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众人屏住呼吸,气氛很是紧张。

她只有一把枪,却逼得几十把枪颤抖不已, 不知道是该收回去,还是该继续举着。

章辜民在那站着, 他静静地看着她。这是她第二次拿枪指着他, 眼中波澜不惊,气焰嚣张,就算是她的阿公,也不曾有她这般气势。

这些日子她做的事,他全都知道。因为知道, 所以更火。除了筹谋大舞厅开张的事, 她还让人四处活动,一刻也不曾消停, 打的是游击战,做的事尺度刚好, 烦人但没有越界。

等他回过神来, 他已经在她身上吃了很多小亏,小亏聚集成多,也就变成了大坑。

他原以为她只是想守着大房家业而已, 现在才发觉, 她的野心, 比他还大。

她不仅想踩到他头上,她还要将他踩瘪,将所有拦在路上的野草都连根拔起。

章辜民盯着白玉萝拿枪的手,她放松得很,人也无赖, 昂着下巴对他说:“小叔公,你往周围瞧瞧,大家都被你吓成什么样,今天这样大喜的日子,小叔公未免也太不知趣了。”

她一个响指,章辜民余光瞥见黑压压的人群中有人迅速往前。原来她早就有所防备,事先在人群里藏了她自己的人。他带来的几十个人,如今已被团团围住。

她微笑着,也不说让他的人把枪放下,而是转而看向怀侧的少年:“抱青,你不会开枪,正好我教你。”

说完,她握住他的手,往上开了一枪。

枪声震天,所有人吓一跳。

随着枪声落定,天空中落下漫天花瓣,原来她刚才的那一枪,正好打中门招牌上拢住的花球,花球爆开,一道横幅落下,上面写道:“凤律新调三阳开泰。”

只一副,凑不成对联。

白玉萝继续握着少年的手,转了方向往左上空又开一枪。

左边的大花球爆开,另一道横幅落下,上面写着:“鸿犹丕振四季亨通。”

白玉萝随手将枪一扔,笑意盎然,对着众人说:“开张大吉,今日我请客,大家尽管吃尽管喝,来者皆是客。”

她故意瞄章辜民一眼,轻蔑的目光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继而转身往里,踩着小高跟,摇曳生姿,怡然自得。

门口的人一拥而上,全都往里涌,章辜民的人差点被挤出去。

章辜民站在人群中,目光怔忪,直勾勾盯着前方离去的倩影。

很好。

他竟被个小一轮的女孩子给制住了。

章辜民深呼吸一口气,单手插进西裤袋,旁边的人上前问:“二爷,要我开车来吗?”

章辜民冷冷笑一声,“开车做什么,既然来了,自然就要进去看看,总得给我这个侄媳捧捧场。”

“可是刚才……”

章辜民瞪他一眼,那人噤声,不敢再说话。

经过刚才的事,怔住的不止章辜民一人,大门口,少年迟迟没能回过劲。

他张着双大大的眼睛,周围发生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满脑子全是刚才白玉萝握着他手开枪的情形。

世界一片安静,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雷般震天,几乎快要从胸膛跳出来。

他低头盯着她刚才碰过的右手,抬起左手缓缓抚摸自己的右手背,仿佛他的右手已经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佛光普照过的恩赐物。

不停涌入大门的人差点将他绊倒,李大喊他进去:“抱青,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啊。”

少年这才回过神,爱若珍宝地握住自己的手,整个人懵懵呆呆,说话都不太利索:“来……来了……”

进了门,里面金碧辉煌,重新装修过后的大舞厅,高端大气,处处透着精致。

从前的常客感慨,夸白玉萝品味好,少年站在旁边,正好听见,脱口而出:“那……那是自然……我们家少夫人……既聪明又能干……”

李大凑过来,笑他:“抱青,刚才在门口被吓傻了吧,怎么忽然结巴了。”

傅抱青埋下头,插在口袋里的右手动了动。

李大拍拍他的肩,“早点习惯,你要想在少夫人跟前得脸,这点胆子可不行。”

得脸。傅抱青猛地抬起头,嘴里重复李大的话,“得脸?怎样才能得脸?”

李大一巴掌扇他肩头,哈哈笑:“你个傻愣子。”

傅抱青哎呦一声疼,气嘟嘟抱着胳膊,眼神渴望地四处搜寻。

李大指了指前方,“找少夫人呢?在那。”

傅抱青脸一红,做贼心虚,生怕自己心里的想法被人窥见,目光闪躲,看一眼就收回一下,不敢看得太过直白。

人群中央,她晃着酒杯与人交谈,欢声笑语,游刃有余,在她周围,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他们都像是着魔一样,目光通通黏在她身上。

她优雅又端庄,眼波流转间的风情,时而娇媚时而清纯,刚刚拿枪的手,此刻已化作收揽人心的橄榄枝,与这个握手,与那个握手,分寸得当,礼数周全。

忽地她一个回眸,正好接住他窥探的目光,少年呼吸一滞。

她自然而然地冲他挥挥手,两根细长的手指微微弯曲,透着几分俏皮亲昵。少年僵硬地举起手,不等他回应,她已经被人拥着继续往前走。

傅抱青从小养尊处优,任意妄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根本用不着看谁的脸色,就连离家出走这样的大事,他也是说干就干,不带一丝犹豫与准备。

他最讨厌被束缚被羁绊,可是今天,他却忽然生出想要看她脸色行事的念头。

前一秒还傻愣着的小伙子,后一秒就露出诡异的笑意,少年碰碰身边的李大,说道:“欸,我决定了,我要出人头地,干出一番大事来。”

李大看傻瓜一样看着他:“什么大事?”

少年捂了捂自己发烫的脸,撅嘴:“不告诉你。”

热闹的宴会正式拉开帷幕,章辜民举杯在人群中游荡。他资历老,虽然才三十几岁,但是十二岁就出来混江湖,二十年下来,积累不少人脉,在场的人大多都认得他。

在外人看来,除非章辜民自立门派,不然章家再怎么斗,终究是一脉相承。

有假装不知道刚才门口那场好戏的,上前道:“二爷,你这个侄媳了不得,做起事来一套一套,只怕你这个做长辈的,也得甘拜下风。”

章辜民虚伪假笑:“长江后浪推前浪,只是她毕竟年轻,难免浮躁自大,以后我家侄媳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实在包涵不了,那就尽管找我,我这个小叔公替她当着。”

一句话,摆足了自己长辈的气势。众人皆知,章家大部分产业,都是由章辜民在打理,就算日后要移权,也得一点点移,总归需要时间。

众人心中都有数,在外人跟前,白玉萝再怎么杀章辜民威风,关起门来,他们一家人商量事情,在大事的决定上,白玉萝为了章家着想,怎么着也得向章辜民讨主意。

权力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她一个年轻姑娘,真要挑起章家全部担子,只怕有点为难。

歌舞声停下的时候,白玉萝登台致辞,她敲了敲酒杯,众人齐齐望过去。

“今日,除了庆贺人间欢喜开门大吉外,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宣布。”她面带微笑,眼神自章辜民脸上一扫而过,声音越发绵软甜美:“依照章家的规矩,从今日起,我白玉萝作为章家大房的儿媳,将接手章家名下所有产业,章家的老板,以后只有我白玉萝一人。”

众人皆是一愣。

白玉萝语气幽默,笑道:“日后大家找人讨债时,可千万别找错人,不然,我可不认账。”

章辜民脸色极其难堪。

当着羡城所有权贵的面,她高调宣明,她不但要管章家的事,而且还要揽下章家的权。她这是告诉所有人,她白玉萝,不和他章辜民分权。

歌舞声重新响起。

白玉萝缓缓走下舞台,晃着腰肢来到章辜民面前,她眯起狭长的丹凤眼,涂了大红口脂的薄唇半开半合,嘬一口红酒,娇糯唤一声:“小叔公,跳舞吗?”

章辜民眸色深沉,盯着她看了数秒,而后举杯一饮而尽。

他上前就要握住她的手,她却在这时转过方向,一双细长白手,拦住了从旁而过的少年,“抱青,来。”

舞池中央。

美艳可人的老板娘亲自领舞,漂亮利落的狐步舞,每一步都迈得魅惑妖冶。在她身侧,高大白瘦的清秀少年,格子背带小西裤,四六分头,面容腼腆,气质出众,舞步出落得像个西方王子。

“你跳得很好。”舞动的瞬间,白玉萝贴过去,从少年的耳垂边轻滑而过,呢喃细语,“谁教你的舞,小情人?”

少年用尽所有的集中力,才不至于浑身发颤,此时听到她的问话,忙地开口辩驳:“没有,我没有小情人。”

她绕到他的身后,正好与他背贴背,他一心捕捉她,差点迈错舞步出丑。她及时牵住他的手,轻旋一个舞步,重新贴到他跟前,少年往下望,望见她正好在他怀里。

妩媚多情,温柔似水。

他忽地想起自己以前与好友开过的玩笑,列了一百条,每一条都是对心上人的期冀。脑子里装着的一百条期冀,此刻瞬间消失殆尽,简单的三个字取代从前种种。

白玉萝。

这支舞结束的时候,傅抱青已经快要窒息而亡。

他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最后白玉萝轻轻拍了拍他的胸膛,指着他的心口,轻笑说:“抱青,你这里太吵了。”

夜晚傅抱青睡觉,辗转反侧到两点,睡不着,手心攥着白玉萝上次递给他擦汗的帕子,他坐起来,看星星看月亮,看来看去皆是白玉萝的笑容。

少年重新伏回桌前,再次提笔,给好友写信,依旧用的法文。

“上次你问我,离家出走后要做什么?我说要找江湖,如今终于得偿心愿。慎之,你的家乡很有趣,我找到了自己的江湖。还记得我上次提过的姑娘吗?她是江,也是湖,我的江湖皆是她。”

……

继那日白玉萝在众人跟前宣布自己是章家唯一的掌权人之后,章辜民已经接连失去七八位大客户。

白玉萝挖起墙角来,毫不留情。

她在原有的基础上压低两成利润,并且直接统一了之前章家对外的报价,无论谁来,都是这个价。

大家都是生意人,有利就沾,横竖都是和章家做生意,无论和谁接头,对于他们而言,都是一样的。

渐渐地,外面提起章家,由之前章大爷章二爷,改口为少夫人,但凡新客来,想和章家搭上关系,到外问一圈,都说让人直接去找章家少夫人。

她一点点将章家的权收在手里,逼得人喘不过气。

商会例常开会时,章辜民走进房间,原来的十个人变成三个人,他低头看腕表,冷峻的面容透着阴寒,问:“其他人呢?”

有人颤颤巍巍回答:“都到少夫人那里去了。”

白玉萝留过洋,懂得与洋人打交道,新开拓的几项贸易渠道,全都掌握在她手里。和章鸿泽不同,白玉萝胆子大得多,做起事没有女人的扭捏,反而很是豪爽,一掷千金,瞄准商机就下手,现如今羡城新兴的生意,全都有她的参与。

有人嘲讽道:“就她那个花钱的方式,迟早得把章家给败了。”

章辜民翘起二郎腿,照常拿出雪茄点燃,默不作声,歪在沙发里。

另一人小声嘀咕:“人家现在有钱得很,钱生钱,咱们想不到的挣钱方式,全被她捞到手,还败个屁。”

章辜民吐口烟圈。

白雾腾腾,他硬朗的侧脸显得比暗夜更为胆寒。

屋里闹哄哄的,忽地门口响起敲门声,大家回过头,正好望见白玉萝踩着高跟迈进来。

“哟,唠嗑呢?最近又有什么好玩的事了?”

众人愣住,看见她的瞬间,后背生凉。

白玉萝的手段,商会人人皆知。比起处事沉稳的章鸿泽,白玉萝更像个喜怒无常的暴君。

再也没有人敢将她当做一个十九岁的丫头片子来看。

她一早就有准备,要和他们打一场硬仗。章鸿泽的葬礼刚结束,她就托人将张氏送到了香港,她一个人,单枪匹马,无所畏惧,下起手来,也就格外狠。

她做事,拿得起枪,动得了刀,不讲良心,不择手段,信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们中大多数人都已经领教过她的手段。

如今在场的这三个人,全都是没有家口绊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那种,是以并不特别怕她。只是在看见她的时候,总免不了想起那一场场腥风血雨。

白玉萝往前来,有人下意识站起来腾出位置,摆出笑脸喊了句:“少夫人好。”

白玉萝扭着腰肢坐下,细软的双臂往旁撑开,落在沙发上,双腿叠起,抬了抬下巴,“你们都出去,我有事要和小叔公谈。”

章辜民挥挥手。

屋内就剩他们两人。

白玉萝打量四周,笑道:“小叔公,你这屋,潮得都快发霉了,要不要我另外给你腾块地?”

章辜民夹着雪茄,“腾哪?腾你那块地?”

白玉萝起身,她身形瘦的很,柳条似的一个人,掐腰流线旗袍,丰胸肥臀,往前踢了踢,擦着他的西裤脚而过。

章辜民仰起脸,望见她无情的一双眼,写尽人间冷酷。

她做事风风火火,身上却没有一点热闹劲,清冷得很,不带任何情绪,连笑都像是装出来的。

章辜民忽地问了句:“你是谁?”

她笑道:“你说我是谁?”

章辜民没有心情再抽烟,敛起神色,“我纵横江湖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能混得像你这样如鱼得水。玉萝,你给句实在话,是不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

她没有移开视线,目光炯炯,饶有兴趣地望着他:“小叔公说笑了,哪里有什么高人。”

他笑了笑,“也是,你背后要有人,我早就揪出来了。”

她问:“小叔公,后悔吗?”

他知道她问什么,问他后不后悔当初欺负她们婆媳俩,又或是后不后悔同她作对,她现在占尽便宜,连想要看他笑话,都不带遮掩的。

雪茄燃到手指缝,章辜民眼角一眯,声音低沉:“怎么能不后悔,当初我陪着大哥大嫂送你上那艘前往美国的轮船,哪里料得到三年后回来的,不是淑女,而是毒妇。”

白玉萝笑着,弯腰从他手边拿起雪茄盒,熟练利落地点燃一根,抽一口,皱起细眉,唇边笑意未减:“你这烟,和你人一样,都不讨喜。”

章辜民往前接过她手里的雪茄,吹了吹烟灰,夹在指边,啧地一声,“小姑娘家家的,就喜欢浪费东西。”他也懒得再和她打哑谜,问:“说吧,今儿个来我这,想干什么?”

她重新捏起他手里她抽过的雪茄,塞到他嘴里,“还能来干什么,当然是来看小叔公笑话的。”

唇边的烟嘴有点潮,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往外吐,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我有什么笑话好让你瞧的。”

白玉萝往外走,“关海口那批货,我收下了。小叔公下次找人运货时,记得往羡城外找,否则你那船还没扬帆,就已经入了我的库房。”

章辜民脸色一变。

往外探,门帘一晃一晃的,照着她拉长的倩影,高跟鞋的声音咚咚作响,人已经走远。

章辜民坐回沙发,太阳穴突突地疼,嘴里的雪茄却还是没有丢掉。

猛地又吸好几口,沿着烟嘴,一遍一遍,一根雪茄抽到底,手指夹不住,最后才扔掉。

他气闷至极,三十好几的男人,在屋里团团转,阴毒狠辣的手段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最后骂了句:“操他娘的。”

夜晚章辜民去了趟书寓,大红灯笼高高挂起,他在门外站了许久,最后进去挑了个雏。又瘦又白,弯弯烫发,穿一身旗袍,名字里带个玉。

在书寓完事出来后,章辜民恢复几分冷静,重新找人商量事,别的话没有,就只撂下一句:“你们想个法子,怎样的都行,反正得让白玉萝尝点苦头。”

章辜民撂下话的第三天,他自个登上往墨城的船,那日白玉萝压了他的货,他不能再坐以待毙,得去找其他的路,至少得先将后面那批还没运出港的货保住。

他一走,手底下的人心思活络起来,没个轻重,记着那日章辜民说过的“尝点苦头”,决定冒个险,趁章辜民不在,豁出去拼一把。

章辜民念着章家的家业迟迟不敢动手,但他们不一样,他们只为出口气,他们谁都不甘心被个小丫头骑到头上,二十年的老功臣了,哪里有给个毛丫头打下手活的理?

几个人一商量,就定下了惊心动魄的刺杀行动。

白玉萝出行很是谨慎,保镖傍身,从不轻易暴露行踪,他们埋伏了一个月,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白玉萝身边那个叫傅抱青的小伙子,就是他们的突破口。他们探过了,白玉萝身边都是高手,就只这个傅抱青,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

白玉萝起先并不看重他,后来见他会法文,懂得与法国人交流,而且还懂文学,于是就常常将他带在身边。

说来也奇怪,这个看起来吊儿郎当的文弱小子,谈起事来,却很有一套,待人接客,像尊养高楼的富家少爷,勉强算得上是白玉萝手底的一枚大将。

他们刚定完计划,那边就有人将话传到白玉萝耳边。

有钱能使鬼推磨,白玉萝最不在乎的,就是钱,花了大笔钱,获得蜂拥而来的投诚人士,这样子的买卖很划算。

如今章家的势力,大部分都已经被她捏在手里,就只剩下章辜民那一小块未收复的地。章辜民手里握着章家很多的商业机密,她谨慎,他更谨慎,闹成现在这种僵局,谁都看谁不惯,偏偏又不能直接毙掉。

像莫总管这种小喽啰,没了也就没了,但章辜民不一样,他身份地位摆在那,她轻易不能动,就好比章辜民轻易不能动她一样,就看谁熬到最后更有耐心了。

即使是前阵子她闹得最凶的时候,章辜民也忍着没有出手。现在正好,白送上门的机会,一个光明正大问罪的机会,足以让她彻底压倒他。

杀人是最简单的手段。榨干一个人的价值,才是她要的圆满结果。

傅抱青从外面回来,讨好似地将刚签下的文件递给白玉萝,往常白玉萝都是拿了文件看两眼,然后夸他一句,最多留他喝一杯茶,别的再也没有了。

今天不同,她亲昵地唤他:“抱青,你坐过来。”

她拍拍身侧的位置,傅抱青小心翼翼地坐下,余光瞥见她秀白的侧脸,大概是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双眉蹙起,好像很为难的样子。

傅抱青紧张地问一句:“少夫人?”

白玉萝没说话,挨得更近,他嗅到她身上的玫瑰香气,是法国货,他在商场里挑过一瓶,托人悄悄放入礼物中,混着别人送她的贺礼一起,送到了她跟前。

那么多礼物,她偏偏拣了这瓶用。

傅抱青咽了咽,不敢嗅得太明显,心里喜滋滋的,透白的脸染上红晕,轻声说:“少夫人,你今天涂的香气很好闻,是你用过的香水里,最好闻的。”

白玉萝伸出手腕,凑近闻了闻,“是吗?这瓶外壳漂亮,我一眼瞧见它,看见瓶身上面有个英文字母love,不像是印上去的,倒像是谁手写的,还有一首英文情诗,是泰戈尔的,我念着念着,喷一下香气,嗯,确实是爱的气息,心里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她将手腕递到他鼻尖底下,“也不知道是谁送的,心意如此精致。”

傅抱青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一句“是我送的”,话到嘴边,忽地听见她转了语气,声音惆怅,问他:“欸,抱青,我待你好不好?”

傅抱青立刻点头:“少夫人待我很好。”

她往后一仰,忽地和他拉开距离,靠在沙发上,胳膊肘倚在扶手上,单手撑着下巴,透出平日没有的娇憨与不舍:“你愿不愿意为我做件事?这事要用生命去搭,我怕你受伤。”

傅抱青立马贴上前,小奶猫般的神情,没有任何犹豫,“我愿意。”

她伸出手来,大概是要碰碰他,他一颗心提在嗓子眼,僵硬着不敢动,怕他一动,她的手就不会落下。

等了许久,最终等到她的触碰,她垂下手,挨着他的手背轻轻拍了拍,“罢了,还是我与你一起做。”

傅抱青一张脸红透,喘不过气来。

她说一句“一起做”,他脑海闪现无数件事,连上刀山下火海都是好事。

她最终也没有告诉他到底要让他做什么,只说让他像平时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该去哪就去哪。

她不说,他心里焦急,一直在等,等着她和一起去做这件神秘的事。如果让他搭命,他希望能早点搭,好歹在她面前表现一番,让她知道,他靠得住。

这天傅抱青照常从银行对完账回来,司机已经在街角等他。

白玉萝待他的好,不是嘴头上说说而已。

她向来赏罚分明,有功劳的人,她从不亏待。他已经从当初章家那个打杂的小仆人,荣升为她跟前的得力助手之一。他唯一苦恼的,就是不能再以仆人的身份住在章家,而是另外搬出去住。

好在那栋小洋房是她亲自挑的,他住进去,心里暖洋洋的。

从她奖赏他支票那天前,他就将所有的钱都存了下来。他每天都跑去百货楼看新到的洋货,那天看到一套钻石首饰,贵得出奇,比他账户的总数都多。

他存钱,就是为了买这套首饰。

今天,他终于存到足以买首饰的钱了。他打算在她生日的时候送给她,这一次,光明正大,一定要当面告诉她,礼物是他送的。

傅抱青上了车,同司机道:“仍然去百货大楼。”

司机踩了油门,车缓缓往前。

他想着那套首饰就想到了她,嘴里呢喃:“欸,你说少夫人以后还会再嫁吗?”

司机没理他。

平时他们这些人凑在一起说话,偶尔也会说这些事,司机和他是熟人,他并没有太过忌讳在外人面前提到白玉萝。

傅抱青:“听说章少爷十六岁就失踪了,按理讲,少夫人应该对他没什么感情。”

他还想说什么,忽地小巷子里开出两辆车,将他们的车撞停。

几个凶神恶煞的人作势就要来车里逮人,开了枪,将玻璃打碎,傅抱青吓呆了眼,回过神,电光火石间,朝司机喊:“老赵,你快跑,别管我,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司机不慌不忙回过头,软呢帽下,露出张精致的脸蛋,柳叶眉丹凤眼,神情慵懒,手里拿把枪,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往外开枪。

“抱青,你好像特别关心我嫁不嫁人的事。”

傅抱青吓一大跳,整个人都僵住了,嘴巴张开,说不出话来。

天呐,她怎么会在这!

这时候想起她上次提过的事,忽地明白过来,原来她说过一起做的事,就是今天这件事!

她早知道有人会埋伏他。

傅抱青什么都来不及想,他平时最怕枪战的一个人,听见别人开枪都会吓得哇哇叫,只知道往李大身后躲,现在却什么都不怕了,反应迅速,从靠椅下拿出枪,神情认真严肃地冲她说:“我来保护你。”

她笑了笑,吐出两个字:“不用。”

傅抱青心头一寒,比刚才突然遇到埋伏还要凉上十倍。他嘴里嘟嚷,“不,我就要保护你。”

他脑海里想到的不是死亡,而是生死与共,他心里头生出种诡异的欢喜,回过神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傅抱青擦擦鼻子,大义凛然,再一次宣誓:“少夫人,我会用命保护你的!”

就在他以为今日是场生死之战准备冲出去好好表现一番的时候,外面的枪声却忽地停了下来。

白玉萝脱下帽子,俯身上前拍了拍他的脸:“小呆瓜,你看,都已经搞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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