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崇史说要去公司,麻由子不禁一怔。现在正是星期六的午前。跟平常的星期六一样,二人正在吃早午餐。餐桌上摆着烤面包片、咖啡和色拉,还有炒蛋和香肠。除了咖啡,其余都是崇史准备的。

“休息日去上班,可真够新鲜的。”麻由子带着怀疑的神色说道。她仍穿着睡衣,外面披着一件白色开襟棉线衣。

“我有一些数据需要整理。本来昨天想整理,可主机出了故障。”崇史一面往烤面包片上抹黄油一面说着,却不敢正视麻由子的脸。

“你昨晚怎么不说啊?”

“昨晚还没打定主意呢,但今天还是决定去一下。”

“非得今天不可吗?很急的活儿?”

“下周很早就有部会,我想到时候作为参考资料提交。”

“是吗?”麻由子仍是一副未能理解的样子,但还是耸了耸肩膀笑了,“本来今天想让你陪我购物呢。”

“抱歉,你一个人去吧。”

“明天也不行吗?”

“不好说,弄不好也够戗。”

“哦……那我只好一个人去了。”

“你自己去吧,抱歉。”说着,崇史连番茄酱都没蘸就把炒蛋塞进嘴里。

吃完饭,他返回卧室,打开和麻由子共用的书桌的第二个抽屉,里面放着办公用品和电脑相关的配件等。他取出一个装订书针的小盒子打开,盒里装的不是订书针,而是钥匙。他把钥匙托在手心,思忖了一会儿,只觉得一股奇妙的感觉袭来。这究竟是因何产生,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

换完衣服,崇史向麻由子招呼道:“那我走了。”

她正在清洗餐具。“那种打扮能行吗?”她回头问道。崇史穿着牛仔裤配开领短袖衬衫。

“休息日加班没事的。”

“是吗?可别太晚了啊。”

“不会太晚。”他穿上运动鞋,出了房间。

赶到地铁早稻田站后,他买了票,上了与公司方向截然相反的电车,在下一站高田马场站便下了车,三轮智彦的公寓就在这里。

昨天,崇史从公司里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打给智彦在MAC上学时住的公寓。本以为他已搬家,没想到他的房间竟还保留着。应答的是录音电话。

“我现在不在家,请在听到提示音后留下您的名字和事情。”

这并非智彦的声音,而是事先设置在电话里的合成录音,但崇史有印象。他确信智彦的房间仍在。

第二个电话是打给智彦老家的。

智彦和崇史一样,老家也在静冈市。他们以前经常互相串门。智彦的父亲从事印刷业。崇史记得,他是那种完全为了独生子的成长而埋头工作的男人。母亲则是温柔善良、身材娇小的女人。崇史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就要进入Vitec公司前回家探亲的时候,当时她仍称儿子为“小智”。

接电话的是智彦的母亲。崇史一面报出姓名一面想象,她一定会很怀念自己吧。

可智彦母亲的反应极不自然。“啊,敦贺君……”她只说了这一句便语塞了。

“怎么了?”崇史问道。

“哦,没什么。先说说你的事吧。怎么突然打电话来?”

“是关于三轮君的事情,有点事我想问问您。”

“智彦……啊,是吗?什么事?”

“最近我和他完全失去了联系。我想问问他现在怎么样。”

“啊,智彦啊,没人告诉过你吗?他啊,去美国了。”

“是洛杉矶,对吧?这个我知道。可他在那边过得如何,我却一点也不知道。他也不给我写信。”

“信……啊,是啊,这么说来,家里这边也没来信。不好意思,这孩子懒得动笔。不过,你不用为他担心,他过得挺好的。”

“来过电话吗?”

“嗯,来过几次。”

“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这个嘛,好像是上星期过半吧。正在吃晚饭的时候。”

“能不能把电话号码告诉我呢?我想打给他。”

智彦的母亲稍稍顿了顿。一阵不自然的沉默后,她说道:“那个,他的住处似乎还没有安电话呢,就连那屋子还都是临时宿舍,他说还要搬家呢……”后面的话语就支支吾吾地消失了。

“那家里有事的时候,你们怎么和他联系呢?”

“是啊,我们也正在担心呢,好在眼下还没有特别的事情,那孩子也应该会常常打电话来的……”说到这里,智彦的母亲沉默了,似乎在等待崇史的反应。

“是吗……”

“是啊。你好不容易打一回电话,实在不好意思。”

“那他下次大约什么时候来电话呢?”

“这个就不好说了。每次总是突然就打过来。”

“您说他的住处没有电话,也就是说,他是从公司打过来的?”

“好像是。”

“……知道了。呃,阿姨,他下次来电话时,麻烦您让他给我也打一个吧。接听方付费的电话也行。”

“嗯,好的。我一定转达。”

“拜托。”

挂断电话,崇史便在便条上飞速写起数字,计算两地的时差。既然是在晚饭时打来的,那么智彦那边正值半夜。

这不可能,崇史想,至少不可能是从公司打来的。

智彦母亲的话里还有诸多奇怪之处,最令人奇怪的是,她对无法与儿子联系一事竟没有丝毫不满。

难道是想隐瞒什么?崇史立刻产生了怀疑。三轮智彦消失一事定有隐情。

智彦的公寓距高田马场站步行只需五分钟,是一栋墙上贴着仿砖瓷砖的细长公寓。他的房间在五楼。崇史按下电梯的按键。这里的电梯很旧,移动缓慢。

“着急的时候也会爬楼梯上去。”崇史想起智彦曾如此说过,或许是有意表明自己的腿脚并无不便。

到达五楼,崇史来到智彦的房间前。这里是五○三室,门牌上用签字笔写着“三轮”。崇史摸了摸牛仔裤兜,掏出钥匙。是装在订书针盒里的那把。

他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昨天确认智彦房间的存在时,他还没想到要来这里,因为即使来了也进不去,毫无意义。

可今天早晨,他忽然想起自己有智彦房间的钥匙。他记得装进订书针盒,放到抽屉里了。于是他忽然想去智彦的房间看一看。

他深感不解,为什么此前竟完全忘记了这把钥匙呢?为什么一下子又想起来了?虽说在日常生活中,忽然想起遗忘掉的事情并不鲜见,可自己想起这把钥匙时的感觉却完全不同。这种感觉和想起智彦时一样。

不过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他插进钥匙一扭,门顺利地打开了。他拽开门。

是一个宽敞的单间。他扫了室内一眼,呆立在门口。

房间里乱糟糟的,仿佛风暴只袭击了这里。

墙边的两个钢质书架上几乎没有一本书,本该整齐地摆放在那儿的大量书本都杂乱地堆在地板上。书桌也一样,抽屉里的东西都被翻了出来。衣柜中的衣服也被扯了出来,录像带和CD也散落一地。

崇史脱了鞋,尽量避免踩到地板上的东西,小心地进入房间环顾四周。

他的第一感觉是这里失窃了。崇史见识过遭遇小偷的人家,是附近朋友的家。当时的崇史还是小学生,比起同情心,他更多的是抱着好奇心去看遭窃的情形。那里的情形正是这样,整个房子被翻了个底朝天。

他首先想到应该报警。若是进了小偷,理当如此。但他需要能做出这种判断的根据。

他一面避免无谓地碰到附近的东西,一面朝窗边靠近。窗边放着一张床,一条毛毯自然地翻卷着,仍保持着智彦最后起床时的样子,只是床下的收纳抽屉被拽了出来。

崇史看了看窗户。玻璃未碎,月牙形窗锁也关着。这样,侵入路径就只能确定为门了。

崇史还得出一个结论,这并非职业小偷所为。

若是老道的小偷,或许不用钥匙也能开锁。偶尔也会有小偷趁着门未锁好而入室盗窃,但小偷离开时会把门给锁上,这无论如何都令人匪夷所思,而这个房间恰恰是锁着的。

既然不是小偷,又有谁会做这种事呢?

或许是智彦自己。莫非是去美国之前翻找过什么东西?崇史立刻就否定了这种想法。他深知智彦的性格,而且可以断言,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可能做出如此破坏性的行为。

还有一个可能性,就是有人并非为了盗窃而把房间弄乱了。既然不为盗窃,那就很可能是为寻找什么。

他无意间从桌上拿起一张MD。崇史等Vitec的研究人员经常使用MD作为计算机的外部储存装置,因为它的容量是软盘的一百倍以上。这张MD或许是智彦为工作用买的。

桌上均匀地覆着一层灰尘,只有放MD的地方清晰地留下了一个四方形痕迹。侵入者来这里似乎已是很久以前。

该不该把情况告诉智彦的父母呢?崇史思索了一会儿,最终决定不告诉他们。在昨天的电话中,智彦的母亲虚情假意,让他很在意。他有种直觉,这房间变成这样,他们或许早已知道。智彦已离开两个多月,不需要的房间应该退掉的,智彦却没退,其中必有缘由,而且与这种异常状况不无关系。

崇史把MD放回桌上,首先检查起堆在地板上的书。分子生物学、脑医学、机械工程学、热力学、应用化学……都是自动控制学专业的必备书籍,其中的大半崇史也有。此外还有小说和影集等,音乐专业书也有几本,因为智彦一直喜爱小提琴。

看了一会,崇史不禁为自己的愚蠢苦笑起来。就是再怎么看,也弄不清侵入者究竟要找什么。想知道侵入者的目的,最需要弄清的并非剩下的东西,而是丢失的东西。

崇史并不了解智彦的全部物品,可这个房间他毕竟来过多次,哪里有什么大致有印象。他一面把书放回书架,一面搜索着记忆。

他立刻就察觉到,原本摆在书架顶层的文件夹都不见了。智彦在MAC时的实验结果和报告都按照课题分门别类地保管,崇史深知这一点。

很快他又想起了什么,环顾电脑周围,果不出所料,原本装着MD和软盘的盒子都空了,剩下空白的MD和软盘。他又检查桌面和抽屉,莫说是笔记本,就连便条之类也都不见了。

难道是让侵入者抢走了?不,不能妄下结论,崇史转变了念头。最可能的推论是智彦带到洛杉矶去了。倘若是崇史被调到美国,也一定会把以前的研究成果全部带走。

可如果是这样……崇史再次望向书架。如果是这样,这里的专业书也该同时带去。这些都是继续研究必备的书籍,尤其是在美国,弄到手是很难的。

同样的疑问不是也发生在衣服上吗?崇史想。散乱的衣服都是智彦常穿的,连崇史都看着眼熟。他为什么不把这些衣服带到美国呢?

崇史在床上坐下,将视线投向室内的各个角落,在音像架上停了下来。他走过去看了看里面。

依然是MD不见了。倒不是电脑用的MD,而是原本用作音响软件的MD不见了。那里面应该录着智彦喜欢的古典音乐。那些熟悉的盒式录音带也没有了,只有市场上销售的CD还放在那里。只把录音带到美国去了,怎么想都让人觉得不正常。

经过进一步查看,他又发现,录像带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有那些尚未开封的新品。希区柯克电影的复制带和智彦每周不落的连续剧录像带都不见了。

崇史开始梳理思路。从这个房间里消失的有文件夹、笔记类、软盘、MD、盒式磁带和录像带。这些东西的共同点是什么呢?

都能够写入信息。

也就是说,被智彦存进信息的东西都不见了。

一股恶寒顿时笼罩了崇史的后背。这种事情不可能是智彦自己做的,只能认为是侵入者带走了全部。

侵入者究竟想得到什么信息呢?MD和软盘还可以理解,但盒式磁带和录像带都被抢走了,这显然不同寻常。盒式磁带用作电脑的存储媒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至于录像带,市面上销售的种类还从未听说有这方面的功用。当然,利用计算机的存储媒介并非留下数据的唯一途径,还有一种以映像的方式留下数据的方法,但据崇史所知,智彦从未使用过。

如果单纯考虑,侵入者的目的最有可能是智彦的研究成果。可究竟是为什么,崇史心中充满疑问。智彦等人的研究根本没有抢夺的价值,毕竟连头绪都还没有……

不,崇史心里迷惘起来,难道真的是这样?

难道他们真的取得了骄人的成果?

“颠覆现实工程学常识的重大发现。”

脑中似乎响起

了一个声音,崇史不由得抬起脸来。

是什么呢?他想。

他觉得似乎听某人说过这句台词。有人在称赞智彦的研究。究竟是谁?又是在哪里?崇史摇摇头。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一切甚至像错觉一样。

崇史再度环顾室内,想得到能够解释这种状况的一丝灵感。侵入者是什么人?目的是什么?达到目的了吗?这些事情智彦自己知道吗?

崇史的目光落到立体音响一旁的架子上。那里摆着乐谱,还放着影集。影集并非带有华美硬封皮的类型,而是照相馆送的那种薄薄的东西。

崇史翻开影集,一个熟悉的面孔顿时映入眼帘。刚进入MAC时,崇史和智彦二人去东北部旅行了一趟,眼前就是当时的照片。智彦正在一块大石头上挥着手。他罕见地晒黑了,看上去很健康。身后的水流大概是严美溪。第二页则是二人在恐山上拍的合照。记得当时还开玩笑说,要把背后的幽灵也照上。

随后则是智彦的单人照。没有注明日期,根据身上的运动服和牛仔裤判断,大概是在五六月份。他笑着坐在长椅上,身后依稀可见城堡。

是东京迪士尼乐园,崇史认了出来。他接着往下翻过两页,又看到一张看似拍摄于同一时期的照片,是智彦在迪士尼乐园入口前面的单人照。他右手拿着纸袋,左手打着V形手势。

可奇怪的是,这两张照片之间是空着的,看起来像是照片被抽走了。

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照片呢?崇史想。他不记得曾跟智彦去过迪士尼乐园,也觉得那不是两个男人该去的地方。

当然,那也不是一个男人该去的地方。那么,智彦一定是和某个女人一起去的。既然这样,大概会有他和那女人的合影,也应该有那女人的单人照。这些照片也应该在这本影集里。

可这些照片被清除了。为什么?崇史不解。那个女人会是谁呢?从跟东北旅行的照片的时间关系来看,照片应该拍摄于去年初夏。当时有女人和智彦交往吗?

没有,崇史当即得出答案。不止去年初夏,他一直都遗憾地认为,智彦应该没有与女人交往过,否则智彦一定会第一个通知他,这份自信他还是有的。

可这时,麻由子的面孔忽然浮现在脑海里,几天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不快再次蔓延开来。

麻由子是智彦的女人?

他不断摇头,劝慰自己:不可能有这种事。她是自己的女友,现在是,一年前也是。可他的心已经不安到了必须那样安慰自己的地步。为什么会如此自然地把智彦和麻由子想成一对呢?反之,当他努力回想自己与麻由子一年前的样子时,记忆却变得模糊了。

他终于忍受不了这种不快,合上了影集。他的本能拒绝他继续考虑此事。

先弄清侵入者的身份和目的再说吧。可是,就算待在这里,也得不到有益的信息。崇史出了门,穿上运动鞋。他决定先设法跟智彦取得联系。

他把视线再次转回室内,想最后再看一眼房间,忽觉有样东西在窗外一闪。原来窗帘一直半开着。

对面也有一栋同样的公寓,外楼梯上正站着一个人,是个男人。那人手持相机般的东西,看来是相机的镜头反射了阳光。

崇史脱了鞋,跑到窗边。男人已消失,看来是进了某个房间,或者进了电梯。

崇史打开窗户,寻找男人的身影。不久,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从一楼的出入口走了出来。崇史拿不准是不是同一个人,但他的步子看上去有点慌乱。他钻进停在路边的车,疾驰而去。

离开智彦的房间后,崇史赶往MAC。他本想在工作日来这里一趟,可那样就会与麻由子碰面。他想避开她,不想把现有的疑问和烦恼坦诚地告诉她。

和Vitec公司一样,MAC星期六也休息,门后面静悄悄的。传达室里有一位年老的警卫在值班。崇史出示了Vitec公司的证件,便从前面穿了过去。

一走进楼内,就能感到些许人气。那些即将举办学会或研究会的研究室是无暇休息的。

崇史敲了敲一楼最靠边的一个房间的门,门内传来了含糊的“请进”声。崇史打开门,一个正在桌前写着什么的男人回过头来。男人很瘦,脸颊凹陷,曾担任崇史他们的导师,名叫小山内。

“哟,”一看到崇史,小山内骨碌一下转过椅子,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好久不见啊。你还好吗?”

“还算凑合吧。”说着,崇史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我就知道小山内老师周六也肯定在。”

“你是不是以为我们又在研究上遇到麻烦了?你要那么想也没办法,谁让我们仍在做同样的事情呢。”

“中研那边每天也在做动物实验。”所谓中研,是指崇史所在的中央研究所。

小山内拿起放在烟灰缸上冒着烟的香烟,吸了一口,哼了一声。

“那边也没什么成果吧?我还听人说,他们只是用追加实验把这边整理的基础数据确认一下而已。”

“的确是不顺利,似乎还远未达到应用水准。”

“不过,来年视听觉认识的研究恐怕就要全被收归到中研了。”

“啊,真的吗?”

“还没正式决定。”小山内吐着烟,一脸忧愁。

当研究同一个课题的时候,MAC和中央研究所往往分别承担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当基础研究被认为已基本完成时,这项课题就会全部交给中央研究所。届时,MAC的人也会被吸收进去,这是通例。

“那您来年也会来中研?”

“那倒不是。”说着,小山内把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上面有指示,我们老师留下,寻找新的研究课题。”

“到底怎么回事?这样不就等于压缩规模吗?”

“没错。看来Vitec的高层们似乎已放弃使用视听觉认识系统作为次期型现实的想法。”

“放弃?那用什么?”

小山内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根,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对崇史说道:“只有记忆包了。”

“真混账!”崇史骂了一句,“那儿才应该缩编呢。MAC那边早就不搞了吧?在中研那边也早成了冻结课题。就连曾在MAC做过导师的须藤先生,现在都在和我做别的课题呢。”

“好像是吧。是空想时的大脑回路解析研究……吧?”

“可是这个也没取得进展啊。”崇史自嘲地笑笑,就差说这研究太没劲了。

小山内点上香烟,连吸了三大口,周围的空气顿时混浊起来。

“我听说,”他吐着烟说道,“Vitec仍钟情于记忆包。脑机能研究班似乎增加人员了。”

“真的吗?可就算这样,也未必是从事那项研究啊……”

“嗯,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小山内皱了皱眉。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数十秒。在此期间,崇史把视线投向小山内后面的窗户。外面是樱树,樱树前面则是无人的网球场。

好久没打软式网球了,他想。上次打是什么时候?他想起来了,是跟麻由子打的。强烈的阳光,淋漓的汗水……

“那么,”小山内说道,“今天来有什么事?该不会是专门来听我发牢骚的吧?”

“那倒不是。不过跟刚才的话有点关联,是有关三轮的事。”

“碎纸机三轮?”小山内不禁一笑。由于智彦特别聪明,在MAC时一直被大家这么称呼。“他怎么了?”

“您知道那小子现在在做什么吗?”

“不是在洛杉矶吗?”

崇史点点头。“嗯。您什么时候听说的?”

“这个……得一个多月以前了吧。我去中研的时候,听须藤君说的。说实话我也吓了一跳。倒不是对三轮被调到美国感到意外,可平时这种事情都是会传达给我们老师的。”

“我也是最近才听说。”

“真的?你们不是很亲密吗?”

“所以我吓了一跳。”

“是吗?”小山内面带不解,继续抽烟。烟灰落到了裤子上,他慌忙用手掸了掸。

“您听说过三轮在那边干什么吗?”

“没有。你呢?”

“没听说。他根本不和我联系。”

“或许是没空吧。既然要在那边生活,肯定得先打拼一阵子。”小山内似乎有着自己的解释。

可崇史没有释然。他甚至觉得,智彦是被有预谋地隐藏起来了。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有这种必要吗?

“我说,新生活怎么样?舒适吗?”小山内嬉笑着问道。

“舒适?”

“别装蒜了。听说津野经常出入你的住处,不是吗?”

“啊……”

岂止是出入,事实上已经同居了。崇史沉默不答。

“脑机能研究班都很失望。好容易调来了一位美女,没想到早有了男人。”

“是吗?”崇史挠挠头。

麻由子所属的记忆包研究班今年春天已经解散,她被调到了脑机能研究班。她并非研究生毕业,所以只能给主研究员做助理。

“连我都吓了一跳。没想到你竟然跟她走到了一起。”

小山内的话触动了崇史的内心,他的眉毛猛地一颤。“我一直以为我们交往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呢。”

“你们来往密切,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你和津野,还有三轮。谁让你们三个人总是形影不离呢。可我总觉得,津野是与三轮恋爱,而你和三轮那么亲密,于是就三个人一起进进出出了。我一直是这样理解的。”

“她和三轮……”崇史觉得心中像是灌了铅似的。

“啊,这或许是他们二人同属一个班,出双入对的机会多的缘故吧。不过冷静想想,以津野君的美貌,还是你更适合她。”小山内注视着崇史,有些抱歉地说道,“若是伤害了你,那我道歉。我也是未经思考随便说的。”

“没有。”崇史摇摇头。

他回想过去,自己与麻由子的关系的确未在MAC公开过。出于对智彦的顾虑,也总是三人一起行动。

可有人却认为智彦和麻由子是恋人,这是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持这种想法的只有小山内一人吗?

想到这里,崇史焦虑起来。为什么会如此不安呢?麻由子是自己的女友,自己明明是最清楚的。

“你打算和她结婚吗?”小山内又问道。

“有这打算。只是得等她从这儿结业,在Vitec的分配决定下来之后。”

“嗯,那就好。她是个好女孩,若是和你在一起,肯定能幸福。最近,Vitec也摒弃了夫妻必须隶属不同单位的旧思想,你们说不定还能在一个单位呢。”说着,小山内露出因抽烟而变了色的牙齿,笑了起来。

没什么要问的了,崇史打算告辞。可是临走之前,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他现在在哪个研究班?就是被分配到三轮手下那个姓篠崎的大学生。”

“篠崎君?”小山内皱起眉。

“他也在记忆包研究班待过。”

篠崎一直协助智彦研究,或许会了解智彦的近况。崇史想找他问问。

可小山内的回答让他深感意外。“他不可能在这儿啊。”

“不在?”

“咦?原来你还不知道啊。他好几个月前就离开了。当时你不是还在这儿吗?”

“啊……”

崇史回忆起来。自己和篠崎不是很熟,可碰面时还是会打招呼的。

记忆终于复苏了。是去年秋天的事,当时大家都在议论篠崎。

“啊,如此说来……”

“想起来了?”

“是突然就不来了吧?”

“嗯,他一直无故缺勤,最后就退学了。退学申请大概未经过Vitec吧。总之,他本人也连一次面都没露。我原本以为已经习惯了最近新员工不负责任的态度,可他还是让我大跌眼镜。”

智彦和麻由子就不用说了,就连篠崎的同学都吓了一跳。

崇史仍未释然。自己将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找篠崎君有事吗?”小山内问道。

“啊,也没什么。”既然早就离开,见面也没有意义,崇史想。

“说起篠崎君,前一阵子还有个奇怪的女人来找他呢。”小山内抱着胳膊,望向墙上的日历,“是在两个月前。”

“找他?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先是传达室打进电话,说有个女人想见篠崎君的上司,问该怎么办。篠崎君的上司不就是你现在的上司须藤君嘛,可那时他已经不在这里。没办法,只好决定由我去见她。那女人也就二十岁上下,她说篠崎君失踪了,和老家没联系,

公寓也一直没人,她不知如何是好。听到我说他早在几个月前就离开了,她吓了一跳,还一直追问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当然无法回答,就说他退学后我再没见过他,她这才死心离开。”

“真奇怪啊。”

“确实奇怪。之后她又打来两次电话,我无能为力,她就又跟其他人打听,可谁都说不知道。后来也不知怎么样了,反正电话是不打了,也不知找到没有。”小山内频频露出担心的神色。

这事还真让人在意,崇史想,这和三轮智彦消失一事会不会有联系呢?

篠崎与智彦在同一研究班,这一点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当然,也可能是偶然。无论如何,先问清详细情况再说。

“那个女人是篠崎君的女友?”崇史问道。

“我想大概是吧。既没亲属的那种感觉,姓也不一样。”

“那您知道她的联系方式吗?”

“你等等。”小山内打开桌子抽屉。里面塞满了零碎的小物件和小纸片,他从中拿出一张便条。“就是这个。”

住址和电话号码都写在上面。女人叫直井雅美,住在板桥区。崇史要了一张便条,抄了下来。

“难道你想起什么了?”小山内问道。

“不,也不是。我想和三轮联系一下,顺便问问篠崎君的事情,若是知道点情况,我也可以联系她。”

“你可真够热心的。可怎么说呢,我想,三轮大概也什么都不知道。在没和篠崎君见过面这一点上,大家彼此彼此。”

“或许是吧。”崇史说着站起身来。

“回去吗?”

“嗯。对了,我还有一个请求……”

“什么?”

“我今天来这儿的事,能否请您对津野保密?我讨厌被她拽去购物,就瞎说要工作才出来的。”

小山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话听起来怎么就像中年夫妇一样?现在就这样,以后可想而知喽。知道了,我是不会告诉她的。”

“拜托。”崇史点头致意。

出了MAC,崇史一看到公用电话,就试着打给直井雅美。但对方不在家,电话中只传来请留下姓名和事项的录音,声音有点嗲,感觉还不到二十岁。

崇史于是留言说,自己在MAC一直待到三月,想询问篠崎君的事情,希望能和直井取得联系,然后说出了自己住处的电话号码。

崇史回到早稻田的公寓时,麻由子并不在家。大概是一个人出去购物了,崇史想。他看看表,已过下午六点。麻由子大概以为他会更晚一些才回来。

在卧室换上休闲装后,崇史在床上躺了下来。种种思绪交织在脑中:麻由子的事情,智彦的事情,还有自己的事。他努力想把这些扭成一股绳,可无论怎么试都没用。这堆材料根本就捏不成形,只是无始无终、漫无边际地漂浮在宇宙中而已。要想最终得到答案,未知数太多了。

那个人又会是什么人呢?

崇史想起在智彦房间时从对面楼上窥探的那个人。崇史确信,那人就是在窥探自己。

他为什么窥探?又是在窥探什么呢?

眼下,崇史没有一点材料可以用于推测,只能干着急。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意间,装饰在整理柜上的一个小镜框映入了眼帘,里面嵌着麻由子的照片。他站起来,拿过镜框。照片中的麻由子穿着黑色T恤,外面罩着牛仔布的夹克,耳朵上戴着红色耳环,面朝镜头微笑。

她的背后是湛蓝的天空和茶色栅栏般的东西。好眼熟的背景。

是在哪里照的呢?崇史思索起来。他很快想了起来。

这是在东京迪士尼乐园拍的照片!

大概是去年初夏,二人去了迪士尼乐园,拍了照片。

记忆到这里变得模糊起来。是吗?真的去了吗?崇史努力回忆。他还记得去迪士尼乐园的事。他们玩了各种游乐设施,太空山、加勒比海盗、星际旅行等等。麻由子在灰姑娘城堡前面还把爆米花一倒而光……

不,崇史轻轻摇了摇头。倒光爆米花的不是麻由子,而是大学时交往的另一个女孩子。

和麻由子去的时候都发生了哪些事情呢?她穿了什么样的衣服?翩翩的迷你裙,每次上下车时都提心吊胆的。“要是穿牛仔裤来就好了。”听崇史这么一说,她立刻回答:“这样不是更好看吗?”

不对。这也不是麻由子。不是跟麻由子一起的回忆。

崇史再也坐不住了,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边走边环视室内。那时拍的其他照片又怎样了呢?应该还在某处,他想。

不久,他在房间中央停了下来,一股冷嗖嗖的东西穿过背后。

没去,这就是他得出的结论。他并未和麻由子去过东京迪士尼乐园,之所以觉得去过,完全是跟过去的回忆混在了一起。

为什么会觉得去过呢?这反倒是更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方。

崇史的视线落到手里的相框上,他注视着麻由子的笑脸。

一种近似不祥预感的阴暗感觉开始占据崇史的内心。照片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氛围。

今天白天在智彦房间看到的照片又浮现在眼前。影集里只有智彦的单人照。

麻由子的这张照片是不是和智彦出去的时候照的呢?难道她是和他去的迪士尼乐园?会不会是智彦给麻由子照,麻由子又给智彦照的?

不可能。

我到底是怎么了?崇史不安起来。为什么会想象这种不可能的事情?

他头痛起来,一股轻微的呕吐感袭来。他把照片放回原处,在床上坐下,难以言喻的不适在心头蔓延。他试图想些别的事情,却没有成功。

这时,传来了开门的声音。“我回来了。”是麻由子。接着又传来拖鞋的声音,她走进了卧室。

“我回来了。这么早啊。”说完,她看了一眼崇史,露出不安的神情,“怎么了?表情这么奇怪。”

“没什么。”崇史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有点累了。”

“工作都完成了?”

“嗯,差不多吧。”

“是吗?那太好了。”

麻由子打开整理柜的抽屉,开始换衣服。她似乎并未注意到相框的位置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崇史犹豫不决,该不该问问她照片的事情呢?应该只是个无所谓的问题,可不知为何,他就是害怕说出口。很可能会招致无法挽回的后果,他有这样的预感。

“赶紧吃饭吧,我买回了一些小菜。”说完,麻由子丢下沉默不语的崇史,出了房间。

吃晚饭时,麻由子讲了今天购物的事,什么夏季衣服打折买到了便宜货,回来时在电车里被一位大婶搭话之类。崇史能感觉到自己面色阴沉,却无法强装笑脸,只得随声附和。幸亏她没有起疑,他想。

饭后喝茶的时候,电话响了。麻由子拿起无绳电话递给崇史。他们并未公开同居的事情,所以平常电话还是由崇史来接,他不在的时候就设成录音应答。只有在通过扬声器确认了对方的声音,觉得没问题的时候,麻由子才会拿起听筒。

“喂喂。”他说道。

“啊,那个,是敦贺崇史先生府上吗?”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有点耳熟,是那个录音电话的声音。

“我是,你是哪位?”

“我是直井,那个,因为你给我留了言……”

“啊,是的。冒昧打搅,十分抱歉。”崇史看了一眼麻由子,她的脸上挂着疑惑的表情。崇史拿着电话站了起来。“那个,请稍等一下。”他捂住话筒,小声对麻由子说了一句“我得看一下工作的资料”,然后朝卧室走去。麻由子有些诧异。

在自己桌前坐下后,崇史先致歉道:“让你久等了,抱歉。”接着又小声说道:“呃,正如我在留言中所说的,关于篠崎君,有点事我想请你确认。”

“关于伍郎失踪的事情吗?”

“你说的伍郎是篠崎君的……”

“啊,抱歉,是他的名字。”

“啊,原来是这样。是的,是关于他失踪的事情。”

“你知道伍郎,不,篠崎的下落吗?”

对方听起来很兴奋,看来仍未弄清篠崎的下落。她肯定是听了崇史的留言后,心里十分期待地打来电话的。崇史觉得有点抱歉。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跟他比较熟,就想详细问问他的事。其实他失踪一事我是今天才知道的。”

“是吗?”电话那端似乎叹了一口气。一定是失望了。

“就是说,现在仍不知道他的下落?”

“杳无音讯。”她答道。

“从什么时候起不见的?”

“不知道。跟他完全联系不上了,今年元旦也没回老家。”

“最后一次联系大约是在什么时候?”

“我想是去年的秋天。”

也就是离开MAC的时候。

“直井小姐,我能不能跟你见次面?如果谈得更细一些,或许还能帮你点什么。”

“嗯,没关系。我也想找一些线索呢。”直井雅美立刻就答应了。

“那明天两点在池袋如何?”想起她住在板桥,崇史便说道。

“没问题。啊,具体去哪儿?”

崇史指定了位于池袋西口的一家咖啡厅,直井雅美也说可以。

“我会在餐桌上放一个Vitec公司的纸袋作为标志。”

“明白了。”

挂断电话后,正当崇史微微出神的时候,门开了,麻由子用托盘端着茶碗走了进来。“打完了?”

“嗯。”

“谁打来的?”

“工作关系。”崇史拿过茶碗,呷了一口茶后答道,“明天我还得出去一趟。”

“啊?这么辛苦啊。”麻由子把手伸向崇史的肩膀,摘下粘在上面的线头。

崇史说起篠崎一事是在二人上床之后。为避免麻由子把话题和刚才的电话联系起来,他空出了足够的时间,至少他这样觉得。

“你说的就是那个篠崎君?”她朝崇史扭过身来,问道。

“对。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不知道。那个人去年秋天不是就离开了MAC吗?”

“嗯,好像是突然不来了。”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须藤等人好像很生气,说他没有身为社会人的觉悟。”

“既然是擅自离开,也难怪人家会那么说他了。你跟他熟吗?”

“也谈不上熟。但因为被分配到了同一个研究班,说话的机会当然多一些。”

“他突然离开没什么征兆吧?”

“没有啊。”她摇摇头,“怎么突然谈起他了?篠崎君出事了?”

“今天在公司碰到MAC时代的一个同伴,听到了一些奇怪的传闻。篠崎似乎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失踪了。所以,呃,他家属还来公司打听了。”

“啊……”

“你没听过这种传闻?”

“这么说来,前段时间倒是听老师说起过。但现在班级也变了,我也想不起什么,很难回答。”

“哦。”

“你好像很在意啊。你和篠崎君不是不大熟吗?”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奇怪,就留意了一下。”

崇史拉过麻由子的肩膀,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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