我准备赎金,我觉得我还是会被他们给杀了。那些家伙好像很气我爸。我觉得我的人生准完蛋了。”

大少似乎多话了起来,蜜柑板起脸。“你很敏锐。”他说。“首先,你爸真的很顾人怨。不光是那些家伙而已。不讨厌你爸的人,比不死超人更罕见。然后就像你猜的,那些家伙就算收了赎金,应该还是会毙了你,这一点也没错。还有你的人生差点就要完蛋了,这也是事实。”

蜜柑和柠檬接到人在盛冈的峰岸委托,揽下交付赎金的工作。“把赎金送到监禁我儿子的歹徒手中,然后救出我儿子”。这是个说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却折腾死人的工泎。

“你父亲要求有够多的。”柠檬嘀咕着,屈指算道:“救出我儿子、把赎金带回来、把歹徒一伙人全杀了。美梦哪可能全部成真?”

峰岸设下了优先顺位。首先,他儿子的性命是第一优先,接下来是赎金,杀害那帮歹徒是第三。

“可是唐纳先生,你们全办到了。这不是很厉害吗?”大少眼睛发亮地说。

“喂,柠檬,行李箱呢?”蜜柑突然想了起来。装赎金的行李箱是个附滚轮的坚固皮箱,带去出国旅行有点不够大,但也不小。行李箱应该是由柠檬负责保管,但现在行李架和座位旁边都没看见,

“哦,蜜柑,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柠檬大摇大摆地坐着,两脚搁在前座的靠背上,喜孜孜地说,然后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说:“我把行李箱放这儿了。”

“那儿?你的口袋才装不下行李箱。”

柠檬自顾自地笑了:“开玩笑的啦。口袋里只有一张纸。”他甩了甩名片大的纸张说。

“那是什么?”大少把脸凑过去。

“是我之前去的超市送的抽奖券。每个月固定的日子可以去摇彩球机抽奖。头奖是……你看,是机票呢。这抽奖很随便,没有期限,所以爱什么时候去抽就什么时候去抽。”

“要送给我的吗?”大少问。

“谁要给你啊?你要机票干啥?你老爸会买给你吧?”

“喂,柠檬。别管什么抽奖了,你把行李箱放哪儿去了?”一股不祥的预感,让蜜柑的声音变得有些凌厉。

柠檬得意洋洋地抬头:“听好罗,你对火车不熟,所以我来指点你吧,新干线的车厢与车厢之间,现在已经有放置大型行李的空间了。可以摆像是出国旅行用的行李箱、滑雪道具什么的。”

蜜柑一瞬间哑然失声。为了让血气上冲的脑袋冷静,他反射性地用手肘恶狠狠地殴打身旁大少的手臂。旁边传来痛苦的呻吟。“你干什么啦?”大少喘嘘嘘地说,蜜柑无视于他,压低声音问:“柠檬,你爸妈没过教你,重要的东西要摆在身边吗?”

柠檬显然动气了:“你那是什么口气?那你要把行李箱放在这吗?这里可是坐了三个大男人,怎么塞得进来?”柠檬叫嚣着,一堆口水喷在隔壁的大少身上:“只能摆到别处了啊。”

“放到上面的行李架不就行了?”

“东西不是你提的,你不懂,那很重的。”

“不,我也提过,才没有多重。”

“像我们这种邋遢可疑的人,身边带个行李箱,旁人一看就会猜到:‘啊,那里面一定装了什么值钱玩意儿’,很危险的。”

“才不会有人猜到。”

“会啦。还有蜜柑,你明知道我爸妈在我幼稚园的时候就意外死掉了。我爸妈根本没教过我什么。硬要说的话,他们只教过我绝对不可以把行李箱搁在座位上。”

“胡说八道。”

裤袋里的手机接通了。手机不停震动,刺激着皮肤。蜜柑取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不由得垮下脸。“你爸打来的。”他告诉大少。他站起来,就要往车厢外走去时,新干线动了。

车厢门自动打开,蜜柑来到后方通道后,按下通话键,把手机放在耳边。峰岸良夫的声音传出。“怎么样?”声音沉稳,但十分清晰。蜜柑移动到窗户附近,望着流过的景色应道:“新干线刚发车。”

“我儿子没事吗?”

“如果有事,就上不了新干线了。”

峰岸良夫接着确认赎金是不是带回来了、那伙歹徒怎么了。但随着电车行驶的噪音变大,声音愈来愈难听清楚。蜜柑说明状况。

“把我儿子平安带回来后,你们的工作就结束了。”

你就光躺在别墅里悠哉哦?你真的担心你儿子吗?蜜柑忍不住想说。

电话挂断了。蜜柑准备回座位,再次踏进三车的途中迎面碰上了柠檬,吓了一跳。个子与自己同高的男子挡在正对面,感觉就像在照镜子般古怪。而且对方要说是另一个自己,个性也比自己更随便、更没教养,让蜜柑有种自己不好的部分化成分身冒出来的感觉。

柠檬表现出天生的毛躁说:“蜜柑,这下子不妙了。”

“不妙了?什么东西不妙了?可别把我扯进你的鸟事里啊。”

“跟你也有关系。”

“出了什么事?”

“你刚才不是说最好把装钱的行李箱摆在行李架上吗?”

“是啊。”

“害我也在意起来,所以去拿行李箱了。我本来把它摆在车厢另一头,前面的放置处。”

“值得嘉奖。然后呢?”

“行李箱不见了。”

蜜柑跟着柠檬穿过三车,去到另一侧的车厢外。厕所和洗手台的旁边就是大型行李放置处。总共有两层,上层搁了一个大型行李箱,但不是装峰岸的赎金的。旁边有个公共电话撤掉后的空架子。

“你摆在这里?”蜜柑指着大行李箱底下的空位。

“对,这里。”

“跑哪儿去了?”

“厕所吗?”

“你说行李箱?”

“对。”柠檬不晓得有几分认真,真的跑去男厕察看。接着他粗鲁地打开马桶间,慌乱地大叫:“去哪儿了?去哪儿小便了?给我出来!”

是有人拿错行李箱吗?蜜柑想,但也觉得不可能。他知道他的心跳加速了。他也为了自己大受动摇而动摇。

“蜜柑,你知道要怎么用两个字来形容现在这种状况吗?”柠檬表情僵硬地说。

正好这个时候车上贩卖的推车来了。年轻的贩售小姐贴心地停下脚步,要是让她听见对话也不好,两人便让她先通过。推车离开后,蜜柑开口了:“两个字吗?‘不妙’是吧?”

“不对,是‘完了’。”

蜜柑提议应该先回三车,冷静下来思考。跟在后头的柠檬说:“喂,你有听到我说的吗?还有其他两个字可以形容吗?”他不晓得是混乱过头了还是神经太大条,以丝毫不紧张的口气追问道。蜜柑装作没听到,穿过车厢的走道。车厢里很空,是因为现在是平日上午,而且时间还早吗?座位只坐了四成,虽然不清楚平常的乘客量,但感觉相当少。

由于是与行车方向逆向前进,可以观察到座位上的乘客状态。有人抱胸、有人闭目、有人看报,看起来多半是上班族。蜜柑扫视各座位底下和上方的行李架,确定有没有黑色的小型行李箱。

车厢正中央一带坐着峰岸家大少。他嘴巴大开,颓靠在椅背上,身体略朝车窗倾斜,两眼紧闭着。两天前遭人绑架后,他一直受到监禁,直到深夜才刚被解放,就这样一直没睡,他一定是困了吧——蜜柑并不这么想。蜜柑尽管受到一阵心脏几乎跳出来的惊吓,却也绷紧了神经心想:“居然给我来这招?”他随即在座位坐下,迅速地触摸峰岸大少的脖子。

“这么危险的状况,这大少居然睡得着啊?”柠檬走过来站住了。

“柠檬,状况更不妙了。”蜜柑说。

“什么意思?”

“大少死了。”

“真的假的?”

半晌后,柠檬说:“死定了。”然后屈指算了算,呢喃:“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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