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墙后的阴暗之处,吕南人隐伏了很久,然后他将身上穿着的武士短祆脱了下来,取下了一个他紧紧系在身上的包袱,那里面是一套在当时最为普通的衣衫,和一顶北方常见的皮风帽。

于是当他漫步从城上走下的时候,他已变成一个极为普通的人,那和保定府终日在大街上熙来攘往的小商人毫无二致,只是他心中所想的,却是和那些人绝不相同的经历罢了。

他的心,像被毒蛇啮噬般痛苦,以致他的脸更苍白了,隐藏在风帽下的一双眼睛,也因着愤恨和怨毒而变得血红。

他在苏州城郊的庐舍,原本是温暖的,他和他的妻子,原来也是愉快的。他热烈地喜爱着人类,因此他不愿像大多数武林中的名人一样,将自己的住处安排在深山里。而只是在苏州城里,和他那以美丽出名的妻子享受着大多数年轻而富足的夫妇所享受着的恬静、温暖而愉快的生活。

当然,会有很多武林豪士来慕名拜访。

他们也会在春深秋初那些美丽的日子里并肩而出,驰骋江湖,享受着人们艳羡的目光。

纵然有些仇家,但也在他一双寒铁双戟之下慑伏了。

但是恶运却并未放过他,在五年之内就威慑天下武林的天争教主、被武林中视为百年来仅见的奇才——萧无,在偶然的机会里和薛若璧邂逅之后,被吕南人一直认为非常忠实的妻子,竟对他不忠实,居然私奔到天争教主怀里去了!

而且,天争教主萧无,竟运用了他的绝顶武力、绝高智商和绝大毅力在武林中培植成的势力,要铲除铁戟温侯。

吕南人是高傲的,他立刻全力反抗。

但是他失败了,像武林中其他的人一样,他无法和天争教庞大的势力相抗。

有好几次,他都几乎死在天争教里地位最高的金衫香主们的环攻之下。

但是他却不甘就死,于是他费尽心力,逃出江南。用假死骗过了天争教,也骗过了所有武林中的豪士,隐迹潜踪起来。

没有人会想到他会在保定府里一条最繁盛的街道上隐藏了自己,也没有人会想到和许多个落第秀才一起住在一栋大四合院里的江南秀才——伊风,会是曾经在武林大大有名的铁戟温侯。

这个四合院里,终日书声朗朗,落第的秀才们在书中寻找自己的梦想,只要一旦大魁天下,那时候一跃而至万人之上了。

像那些秀才一样,伊风也在读着书——各种各样的书。

他从小习武,根本没有时间读书,渐渐在书中寻得了一份安慰和满足,使他能静心期待着,期待着一个他能复仇的机会。

这是一段非常艰苦的日子,一个人由盛名之下返口拙朴,那种心情往往是绝大多数人无法忍受的,但是他却度过了。

两年之后——

当人们已渐渐开始淡忘,甚至已完全忘记铁戟温侯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提着一筐书,寒着一领蓝衫,用药的黄色掩饰着脸上的苍白,低着头,像一个失意的游学士子一样,又开始了他的征途,只是他己不是咤叱风云的人物了。

有时候,当一匹健马飞蹄奔过,被那匹马溅起的泥水溅到他身上时,他会发现那马上的骑士,曾经躬着身子去请求他的指教。

有时候,当他坐在嘈杂的茶馆里听到一些粗俗的汉子口沫横飞地谈论着武林中事的时候,他胸中积蕴已久的热血,也会沸腾一下,但瞬即就被自己按捺住了。

很快地,他就发现天争教在武林中的地位日渐其长,昔日武林中的名门宗派,近年来人才凋零,江湖中已很难听到有几个新扎起的高手,即使有,也会被天争教网罗了去。

因此,才二十六岁的他,心情却已像六十二岁般消沉而落寞了。

只是那一份深邃的仇恨,却使他仍然在等待和期望着。

有许多人之所以能够在世上活下去,也是全凭着等待和期望的力量的。

当他开始厌倦城市的时候,他就到山野中去。在他已确定无人的时候,他也会用他那一身未尝一日荒废的武功,攀登到常人无法攀登的穷山绝岭中去。

当然,他是在冀求着奇迹。

但是奇迹会不会在一个像是穷途末路的人身上出现呢?

华山乃五岳之一,山峦挺秀,风物绝胜,春秋佳日,本为骚人墨容游咏之地。

但是在这严寒的早春,纵然有人会提着兴致来赏雪,但也只到山腰之下,浅尝辄止。很少有人会冒着从山上滑下来的危险,在积雪中爬上去的。

这天,华山绝顶的山阴之处,捷若猿猴地爬上一人,定晴一看,这身手绝高的人物,竟然从头到脚看不出一丝是武林人物的迹象来。他当然就是吕南人——伊风——了。

林木早就枯死了,他在满是积雪的山岩上纵跃着,极目四望。白云皑然一片,苍穹皓皓,风飒木立,寒气袭人。

这时候,他才真正觉得自己的渺小!胸中的闷气,在这一瞬间,俱都渺茫起来,只觉得心中坦荡荡地,舒服已极。

他恨不得引吭高啸。

若是在数年前,他会毫不迟疑地去做。

但是此刻,他却只有长叹一声的勇气,仿佛他若长啸一声,就会惊动什么人似的,但是这种地方会有人吗?

他呆呆地伫立在一块突出的山石之上,山风吹来,他整个人仿佛就要随风而起,这时候他已完全沉缅于自然风物之中。

蓦然,一个极为轻微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妈,他会掉下去吗?”一个清脆的女孩子口音说道,“我看他也会武功呢!”

这声音虽极其好听,然而却使得他吓了一跳,倏然转身,后面是一片山壁,山壁上虽然林木被风吹得直晃,山壁前是一片崎岖不平的荒地,荒地上的林木在夏日也许是繁盛的,但此时一眼望去,就可见底,哪里有人在?

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吓得全身悚栗的,何况是为了避仇,竟不惜伪装一死的他?

他只觉得有一阵冷汗冒出,眼光仍在四下扫动着,突地,在一处停下了,因为他在山壁上的一个洞穴里面,看到一双转动着的眼睛。

他走前一步,全身已在为将要发生的任何一种事而密切准备着,因为这也许就是他的敌人。

在经过很长一段时期恬淡的生活之后,再碰到这类事,他竟不免有些紧张起来了。

他缓缓地一步步向前走去,此时他已下了决心,只要那人有任何一点可疑之处,他就要不择手段将那人除去,因为他不能允许有任何人发现他的踪迹,否则就是自己的死亡。

他和那双眼睛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发觉那对眼睛也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但因光线太黯,他无法看清那对眼睛属于什么人。

突地,那对眼睛倏地窜了出来,他大惊之下,错步挥掌,极为强烈的掌风立刻从他掌上发出,砰地,那对眼睛和它的身躯,竟被这一掌之力,震得撞到山石上,惨嗥一声死去。

他惊魂初定,定睛望去,那对眼睛竟属于一只山猫,他不禁暗笑自己的紧张。

但是,“说话的声音,又是从哪里发出的?”他在想。

随着他的暗笑之后,他不禁开始更为惊恐,因为隐藏着的这个人,极可能是他的仇敌。而以此时的情况看来,此人若是他的仇敌,却是一个极为不容易对付的厉害角色哩!

他身形四转,真气已聚,他自信必要时全力一击,力量足以惊人的。

但山风吹处,景物依然,还是没有人的影子。

他忍不住沉声发话道:

“在下伊风,偶游华山,是哪一位高人出言,务请现身指教?”

声音中已失却了他平素的镇静,因为任何一件不可知的事,都是令人会感到恐惧的。

语声落处,依然没有回答。他的眼光锐利地四下搜索着,身形却不敢挪动一下。

因为他怕在自己离开时,躲在暗中的那人,也乘隙溜走。他也怕在身形移动时,受到别人的暗算。

这并不是他太过虑,须知他在受到天争教追杀的那一段时候,如不是凭着这一份小心的机智,怕不早已死去十次!

此时在这种深山穷沟里,他更不敢有一丝疏忽。因为任何一件疏忽,都可能造成他致命的打击。是以他虽然听得那是一个女孩子发出的声音,他心中的恐惧,却未因此而丝毫减退。

因为在这种地方,怎会有女孩子的声音,而那声音为什么在说过一句话之后,立刻再也不响?而且也不现出身形来!

“这显见得其中有什么阴谋。”他暗忖着,越发不敢有丝毫松懈。

一个时辰过去,第二个时辰到来。山阴之处,静得像是天下所有的生物都死光了似的,连一声马鸣或是兽嘶都没有。

他紧瞪着的眼睛,因为长久的没有休息,而微微有些酸痛。他的耳朵,已可在风声中辨出一根微枝折断的声音。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于是这个时辰又过去。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看法,“难道说话的那人早已走了,我却一般傻劲地在此死等?不然,他绝不可能藏这么久呀?”

但是他确信在自己听到那句话,和自己回转身来的那一刹时间,断不会有任何人能够从自己身后逃出自己视线之外。

“除非他会飞。”他暗忖着。

“但假如他并未走,只是躲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却又是为着什么?”

于是他替自己找了个答案:“一定是要对我不利,怕我看到他。”

他疑心一起,更不肯放松自己绷得太紧了的神经。

暮色渐临的时候,他依然停立在那里,心里却不免更着急,因为夜色一临,他自己所处的地位,就会更加不利。本来已是“敌暗我明”了,再加上夜色掩护,暗中的那人要逃走,或是要暗算自己,不是就更方便得多了吗?

须知这并不是他多虑,而是一个在经过许多次生死系于一发的灾难之后,所无法避免的现象。

因为在他的那种处境之中,生死之前的界限,的确是分得并不十分明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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