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小皇帝和穗穗番外完整版
(一)
少年从梦中发醒。
薄薄的眼皮下, 眼珠子无力地转了转,没有睁开眼,因为不需要。
他的人生, 是一场又一场噩梦,闭着眼或是睁开眼, 没有任何区别。
他转过身, 根本连看都不用看,一伸手就能准确拿到床边放着的玉佩。
这块玉佩,是他第一世时,母亲唤他过去,拿出一对玉佩给他, 告诉他这是皇后才能佩戴的玉佩, 让他好生保管,来日选后时, 亲自交给他的小皇后。
前三世,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娶妻生子。直到第四世, 遇到她, 他才生出想要娶皇后的冲动。
她该是他的。做他的皇后,与他白头偕老。
少年攥紧玉佩,冰凉的玉石摩挲指腹, 又寒又冷, 他蜷缩着身子, 不想睁开眼,不想面对这个世界。
上一世,他又没能找到她。最初他以为是别人窃取了她的□□,只要杀掉那个人,然后他再自杀, 醒来后兴许就能遇到她。
他杀了很多个假的言婉,她们中没有一个是他的阿婉,自杀的时候很痛,但是再痛,他也得去下一世找她。
后来死着死着,也就习惯了。现在他唯一的乐趣,大概就是钻研不同的死法,选一个新鲜出奇的死法,尽量不那么痛苦。
少年抽了抽鼻子,肩膀一颤一颤。
接下来他要做什么呢。
照常去言府找人,然后看一眼,如果又是假阿婉,那么他这一世也就结束了。他得赶着再去下一世。
最初他去言府找人,心里欢喜,渐渐地,也就麻木了。这一次,大概又不会是真阿婉。
他现在唯一要考虑的,就是这次该怎么死。
少年抱紧自己。偌大的宫殿,沉闷寂静,无处不在的孤独附在空气里,一点点地朝他涌去。
黑暗中有动静响起。
有谁唤他:“陛下。”
少年吓一跳。
这是他新一世的第一天。他记得很清楚,宫殿里的宫人于昨晚被赶了出去,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他重新活了那么多次,除了假阿婉,其他一切人一切事都是按照他第一世的情况,从来没有半分变化。
少年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宫殿内没有点灯,门窗紧闭,只窗棂透出几分光。外面阳光明媚,他每次都是死在灿烂的太阳底下。
他紧张地看向前方。
黑暗之中,有谁朝他而来,娇娇小小的一个身影,看不清面容,应该是个小宫女。
他下意识往后缩。
他已经很久没和人正常接触过了,他不喜欢,他只想要和他的阿婉过日子。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陛下。”
离得近,他总算看清来人的面容。
果然是个小宫女。穿着素青的对襟襦裙,乌黑的头发挽成一对双环望仙髻,生得太过白嫩,跟雪团子似的,摇摇晃晃往他跟前来。
她半坐在他的床前,一张清纯可人的脸露出甜甜梨涡,恭敬地唤他:“陛下,太后娘娘传您过去。”
少年迷茫地皱紧眉头。
不对,她分明在撒谎。母亲不会在这个时候传召他。他才刚醒,还没来及做什么,周围的事物绝不会发生变化。
少年警惕地问:“你是谁?”
小宫女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陛下,奴婢是穗穗呀。”
少年眉心皱得更深。
穗穗是谁?他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不等他回过神,小宫女已经上前为他穿戴,软绵绵的一双小手往他身上招待,弄了许久,急得满头大汗,连个衣带都未系好。
他忍不住嫌弃:“真笨。”
小宫女抿住红艳的唇,眉眼低垂,浓密的长睫忽闪忽闪,她既委屈又害怕地求他:“陛下,奴婢会好好学的,您不要赶奴婢走。”
少年自己穿好绛纱袍,吩咐她提靴来,她拿了靴子来,半跪在地上替他穿鞋,怎么也穿不进去。
她嘴里嘟嚷:“陛下,你脚好大哦。”
少年使劲往里一蹬,套好了鞋,朝她那边看一眼。
好无礼的小宫女。
他可是皇帝。她竟然敢这样对他说话,不想活了吗?
他往外走,小宫女跟在他身后。
少年漫不经心地问:“你什么时候来朕身边伺候的?”
小宫女:“今天刚调过来的,奴婢从前在浣衣局,立了功劳,太后娘娘让我以后不用再洗衣服,正好御前缺了个宫女,便将我派过来了。”
少年使劲回想。
怎么也想不起来。后宫的琐事一向都是由母亲处理,调宫女这样的小事,他自然不会知道。只是奇怪,前面活了那么多次,他怎么就没遇到个叫穗穗的宫女呢?
难道哪里出了差错吗?
他正发着呆,忽地鼻尖一抹花香。
适时小宫女已经将殿门打开。
明晃晃的光倾泻而入,照在人的身上,暖和舒服。
小宫女笑着往他跟前凑,弯弯一双眼睛跟月牙似的,“陛下,今日天气真好,您要去御花园看看吗?”
他哼一声。
他还有正经事要做呢。
少年照常径直往宫门而去。身后小宫女急忙忙喊:“陛下,您要去哪里啊?”
少年不管不顾继续往前。
小宫女气喘吁吁:“陛下,您等等我啊……”
忽地身后噗通一声,是谁摔倒在地的声音,急促的呼喊声变为轻声的哭泣。
少年闷了闷。
大概是这一次醒来和从前不太一样,所以他竟下意识回了头。
他望见小宫女狼狈地倒在地上,低着脑袋,哭得伤心。大概是伤着哪了,爬不起来。
真是麻烦。
少年抿抿薄唇,犹豫半晌,最终转过身,缓缓朝她而去。
宫门就在身后。算了,反正如果来的是假阿婉,他什么时候去,都一样。
少年停在小宫女跟前,沉声问:“哭什么。”
小宫女仰起脸,一双眼肿红,委屈至极,哭得打嗝,泣不成声:“奴婢……奴婢没用……”
他蹲下身来,没好气地道:“确实没用,走路都会摔倒,没见过你这么笨的。”
小宫女擦了眼泪,顺势拉住他的袍角,怯生生地求他:“陛下,您先去太后娘娘那里好不好,您要是不现在去,娘娘会罚奴婢的。”
少年撅嘴:“朕想去哪就去哪,母后罚不罚你跟朕有什么关系。”
小宫女张着大眼睛望他,黑亮的眸子重新泛起点点盈光,她不再劝她,嘴里含糊不清,跟未断奶的小羊羔似的:“陛下,那您能不能跟太后娘娘求求情,让娘娘不要罚奴婢的月例钱,您让她打奴婢好了,奴婢愿意挨板子。”
少年一愣。
头一回听说有人愿意挨板子的。
他凑近问:“你是不是傻?银子没了可以再挣,挨板子会死人的。”
小宫女露出坚毅的神情来:“奴婢每个月攒月钱很辛苦,要命可以,要钱不行。”
少年忍不住笑出声。
他已经很久没笑过了,连他自己都吓一跳。
犹豫半晌。少年站起来,作甚就要走。
小宫女猛地抱住他的脚:“陛下,待你从宫外回来,一定要记得替奴婢向太后娘娘求情。”
少年叹口气。
“你放心,你的月例钱不会少,既然母后传召朕,那朕就先去母后那好了。”
小宫女喜笑颜开,被泪水浸染的脸蛋如春花般灿烂,两个小梨涡甜得能斟出蜜来,“陛下,你真好。”
少年昂起下巴,双手负背,往前走了几步,觉得哪里不对,朝后一看,小宫女仍旧坐在地上没起来。
他又走回去。
小宫女声音细细小小,“陛下,您先去,奴婢腿伤着了,可能还得再坐一会才爬得起来。”
少年往周围看了看。
除了不远处的宫门侍卫,并无宫人路过。
少年想了想,最终不情不愿地弯下腰,不太耐烦:“上来。”
他赶时间去死。先去完母后那里,然后再出宫,正好来得及。
他已经试过各种各样的活法,已也已经尝过各种各样的死法,世间万事对他而言,皆是死水一潭。
小宫女毫不客气地攀上他的背,她轻得很,跟羽毛似的,一把娇娇软软的嗓子凑在他耳边说:“陛下,奴婢以后一定会尽心尽力伺候您。”
少年步伐矫健,将她牢牢背稳,往前面而去。
他背着她走了一段路,走到有人的地方,打算喊人来将她抬回去,小宫女却忽地哎呀一声,甩了甩脚,眼神天真无辜:“咦,不痛啦。”
少年狐疑地望她一眼。
小宫女跌跌撞撞跟上去,“陛下,快走罢。”
去完太后殿,出来的时候,少年叹口气。无论活多少次,母后的念叨说辞皆是一模一样,听得他耳朵都快生茧。
少年又打算往宫外去,无奈身后多了个跟屁虫,怎么甩都甩不掉。
少年止住步子:“你怎么跟块牛皮糖似的?”
小宫女假装听不懂:“陛下是在夸我像糖一样甜吗?”
少年嘴角一抽:“不是夸你,朕是在骂你。”
小宫女:“陛下骂人跟夸人一样甜,陛下真温柔。”她双手高举过头,而后缓缓落下,行的宫礼,眼睛自手指缝里眨了眨,笑着望他,声音扬一声:“恭请陛下回殿。”
少年身形一滞。
罢了。
今天就先多活一天吧。
(二)
结果活了一天又一天。
不是他不想去死,实在是宫女穗穗太黏人。
他有去打听过,发现果然如她所言,浣衣局之前确实有个宫女穗穗,因为立了大功,所以被提拔到御前伺候。
有哪里不对,可是他说不出来。只是觉得他印象中的事情好像有点变化。像是她特意在他醒来之前就候着了。
她很会讨人喜欢,除了手脚笨了点,胆子大了点,其他一切都还好。
有时候他看着她,会忽地想起阿婉来。
可是她明明一点都不像阿婉。
他每天早上醒来,入目第一眼皆是宫女穗穗的脸,她笑得如月亮弯弯:“陛下,又是新的一天呢。”
他开始观察她。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的小宫女,他实在是太好奇了。
他认定她身上肯定有什么秘密,他的直觉不会出错,这个小宫女,绝对有问题。
他故意为难她。她却聪明得很,一次都没露出马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宫里的日子变得不再无聊。他有了想要求验的事,心里也就有了盼头。
终于这天,他再一次恶作剧试探之后,宫女穗穗忽地哭起来。
她泪眼汪汪地望着他,问:“陛下,您是不是讨厌奴婢。”
少年一怔,没有回答她。
他想,她怎么这么爱哭,之前捉弄她那么多回也没见她哭,怎么一下子就受不住哭起来了呢。
她见他闷着脑袋不说话,自己擦了眼泪,提着裙子往宫殿外去。
待少年回过神,她已经消失不见。
他也没去问,怏怏地踢了鞋,往床榻上一躺。
宫殿大亮。
自从宫女穗穗出现后,他殿里的蜡烛就耗得格外多。她会在夜晚点燃无数根蜡烛,将殿里照得通亮。她会说好听的话,守在他的床头前看他入睡。
他殿里的其他宫人,再没有比她对他更用心的了。
正因为太用心,所以他才更加怀疑。
不一会,他小憩起来,听见殿外小黄门们的窃窃私语,仿佛在说什么事。他穿鞋起来,往周围望一圈,宫女穗穗还没有回来。
她刚哭着跑出去,他没计较,但她不该玩忽职守。
少年召人来问,“穗穗呢?”
小黄门答道:“禀殿下,穗穗刚从树上跌下来,摔断了腿。”
少年一愣。
好端端地,她爬树做什么?
他在宫殿里坐了一会,而后起身往外而去。
寻常宫女住大通铺,她不一样,她讨了他的巧,特意为自己求了单独的寝房。她很会享受,从不让她自己受苦。只除了在他跟前,她真真是对他好,向来都是笑脸相待,再委屈也不曾在他面前抱怨半句。
屋里很黑,没有点灯,少年推门而入。
黑暗之中,穗穗半倚在窗边,她的床榻挨着窗子,糊了绿纱的窗棂打上去,风和月光飘进来,淡淡地拂在少女额前碎发。
“是谁……”她转过脑袋,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净白的小脸布满泪渍,视线触及他的瞬间,立刻将头埋下去,慌乱地揉了揉眼睛,声音沙沙哑哑:“陛下。”
少年走过去,屋里没有坐的地方,他只好坐在她的床榻边。
穗穗仍然低着脑袋,屋里黑,借着皎皎月光,他看见她咬着两瓣漂亮的朱唇,起伏不定的胸脯,像是有万般情绪要倾诉。
少年正想着该说些什么,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但谁都没有说话。
沉默片刻后,穗穗细着嗓子问:“陛下怎么来了。”
少年立刻答道:“朕出来散步透透气,恰好路过你这。”
她的声音里又起了哭腔,“原来不是来看我的。”
待他回过神,他已经伸手替她揩眼泪,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太久没有对谁温柔过了。
他的手抚上她的脸,她贴着他的手掌心,乖顺地蹭了蹭,眼泪一下子止住,嘴角涌上笑意,害羞地说:“陛下就是来看我的,对不对?”
他刚想逞强否定,可他犹豫的瞬间,豆大的泪珠滑至他指缝,原来是她又哭了起来。
她泪眼汪汪地抬眸望他,仿佛做好了随时哭晕过去的准备。
少年轻轻叹口气。
她笑起来能笑个没停,哭起来也能哭个没完。
他只好说了实话:“对,朕是特意来看你的。”
她半坐在榻上,身子往前倾,“我就知道。”
她说着话,眼泪也顾不上擦,一只手搭上他揩泪的手,像只小奶猫似的,贴着他又蹭了好几下。
少年垂眸。
他活了许多次,偶尔也会有女子想要勾他,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收回手,她微愣数秒,拿出枕边的帕子,细心地替他擦手:“奴婢的眼泪弄脏陛下的手,真是罪该万死。”
少年呼吸一促。
他觉得她似乎更伤心了,可这一次她没有继续哭。
他想,如果她又哭了,他大概还会替她揩泪。她没有弄脏他的手,他应该告诉她这一点。
但他习惯疏离别人,他是个随时都能去死的人,已经习惯不和身边任何人扯上关系。
他们不会记得他。
他快速瞄她一眼,少女楚楚可怜,眉眼间皆是沮丧。
少年不动声色地推开她的帕子,重新抚上她娇憨的面庞,掌心贴紧蹭了蹭。
她眸中的绝望瞬间化作欢喜。
他移开视线,刻意避开她的灼灼眼神。
他缓缓问:“你爬树做什么?”
穗穗唔一声,声音弱下去:“以前我一不开心,就喜欢爬到树上,树上的风景很好,看着会让人开心起来。”
少年不自觉蹙起眉心,觉得这话似乎在哪听过,可他活太久太久,已经记不清楚了。
她瓮声瓮气继续说:“这一次本不该摔下去。”
他听出她语气里的不甘,似乎另有隐情,顺着问下去:“那为什么跌了下去。”他指了指她锦被下盖着的腿:“还跌断了腿。”
她嘟嚷道:“树梢上的鸟窝埋着几个鸟蛋,有另外的大鸟想要叼走它们,我想要阻止,伸手去挥,一时没注意,这才跌了下来。”
他见她说着说着,脸颊鼓起来,像是不甘心输给了那只大鸟,瞧她这阵仗,还以为要去找那只大鸟报仇。
他问:“痛吗?”
来的路上,他问过小黄门,她一跌下来,立即就有御医去替她包扎查看伤口。
之前她生过一次病,是风寒,他调了御医给她看,自那之后,她便有专属的御医。宫女里面,就属她最娇矜,他悄悄观察过她,她从不肯吃亏,也就只对他温顺。
他是皇帝,所有的宫人都会对他温顺,可是他隐隐觉得,她的温顺,与其他人的讨好不一样。
她看他,就像他过去看阿婉。
穗穗将锦被掀开,少年下意识撇开头。
穗穗:“陛下看,是不是包得像个粽子?”
他余光去瞥,瞥见她穿戴整齐,遂松一口气,而后第二眼,望见她腿上包扎的地方。
严严实实地包着,确实像个粽子。
穗穗:“陛下来之前,我痛得要死,可是陛下来看我,我就不痛了。”
她又说好听的话哄他。
少年冷峻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声音却分外柔和:“好好养着。”
她大着胆子拉住他的袖角,问:“养好了,我还能继续伺候陛下吗?”
她话里若有所指,是说黄昏时她哭着从宫殿跑开的事。
少年愣了愣。
她着急地哭出来,求他:“陛下别不要我,就算讨厌我,也不要赶走我,给我时间,我一定将陛下讨厌的地方全都改掉。”
她颤抖起来,拼命想要忍住泪水,却怎么也忍不住,眼泪往下掉,一滴滴沾湿他的袍角。
她忙地用手挡住,不让眼泪沾到他身上,生怕他会因此更讨厌她。
少年静静看了一会。
看着看着,他忽然伸手撩开她捂脸的手,少年的声线清亮空灵,一字字道:“朕不讨厌你。”
她哭得伤心,问:“真的吗?”
少年:“真的。”
他捉弄她,是想看她露出端倪。可是现在,又有什么意义?她露出端倪,然后呢?
他活了那么多世,不至于连个小宫女都对付不了。
少年放下心结,重新拿起她给他擦手的帕子,替她揩泪,“以后朕不会再捉弄你。”
她摇摇头:“我不介意这个。”
她的声音软糯温柔:“只要陛下愿意相信我,陛下对我做任何事都行。”
少年不太自在地咳了咳,“朕不相信任何人。”
也没什么好相信的。
对于他而言,遇到的所有人,都只是一世过客,又何必浪费感情。
她渴望地看着他:“穗穗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博得陛下的信任。”
他应该忽视她。
却还是问了为什么。
她显然很高兴他问了出来,娇弱的少女半含眼泪半带笑意:“因为是陛下呀。”
他假装听不懂。
她很是体贴人意,不多时,便主动将话题转移,同他说起她过去在树上看过的那些风景。
她话很多,这一点他早就有所领教。
大概是怜惜她跌了腿,难得没有打断她,偶尔还会回应她一句。
她牵着他的袍角没有放开,小心翼翼地将巴掌大的一块衣料捏在手里,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生怕他会扯回去。
少年略微一顿,而后挪动,不是往外,而是往里。
她更高兴了。
要不是腿跌断,估计都能跳起来。
穗穗红着脸问:“陛下,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爬树吗?”
他往窗外看一眼,夜已经浓得化不开。
他该回去了。
少年嘴里敷衍道:“为什么?”
穗穗凑近,“因为我在树上捡到过一个人,自那以后,我就天天爬树,希望还能再捡他一次。”
少年一怔,遥远记忆中有什么翻了出来。
他问:“后来捡到了吗?”
穗穗摇头:“没有。”她顿了顿,笑道:“虽然我没有再捡到他,可是后来他捡了我。我将他从树上救了下来,他将我从池中救了出来,他还记得我,说我救他一次,他救我一次,就算扯平了。”
少年迟疑地扫了眼对面的人。
无数次的轮回重复,他几乎将自己之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怕高的。
他也调皮爬过树。
高高的大树,他一爬上去,腿就软了。
记忆中,模模糊糊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将他从树上救了下来。他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她瘦得跟竹竿似的,但力气却大得吓人。
他好像还救过她。
她力气虽大,可是不会游泳,被他救上来的时候,瑟瑟发抖。她是自己跳进去的。
宫里勾心斗角的事不少,像她这种年龄小的宫女,被欺负也是常有的事。
他不想管她的事,也管不过来,但她实在可怜,他便故意丢下一块玉给她。
“好好活着,只要活下去,就会有希望。”
穗穗一字字将他当年说过的话重复。
短暂的惊讶后,少年回归平静,“原来是你。”
穗穗喜出望外:“陛下记得我?”
少年摇摇头:“不太记得了。”
穗穗低下头:“不太记得,也就是还记得一点点,对于穗穗而言,已经足够。”
她拿出她贴身藏着的玉,献宝一样拿给他看:“当时不知道陛下的身份,无法将玉及时还给陛下,后来远远瞧见过陛下一眼,但我身份卑微,无法靠近陛下,陛下给我的玉,我一直都留着,如今总算能够物归原主。”
他打量她手心的那块玉。
显然已被人摩挲过无数次,连纹路都快抚平。
她主动将她的事告诉了他,他也已经想了起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她还瞒了什么事没有说。
少年没有多想,伸手去拿玉,刚要碰到,便见她手一抖,似乎很是不舍。
他看穿她的心思,及时将手收回去,淡淡道:“你留着罢,不用还给朕,就当是朕赏你的。”
她立即将玉收起来,“那就说好了,这是陛下送给我的,不能反悔收回去。”
少年:“不反悔。”
她露出大白牙,笑得甜蜜蜜:“陛下真好。”
这天之后,他待她亲近不少,穗穗既聪明又蛮横,即使跌断腿只能在榻上养着,她也不愿意让别的宫女到他跟前伺候。
她有她的小伎俩,他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就当是默许了。
她养了半个月,腿还没好,就迫不及待地拄着拐杖回他身边伺候。
“你急什么,又没有人跟你抢。”
他以为她是怕有人取而代之,却不想她不单单是为了这个。
穗穗义正言辞:“我要亲自守着陛下,才能够放心。”
少年觉得好笑:“你守着朕作甚。”
此时她正为他沏茶,一杯热茶递过去:“我怕一不留神没能守好陛下,陛下便不见了。”
他听出她话里的忧郁,想了想,没有问下去。
她今日穿了水青色的宫装,唇间难得点了胭脂,红红润润,像开在雪地里的两瓣梅花。
少年一时看着失了神,恰好有小黄门进来禀话,少年吓一跳,伸手去接茶时抖了抖,滚烫的茶往外洒。
穗穗反应快,立马用手去挡,不让茶水溅到他的龙袍上。
她自己被烫伤了手,开口第一句话却是问他:“陛下,可有伤着哪?”
少年牵过她的手,她一双皙白的手被烫出了水泡,他又急又心疼,命人去唤太医。
他看她痛得紧咬牙关,心里有些乱,下意识低头柔柔替她吹气。
他一边吹气,一边安抚道:“等会就不痛了。”
她一动不动,任由他牵着手。
片刻后。
她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您是在心疼我吗?”
少年口是心非:“不是。”
她低声道:“我不管,反正在我看来,陛下就是心疼我。”
她脸皮越来越厚。
不知怎地,他竟不厌恶,相反,他似乎愿意让她娇纵。
她的腿受了伤,这下连手也伤着了,一个手脚皆伤的宫女,该有自知之明,得将伤养好了,再来伺候人。
可她偏偏不。
她手厚厚包着一层,腿上也厚厚包着一层,明明什么都做不了,却还是拄着拐杖在他面前晃悠。
有时候他嫌弃揶揄她:“朕不养废人。”
她大言不惭地回他:“我不是废人,整个皇宫,哪有人比我更懂得讨殿下高兴?”
他问:“你怎么就讨朕高兴了?”
她立即鼓起腮帮子,做出对眼鬼脸,“就现在呀。”
幼稚。
少年掩住嘴角的一抹笑,装作对她视而不见,任由她在他身边待着。
春去秋来,等少年反应过来,眨眼已经大半年过去。
宫女穗穗成为他每日里一睁眼就会看到的人,他开始习惯有她在身边的日子。
他比从前高兴,有时候甚至会产生错觉,觉得他只是个正常人,从来都没有轮回的那些事。
可有些事情,注定无法逃避。
这一日,少年决定去做他这一世醒来后就该去做的事。
到言府去。
去看一看这一世的言婉,究竟是不是阿婉。
他说他要去微服私访,一向活泼的穗穗却忽然没了声。
少年看过去,前一秒还在笑着的人,这一秒却泪流满面。
他吓一跳,问:“穗穗,好端端地怎么哭了?”
穗穗张着水汽蒙蒙的大眼睛求他:“陛下,不要去,好不好?”
少年皱紧眉头。
下一秒。
穗穗哭着抱住他,情绪失控,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紧紧圈着他,哭噎道:“求求陛下留在宫里。”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
少年眉眼间皆是猜疑,语气低沉,问:“穗穗,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你究竟是谁?”
哭泣的少女抬头,一张小脸哭皱:“我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陛下要去外面看美人,待陛下看完美人,就会纳她入宫,我……我就再也不能陪在陛下身边了……”
少年一愣。
原来她竟在想这个。
亏他还以为她知道轮回转世的事。
看着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穗穗,少年叹口气,他没有将她推开,而是任由她趴在他胸口哭成大花脸。
他道:“不会有人赶走你。”
她眨着泪眼说:“会的,待陛下有了嫔妃,她们怎会容许像我这样貌美的女子留在陛下身边。”
少年怔住。
继而大笑。
“穗穗,你倒是自信得很。”
她一边哭一边说:“是陛下自己说的,穗穗很漂亮。”
他舒展眉心,“朕什么时候说过了?”
她哭着看他:“上次宫宴的时候,陛下喝醉酒,我问陛下,穗穗美不美,陛下说美,然后就倒头大睡了。”
少年身形一顿。
“醉酒之言,算不得了数。”
他继续往前,她趴在他身上,不肯松手,“陛下打死我吧,打死穗穗再出宫。”
少年头疼。
她是个宫女,哪来的胆子同他说这种话。
不用问,他自己有了答案:都是他纵着。
她紧紧攥着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抓牢他,许久后,少年的声音轻轻落下:“朕带你一起去。”
他们来到言府。
她坐在他身边,袖子下的手微微发颤,紧张地拉住他的袍角。
他察觉到她的失态,垂眸望一眼。
半晌。
他覆上她的那只手,快速说了句:“朕就看看,不纳美人。”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她一起,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安慰她。
她来他身边这些日子,给了他许多欢声笑语,他早就看出来,她很依赖他,她几乎时时刻刻都守在他身边,不是谄媚,也不是讨好,她耗费所有心思,只是想让他笑一笑。
她是真心待他好。
他已经想好了,这一世,他会好好活着。
或许她是他轮回中出现的一个意外,总之他不想让她难过。
穗穗的声音怯生生娇弱弱:““今天不纳,以后会纳吗?”
少年摇头:“以后也不纳。”
她当即笑起来。
他看她笑,忽然觉得她笑起来很好看,像是春日里的桃花,娇娇媚媚,甚是惹人爱怜。
她注意到他的目光,垂眸羞涩抿抿嘴,道:“你是天子,说话得算数,说好不纳美人,就不能纳。”
少年点点头。
言府的会面,很快就结束了。
这一次,依旧不是他想找的那个人。
他没有杀她,而是告诉她:“不要轻举妄动,守好你的本分,不要越界。”
这些附体而来的人都很危险,这里是他的世界,他对所有一切都了如指掌。
只要他想,他可以毁掉整个世界,相反,他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天下掌握在手。
迈出言府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心中一空,像是什么东西消失不见。
惆怅的同时,伴随而来的,还有一缕轻松。
他低眸看了眼自己被穗穗牵紧的手,含笑说了句:“你看朕没有骗你吧。”
穗穗满足地点头。
她趁他不注意,往后望了望。
言家小姐站在青石板上正好与她对上目光。
穗穗撅嘴,继而收回视线,猛地一下抱住她身边的少年,像是要宣示什么,好让身后的人知难而退。
少年被她抱住,已经习以为常。
她胆子大得很,时常趁他睡着的时候,悄悄抱他一下,但是像现在这样明目张胆,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外人的面抱他,还是头一回。
不多时他便明白过来。
原来言家小姐就在不远处看着。
少年问:“是扭着脚踝了吗?怎地一下子扑到朕身上。”
穗穗做贼心虚地说:“确实是扭着了。”
她以为他会嫌弃地推开她,所以知趣地起身。
待她站定,少年却低下身去,“上来,朕背你。”
她愣住。
少年回头:“不要朕背吗?”
穗穗欢喜地跳上去。
她攀着他的背,得意洋洋地往后看一眼。
言家小姐还在那站着。
穗穗已经全然不在乎,她很快收回视线,扭着身子在少年背上蹭来蹭去,跟条毛毛虫似的。
少年:“老实点,不然摔你下去。”
穗穗往前一挪,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她离他更近,贴在他耳边甜甜道:“陛下真是天底下最最最好的人。”
少年眼梢微挑,“马屁精。”
穗穗:“我才不是马屁精,我每句话都是真话。”
但其实也不全然是真话。
比如今天,她就对他撒了谎。
夜晚穗穗守在少年榻边,她实在是困极了,守着守着便睡了过去。
大概是因为今日去言府的缘故,她做了一个许久不曾做过的旧梦。
梦里她还是穗穗,只是却没能活过十四。
她拿着那块玉佩,一心想要再见他一面,她知道她自己的身份,所以她不求别的,只希望能和他说一声谢谢。
等啊等,终是没能等到。
她被人淹死在井里。
她战战兢兢地活着,再怎么被人作践毒打,也不曾寻过短见。只因为他跟她说过,让她好好活着。
她那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想要再见他一面,最后却被人轻而易举终结一切。
她不服,她宁愿魂飞魄散,也要讨一个说法。
她死了之后,有一个穿白袍的男子来到她面前,问她,愿不愿意做一个交易。
交易的条件有三个。
第一,历经十世的苦难,每一世都不得善终。
第二,阻止少年天子任意屠杀任务者。
第三,永远都不能对人说出“爱慕”这两个字,并且不能告诉任何人关于重生的事。
如果能成功做到以上三件事,那么她将永生永世地活着。
白袍男子警告她:“你会生生世世重复,无法停下来,就算死去,也不能结束这一切。”
永生,是奇迹,也是惩罚。
她熬过了十世的折磨后,终于能够做她想做的事了。
她不在乎小皇帝是否屠杀任务者,她只希望他好好活下来。
她从天眼里看到了所有的事,她知道,他要找的人,是阿婉,是那个白袍男子的任务者。
他爱别人没关系,只要能让她能陪着他就行。
她会生生世世守着他,再也不让他孤独。
穗穗朦朦胧胧听见有人在喊她:“穗穗……”
她从梦中醒来,望见小皇帝正看着她。
他漂亮的五官映上融融烛光,他的手抚过来,温柔地问:“穗穗,你怎么哭了?”
穗穗这才发现,原来她在梦中泪流满面。
穗穗笑:“我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少年替她拂开额前碎发,“什么梦?”
她笑道:“不能告诉陛下。”
她什么都不能对他说。
她甚至不能向他表达心意。
少年没有继续追问,他说:“你回屋睡罢,这里不用你守着。”
她以为他嫌她刚才睡着,连忙道:“就让我守着罢,我绝对不会再睡着,陛下有什么吩咐尽管让我去做,只是不要让我走开。”
少年怔怔凝视她,而后躺回被窝,他闭上眼,嘴里淡淡道:“想睡就睡罢,不赶你走。”
她一愣。
少年:“自己去拿床被子来。”
她傻乎乎地应下,重新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席锦被。
穗穗的声音细细轻轻:“陛下,您往里面挪挪。”
少年睁开眼。
她在床边站着,一张脸羞答答,小耳朵红透,浓睫忽闪,似是在想什么了不得的事。
少年瞬间了然。
她误会了。
他让她拿锦被,是想让她守在床边的时候,盖在身上不至于着凉,不是让她上龙床。
穗穗眨着眼,等了许久,没等到少年挪开,她一急,声音就带了哭腔:“陛下,您倒是腾点地方让我睡啊。”
许久。
就在她的眼泪珠子就要掉下来的时候,少年终于有了动静。
他腾出一块地方,脸埋在被子里。
穗穗高兴地躺上去。
少年窝在被里仍然没有露出来。
穗穗:“陛下,我没有枕头,您挪点给我。”
少年深呼吸一口气。
动作缓慢,伸手将枕头移过去一点。
穗穗一脑袋枕下去。
她离得近,他几乎都能听见她的呼吸声。
她问他:“陛下,闷在被子里睡不好。”
他翻个身,将头露出来。
身后的人挨近,隔着两层被子,她窈窕的身形紧紧贴着他,少女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后颈上,又痒又麻。
他伸手就去抓。
冰凉的小手顺势捏住他的手,少女的声音里满是渴望:“陛下,我替您揉。”
少年没有回应。
她也没有继续揉,而是老老实实地缩回被子里,隔了些许距离,声音平静地同他说:“陛下,我知道你心里有人,可我不在乎。”
事实上她觉得自己或许有些自私。
他并不一定想要她陪着他。
少年的声音响起:“朕心里确实住过一个姑娘,朕愿意为她死无数回。”
穗穗有些哽咽。
就算早就做好准备,但是听他亲口说出,她还是免不了会难过。
她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能让陛下如此喜欢的姑娘,想必一定长得非常美。”
少年道:“确实很美。”
穗穗揉了揉眼睛。
少年:“可你也很漂亮。”
穗穗瞪大眼。
少年转过身,他与她面对面,她望见他脸上染了红晕,他没有看她,浓黑的长睫微微垂下,他的声音缓缓流淌:“穗穗,你是个好姑娘。”
穗穗咬住下嘴唇:“我知道。”
少年:“你在想什么,朕也知道。”
他的语气很是严肃,她不敢再听下去,急忙转移话题:“陛下明日想吃什么?”
少年:“穗穗,朕的后宫不会纳任何女子,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在朕身边待一辈子。”
他没有说爱。
也没有说喜欢。
他只是说,让她待一辈子。
穗穗哭出声来。
他抬眼,看她哭得梨花带雨,他没有劝阻也没有安抚,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哭。
死很简单,但是活着却很难。
尤其是经历过所有世间繁华,他的灵魂已经衰老,万事万物在他眼里,都不再新鲜有趣。
可是现在有了一个穗穗。
除了无尽的寻找之外,他忽然多了一个选择。
但是下辈子她不会再记得他,他今世的所有,包括他们之间经过的那些事,到最后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热闹的陪伴之后,是无尽的寂寥。
或许从下一世起,他会活得更孤独。他想要的陪伴,她给不了他。
可是没关系。
他愿意试一试。就像她耐心对他那样,他愿意为她踏实地活一次。
少年掀开自己的被子,问:“穗穗,你冷吗?”
她愣了愣,继而扑进他的怀中,“冷,我特别特别冷。”
少年笑了笑:“正巧朕也是。”
以后会怎样。
以后再说吧。
——美人如花隔云端小皇帝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 就到这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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