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胳膊上养着一只狗。

这只狗长3厘米,毛是蓝色的。它的名字叫波奇,是一只公狗。波奇虽然长得并不帅,但脸蛋很可爱,嘴里还衔着一朵白花。

波奇并不是一只真狗,它只是画在我皮肤上的一幅小小的画。

我跟波奇的结识是我的朋友山田提供了机会。山田是个聪明的美女,当着年级委员,不过她跟我一样,朋友很少。依我看来,她朋友很少的原因在于她后背上刺的樱花。但山田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个原因,那一天她又在懒洋洋地读着一本叫“月刊TATTOO”的杂志。

我们当时并排坐在宿舍里一个微暗的、不易被发现的角落。水泥的冰冷透过裙子传来,连我的腰都觉着凉。明媚的阳光下,远处有一帮正在打排球的女孩子们,不时能听到她们的叫喊声。

我并不讨厌这种阴郁的感觉。

“我高中毕业以后,准备学习手艺,继承我家的家业。”

山田嘴里咕哝了一句。她的语气很随意,我差一点没听到。

明年我们就升高三了,可我还从来没想过以后的路怎么走。

我张大了眼睛看着山田,结果她连头都没抬,眼睛仍然盯着铺在膝盖上的那本怪怪的杂志,我只能看到她嘴角有着一抹清凉的微笑。

“也就是说你要学做扎青师了?”

山田点了点头。

“最近女扎青师增加了,爸爸那里也来了一个女人,学刺青的。对了……”山田合上杂志,看了看坐在她身旁、把手放在额头上的我。“铃木你还没来过我家的店吧?今天放学后来我家店里玩吧。喂,你怎么了?脸色好苍白啊。”

“没事,就是因为你突然说起这样的大事,弄得我有点想吐。”

“想吐?吐什么?吐掉刚才吃的炒面面包?”

山田的父亲是一个扎青师,主要做日本画的刺青,把龙、花鲤等形象刺到客人的背上。

在我看来,山田家的店风格有点像理发店,非常干净,这让我感到很意外。

“我本来还想象着广告牌上有某某书法高手写的潦草笔迹呢。”店的门前给人的感觉很好,门上写着金色的“TATTOO”字样。

“好像也不是如何放荡不羁呀。”

我这样对山田说,于是她看了看我,抱着胳膊叹了口气。

“客人不都是你想的那样的,噢,因为我们店主要是从事的是日本画的刺青,所以这个行业里的人也会来。也有不少年轻人来扎刺青哦。”

“客人是不是都刺些观音图什么的带回家呀?”

“才不是呢,图案有各种各样的。有的人从目录里面挑选,还有的人事先自己设计好图案然后拿到我们店里来。”

推开玻璃门走进店里,迎面就是等候室。等候室里放着一盆赏叶植物,还有一张朴素的黑色沙发。墙壁是白色的,给人很干净的感觉,就像是牙医的候诊室。

山田让我坐在等候室里,自己则走到了店的里间。我从备置的架子上取下一本书,我还以为是本杂志,原来不是。书上登着很多刺青的照片和解说图,好像是本刺青目录。

有火焰、星星、心等很多种类的图案。

忽然有个人影投到我手里的杂志上。我抬起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个子很高、我不认识的女人在低头看我。两人的视线碰到一起,于是她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你好。”

她嘴里说出的是生硬的日语,原来是个外国人。

她的旁边站着山田。

“这个人现在在我们店里学刺青,是个中国人。”

我一下慌了神,这倒并不仅仅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外国人面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她长得很美。这个女人穿着黑色的套装,戴一副有色的眼镜,耳朵上戴着许多耳环。

这个中国人竖起无名指,说了一句“请多关照”。就在这个瞬间我完全成了她的fan。我一面用紧张的语调做着自我介绍,一面心里想着:如果我是个男人的话,一定要把她弄晕然后带回家。

“实际上她就要离开日本了。”

好失望啊。

“您要回中国了吗?”

她摇了摇头,据说她想到美国去研究激光技术。我有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学什么激光,不过听她说去掉刺青的时候要用激光,只是在日本这项技术还不太发达。

“我今天是来跟师傅告别的。”

这个中国人用结结巴巴的日语解释道。

“这个人扎的刺青可漂亮了。对了铃木,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就让她给你扎个刺青吧。”

对于山田的提议我要是在平时的话肯定会拒绝的,但是十五分钟之后我已经坐在了店的里间,坚定地挽起左胳膊的袖子。谁让我迷上了这个中国人呢,没办法呀。

店的里间放着床和椅子,真的很像医院的诊室。估计准备在背上扎刺青的客人要俯卧在这张床上吧。

我准备把刺青扎在左胳膊的上部,所以被命令坐到了椅子上。

“很多人第一次扎刺青都是在左胳膊的上部呢。”

山田坐到床上,晃着腿对我说道。

“喂,山田,我身上没带钱,没问题吗?”

“没事,她今天好像也没准备要你的钱。”

我看了看那位中国姐姐,她正在为闪着银光的针等器具进行消毒,听到山田的话之后,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本来扎个刺青好像要花五千到一万日元。

房间被日光灯照得如同白昼,看不到一粒灰尘,看来是间无菌室。窗户边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白色的花,遮光帘只拉下了一半。墙壁上挂着猫头鹰挂钟。

椅子的旁边是一个垃圾箱。我往里边一瞅,发现了一些卷起来的、沾着血迹的面巾纸。我突然感到不安起来。

“会不会疼呀?”

山田不怀好意地眯起眼回答道:

“可疼了呢。”

“真的吗?”

“事实上可能每个人情况都不同,有人觉得疼,也有人扎的时候竟然睡着了。铃木你嘛,应该没事吧,我们就姑且这么认为吧。”

那位中国姐姐坐到我身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开始了扎刺青的工作。

我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长长地呼了口气。

至于刺个什么图案,我在被带到这个房间之前就决定好了。我只对那位中国姐姐说了一句:“你给我刺只小狗吧。”而她也爽快地回答了一个“OK”,然后给我看了看插图集,上面有很多狗的图案。我在等候室里已经自己决定了刺哪种图案。

我哗哗地翻着插图集的时候,忽然在其中一页感受到了一种宿命般的缘分。那一页上画着狗的图案,它久久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我当时想道:如果把这只狗作为我的幸运符,让它一辈子陪着我该有多好呀。于是我一瞬间就决定了要刺这个图案。我记下那页纸的页数,告诉了中国姐姐。她竖起大姆指,说了句“交给我吧。”

好像要先在扎刺青的地方临摹出图案。这项工作中国姐姐似乎轻车熟路,她用的是描图纸。原理好像是这样的:用复写纸把底稿复写到描图纸上,在我的左胳膊上部涂上药物来接收图案,这样图案就被临摹到我的皮肤上了。

虽然山田这样解释给我听,不过我根本没听进去。每次中国姐姐那张美丽的脸靠近我的时候,都会传来一种香味,我哪有心情听山田的解释呀。实际上连画出来的图案我都没看一眼。

接下来要用机器来穿线。中国姐姐拿出一个三根针构成的器具,在我的皮肤上穿起线来。胆小的我把脸别到一边,闭上眼睛,不过好像也没那么疼。这种感觉就像用镊子拔毛似的,一秒钟内有几次连续的疼痛。

我稍微放下心来,看了看胳膊上狗的图案。

这时猫头鹰挂钟响了起来,猫头鹰的那种叫声听起来特别傻。

“铃木,你要不要看本书?只用右手也可以看呀。”

山田细心地为我考虑。

“嗯,我想再看看刚才那本插图集,想看看那只小狗。”

中国姐姐又拿来其他的器具,这次的器具好像是一排针,比刚才的那个器具多了两三根针。这个好像是用来涂影的。

我一边翻着插图集,一边擦了擦额头上渗出来的汗。

“果然还是疼?”

“嗯,有一点。”

其实不太疼,不过我还是这样回答山田。

接着中国姐姐用一束捆起来的针来上色。针的数量增加到了十四根左右。

一共花了一个小时左右才最终完成。

“虽然现在颜色看起来怪怪的,不过几天以后就会变成漂亮的颜色了。”

我看了看左臂上部刺的蓝色小狗的图案,向中国姐姐道了谢。

她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工作,点了点头,十分钟以后她离开这里去做渡美的准备了。我感到很遗憾,刚才要是拍张纪念照就好了。

“她的手艺真好,狗的图案这么小,她却画得这么可爱。”

“我已经想好了,这只狗就叫波奇。”

波奇现在老老实实地面朝我坐在我的左臂上。它好像想问什么问题似的,歪着头,嘴里衔着一朵白色的花。波奇长得很小巧。

“对了,我刚才一直没好意思说出来,那个中国人是不是会经常把别人说的日语听错?”

“这个嘛,偶尔是会听错。不过她才学了一年日语,会说就已经很厉害了。你怎么想到这个了?”

我把狗的插图集拿给山田看。我翻到的那页纸上画着一只很凶的狗,似乎要把人吃掉似的。它嘴里流着涎,看起来很真实。

山田皱了皱眉。

“这幅图好棒啊。”

“我应该告诉那个中国姐姐这一页的页码了呀。”

我就是这样半偶然地和遇到了波奇,不过我还得忍受接下来几天的奇痒。扎刺青的地方痒得不行,不过山田告诉我不能用手挠。

三天之后,刺青的地方就不再痒了,波奇的蓝色也变得鲜艳起来。我感觉刺青与我融为了一体,这种感觉真好。虽然不是我原来想要的那幅,不过这个也不赖。我常常看着左臂上部的小狗,脸上不由得想笑。

“你最近是不是买什么好东西了啊?”

美莎绘把冰咖啡的杯子放下,这样问我。

当时我们在一个咖啡店里,我和美莎绘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旁,漫不经心地聊着天。店里放着轻柔的音乐,开着空调。玻璃窗的外面阳光很强烈,很多穿着西装的上班族来来往往。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看你刚才一直在哼着莫名其妙的歌,就是像出故障的录音机发出的声音的那首歌。你一哼那首歌一般就表明你得到了好东西,所以我还以为你买了手表什么的呢。”

我和美莎绘在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她好象都把我看透了。

“是呀,恩,我得到了一个好东西,跟那感觉差不多。”

我隔着校服摸了摸刺青的小狗,小狗紧紧地躲在我的袖子里,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

美莎绘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且把眼睛转向杯子里的冰块。

那天在街上碰到美莎绘其实挺偶然的。我正在从学校往家赶的路上,她当时没看到我,正要从我面前走过去。我叫了她一声,她回过头来,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脸上浮起一种暧昧的笑,那种笑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绘出的复杂表情。

美莎绘看起来很疲惫,听她说她刚从医院回来,问了自己丈夫的诊断结果。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她丈夫生病这回事。

美莎绘出神地望着杯中的黑色液体,一动不动,好象已经忘了面前的我。

从她那沉重的表情可以推断出她丈夫的诊断结果并不如意。

“喂,你没事吧?”

听到我跟她说话,美莎绘好像吃了一惊。她抬起头来,强做微笑地回答道:

“这家店空调开得有点大了哦。”

听到美莎绘的话,我点了点头,摸一下胳膊,发现早已起了鸡皮疙瘩。我想到鸡皮疙瘩的下面住着一只小狗,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对了,狗……”我惊讶于美莎绘会突然提到“狗”这个单词,也许我们确实有点惺惺相惜,心有灵犀。“你不知道,我有时候会闻到狗的臭味,可能是邻居家养的吧,我们的公寓可是禁止养宠物的呀。”她深深地吸了口空气,“你觉不觉得这家店里也有狗的味道?”

“哪有狗的味道呀?肯定是你想多了。”

出了咖啡店,早已被我淡忘的炎热又一次袭来,出了一身汗。我不晓得刺青部分会不会也出汗呢?

我点的巧克力冷糕、苹果派和奶茶,美莎绘也帮我一并付了钱。

我无聊

地在店的外面等着她结完帐出来。店门的旁边有一个小花坛,里面的叶子绿得十分鲜艳。我坐到花坛的边上,故意大大咧咧地把腿伸出去。美莎绘生气地训了我一句:“注意形象!”

“今天医生告诉我说‘你丈夫患的是癌症’。他得的是胃癌,只能再活半年了。”

在电车里,美莎绘身体靠在扶手上,眼睛一直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对我说道。

那一天难得全家聚到了一起。我最怕家族聚会了,也很少跟大家一起吃饭。我在饭桌上一直盯着我父亲繁男,我和他的关系不太好。他好像对他女儿做的事没有一件感到满意,最近我们连话都很少说了。

父亲繁男本来就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他从不张开嘴大笑,也不会专门哄谁高兴。他也没发迹,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头发会掉光了。我对父亲真是一点也不了解。

他喝着啤酒,悠闲地吃着饭。终于吃完了,这时他摸着肚子说道:

“最近胃溃疡好像严重了。”

看来美莎绘还没把真相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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