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风怔怔地望着许白,心中暗忖:

“这妙手许自身材高大,声如洪钟,心里有什么事,大半都显露在面上。那万天萍却是瘦小枯干,不但面上永远不动声色,说话也是尖声尖气的。这两人一阴一阳,一正一反,像是天生出来,就是对头,倒不知将来是何了局。”

他心中正自忖,却听许白又道:

“是以那时我连大气也不敢喘,心里正想:‘洞门打不开更好,反正我既活不成,你也死定了。’哪知洞外却突地响起一个说话的声音,我虽听不清楚,却见那老猴子听到声音高兴得上下乱跳——

“哈!你没有看到,那才真像只活猴子哩!

“他跳了半晌,就用嘴巴贴着石壁,对外面大声呼喊,告诉那人开启洞门的方法,只是他此刻中气已经不足,叫了两三遍,那人才听清楚,过了一会,只听‘呀’地一声,那石门果然开了。”

他微微一顿,透了口气,接着道:

“门外立刻有天光射进来,也有风吹进来,风吹到我身上,我真是高兴极了,这时候洞外掠入一个人来,身材也就和你这么高大,穿着一袭极华贵的袍子,看起来倒是风度翩翩的样子。”

伊风剑眉一轩,脱口道:

“天争教主萧无。”

妙手许白双目一张,惊讶地问道:

“你怎地知道?”

伊风哼一声,目光转过薛若壁身上,又冷哼一声,道:

“我前几天已见过姓万的了。”

妙手许白“哦”了一声,接着道:

“此人果然自称姓萧名无,当时我还以为他只是个无名小卒。后来我才知道,他竟是近年名震江湖的天争教主。”

伊风鼻孔里又轻哼一声,却听他又道:

“当时我伏在暗处,见这萧无与那老猴子说了几句话。

“目光似有意无意地,朝我这边望了两眼,我也未曾在意。只见那老猴子跟着他走出了洞,我却不敢出去,坐在当风之处,只吸了两口气,又怕那老猴子突然转了回来,只得又爬回角落里。

“哪知过了一会,那萧无又转了回来,笔直地走向我藏身的地方,朝我当头一揖,道:‘老前辈可就是千里追风神行无影许大侠?’我吓了一跳,心里不禁暗暗佩服,这个萧无年纪虽轻,倒的确是个角,就凭这份心思,就不是普通人能够企及的。”

伊风再次“哼”了一声,目光转到别的地方。

妙手许白哈哈一笑,又道:

“我知道瞒他不过,就将事情源源本本告诉了他。他一听‘璇光宝仪’可能就在万天萍身上,面上不禁露出惋惜的神色来。我心里暗想:‘只怕你老早知道了,一定是要乘老猴子力弱的时候,抢了出来。’于是我就知道:这厮也不是好东西。”

伊风“哈”地一笑,拍了拍大腿,道:

“老前辈的见识,果然超人一等!”

妙手许白抓了把火腿,放入口中,又自哈哈一笑,道:

“老夫闯荡江湖数十年,那厮虽然精灵,却又怎精灵得过我?当时我也不动声色,反而连连夸着他,他也尽对我说些仰慕的话,又扶着我走下山,在路上设法找着只活鹿,打死了,我乘热将鹿血都喝了下去,精神才觉得略为好些。

“不过我有些奇怪:这姓萧的怎会如此对我?

“后来他又告诉我,他和姓万的那只老猴子,约在这西梁山上见面,说了半天,言下之意是叫我帮他一起弄死万天萍,自己又不愿下手,却叫老夫来替他顶缸。当时我这样想:‘已经是往最坏的地方想了,哪知这小子却还要坏上十倍!’

“原来他知道我和那老猴子,一个强盗,一个小偷,这么多年来,一定弄了不少钱,他也想分点贼赃。后来我说起‘璇光宝仪’的好处,他又动了心,所以才这样做,一面让江湖中人都知道他是个大仁大义的君子,‘南偷北盗’,是从他手上救出来的。就算事情不理想,我和那老猴子总会感激他一辈子,将来他遇着什么事,我们知道了也不会不管。”

伊风暗叹一声,觉得人世之间的机诈,有许多真不是自己能够了解的。

又暗暗忖道:

“那萧无的确不愧为枭雄之才,行事之阴森狡诈,确非常人能够忖量得出的。唉!——此人城府如此之深,将来要除去他,只怕不容易哩!”

许白一摇虬髭,大笑又道:

“只是这厮想得虽妙,老夫却也不是呆子。老夫和他分了手后,就找了个地方,弄了个补血补气的东西来,大吃大喝了十几天。等到气力恢复了,就跑到这西梁山来,却看到万天萍那老猴子,呆呆地坐在这个山洞的前面,他旁边还有女孩子,不住地央求他将堵在洞口的大石搬开。

“我一见这老猴子之面,就觉得气往上撞,本来想等到那姓萧的小子也来了,弄得他们先打一架的计划,也抛到九霄云外了。”

他白发皆张,一瞬之间,但觉他豪气冲天。

伊风暗忖:

这妙手许白虽也狡诈得很,但却是个性情中人,言词举止,仍不失热血汉子,倒要比那些“伪君子”强得多了。

须知人世之间,“真小人”若多于“伪君子”的话,那么世间就要太平多了。

哪知妙手许白突地长叹一声,豪气顿敛,长叹着又道:

“老夫一生行事,就是吃尽‘不能忍’的亏,小娃娃!你年纪尚轻,正是如日方中,定要在这‘忍’字上,多下些功夫,方能成得大器,这不是老夫倚老卖老,却是由衷之言。”

伊风唯唯受教,心下不觉对这豪迈的老人,起了好感。

却见这妙手许白“吧”地一拍桌,震得石桌上的书册、鸡骨,都直跳了起来。

他顺手又拿过一块鸡脯,接着又道:

“老夫盛怒之下,就跳了出去,指着万天萍大骂,哪知那老猴子一见我的面,吓得脸都白了,一言不发掉头就跑。

“本来站在他旁边的女子,吃了一惊,连声叫‘爹爹’,也跟着掠去。

“我心里转了几转,见那老猴施展轻功之间,功力仿佛又比以前精进了些,我纵能追上他,也未必是他的敌手,何况我又在奇怪,他为什么要守在洞口,是以我就设法子弄开了堵在门口的大石块……”

他微顿一下,又道:

“那可真费了我不少功夫,还找到根铁棍才把它弄开,也真难为那老猴子,怎么把它搬来的,这种臂力,可真惊人得很!”

这妙手许白娓娓道来,将伊风心中一些未解之谜,都如抽丝剥茧般说了出来。

那薛若壁更是听得心中激动不已,紧紧握着她孩子的小手,却连动弹都没有动弹一下。

壁间灯火的光影,突地一摇,这盏铜灯储油虽多,但点了这么些天,却已将近油竭灯枯了。哪知——

就在灯光飘摇之间,洞外突地飞也似地掠进一个人来。

妙手许白双目一张,面色微变。

却见掠进洞来的,竟是那铁面孤行客万天萍的女儿。

这少女此刻虽仍是一身翠裳,但云鬓蓬松,玉容憔悴,衣衫也凌乱得很。掠进洞里,秋波四转,一眼望着妙手许白,面色微微变了一下。又在薛若壁面上狠狠盯了几眼,“嘤咛”一声,掠到伊风身侧,微张樱口,却又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这个山窟之中,除了伊风之外,居然还有别的人在,这显然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而且这洞窟之中居然有床有几,更是令人惊愕!只是惊愕之中,她却又有些欣喜,因为她的意中之人伊风,此刻神采奕奕,完全不是她想象中衰弱憔悴的样子。

妙手许白大步迈前一步,厉声叱道:

“小姑娘!你的爹爹呢?”

万虹秋波一横,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转向伊风,悄语道:

“这些天来,你可还好吗?”

妙手许白双目电张。伊风连忙长身站起,哈哈一笑,朗声道:

“有什么话,不妨出去再说,我在这困了十多天,实在有些腻了!”

转过身子,冷冷地望着薛若壁,叱道:

“至于你出不出去,我是悉听尊意,不过……”

他语声微顿,双手疾伸,却抢薛若壁身侧的孩子,一面道:

“这孩子可得交给我。”

薛若壁娇喝一声:

“你想干什么?”

双手护住孩子,左腿蓦地踢出。伊风微一拧腰,右掌下切,左掌仍原式去抢那孩子,哪知薛若壁左腿微缩,右腿已电也似的踢了出来,她虽然大腹便便,但这连环两腿,仍然是疾如飘风,一点也没有不灵便的样子。

伊风此刻的武功,虽已大异于往昔,但此刻却不得不撤步拧身,先求自保。

须知他意在抢得自己的孩子,并不想伤及薛若壁,是以出手便有许多顾忌,许多精妙而狠辣的招式,根本用不出来。

他身形方自溜开,脚步一错,却又掠了上去。

妙手许白浓眉一轩,“飕”地挡在伊风身旁,突地哈哈大笑了起来,说道。

“老夫虽然一世独身,却最恨别人夫妻吵架。喂!我说小娃娃,你和你老婆吵些什么?说给老夫听听看,让老夫来评评理。”

万虹“呀”地一声,往后退了几步,粉面立刻变得煞白,呆呆地里着伊风,却见伊风亦是满面怒色,双目怒张,厉叱道:

“谁认得她这贱人!许老前辈……”

妙手许白“咦”了一声,转身向薛若壁道:

“这孩子是你什么人?”

薛若壁挺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娇喝道:

“这孩子是我的儿子。”

伸出一只春葱玉手,指着伊风:

“你说!你说!他是不是我的孩子?”

又道:

“老前辈,你可得为我这苦命的女子,主持公道,我……”她竟又掩面痛哭起来。

伊风双目火赤,气得连声音都变了,顿足道:

“你这贱人……我孩子可没有你这种母亲!许老前辈,你可知道,这女子把‘七出’之条,都犯尽了,我……”此时此刻,他又怎能将事实的真相说出来。

但妙手许白是何等人物,察言辨色,也已猜出个究竟。目光数转,也不知该怎么办好。

哪知万虹突地“咯咯”一笑,婀娜走了过来,娇声道:

“这位敢情就是什么‘天争教主’的夫人吧?怪不得我和爹爹前几天守在外面的时候,有好几拨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汉子们,跑到这里来,说是要找什么‘教主夫人’,又说他们都是‘天争教’下的弟子。我爹爹不让他们进来,全给打回去了。”

她秋波转向伊风,娇笑道:

“我说你呀,你这人真是……要人家的孩子干什么?你要孩……”她“噗哧”一笑,粉面微红,说不下去了。

伊风剑眉怒轩,后面这几句话,他根本没有听见,却问道:

“那些人叫什么名字?”

万虹娇声一笑,道:

“名字我可记不得了,不过一个个直眉楞眼的,却全不像是好人。其中一个使的兵器最怪,竟是一面渔网,武功也数他最好,爹爹费了半天事,才将他打发回去,其余的人武功却都平常得很。”

伊风冷冷一哼,道:

“教主夫人!你们教主已经派人来接你了,你还不快点滚回去,不过……你要是不把孩子留下来,你就休想……”

哪知他话犹未了,薛若壁突地从床上窜起来,扬手一片金光,袭向伊风,手抱着孩子,却借着妙手许白和万虹的身形掩护,“飕”地掠了出去。

伊风既惊且怒,袍袖一展,将薛若壁扬手发出的“罗刹金丝”,呼地挥了开去,但自己也不禁惊得一身冷汗。

原来这“罗刹金丝”,正是薛若壁云英未嫁、行走江湖时,仗以成名的暗器,这暗针细若牛毛,却是根根有毒,只要中上一针,肌肤便立时溃烂,纵不伤命,却也差不多了,端的霸道已极!

伊风和薛若壁夫妻数年,当然深知这种暗器的厉害,袍袖外挥,身形后退,挡过这阵针雨。却见薛若壁已抱着孩子,掠出洞外。

他大喝一声,一个箭步,掠到洞口,哪知外面又是一蓬针雨,扑面向他袭来。他方欲后退,身侧突地一阵劲风掠过,那蓬针雨,竟都被挥落一边,耳畔听得妙手许白的声音道:

“追出去!”

眼前人影一花,妙手许白的身形,已如轻烟般逸出。

伊风再不迟疑,跟着掠入隧道,只见前面暗影之中,妙手许白的衣袂飘飘,已经掠出数丈开外。

他不禁心中暗叹。

“这妙手许白,人称‘千里追风神行无影’,如今一见,他轻功果是妙绝人衰。”

转念又忖道:

“不知道那剑先生和三心神君的轻功,可有他如此高妙……”

他思绪转及此处,不禁又想起那三湘大侠的未亡人母女两人,却不知她们现在到哪里去了。

他心中转念间,却听得那万虹在后面叫着:

“等我一等。”

回头望处,却见这少女轻功亦自不凡,此刻也已追了上来,而自己心中这一生岔念,脚下微慢,却将前面的人给追丢了。

他脚下加劲,身形灵活而曼妙地在这狭窄的隧道里面掠着,飕、飕,三两个起落,他已窜到出口之处,却见洞口竟然又被大石堵死了。妙手许白一手拿着个火折子,一手正在推那巨石。

薛若壁手中抱着孩子,畏缩地站在角落里。那孩子连日喝酒,此刻竟像还是宿醉未醒,滚动着大眼睛,望来望去,竟未哭出来,但一张肥胖的脸,却已瘦削了许多。

伊风心中一阵怜惜,一眼望到薛若壁,只见这武林中的第一美人,此刻也憔悴不少,明媚的秋波中,不时露出恐惧和焦急的神色来,他不禁又为之暗中长叹。

“但这是她咎由自取,又怪得了谁?”

但他立刻压下这份怜悯的感觉,如此告诉自己。

大步走过去,走到妙手许白身侧,沉声问道:

“许老前辈!这又是谁干的事?”

妙手许白冷哼一声,目光四转,将手中的火折子,交给已经随后赶来的万虹,一面道:

“除了那老猴子还有谁,气起来我真想大家都全在里面耗着,看看最先饿死的是谁?”

伊风看了万虹一眼,道:

“你爹爹不知道你到这里来吧?”

万虹摇了摇头,妙手许白又喝道:

“来!小娃娃!帮我把这石块弄开。哼!万天萍呀万天萍!你也未免太小觑于我了,难道这区区一块石头,就能把我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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