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声音。起初没弄清说的是什么,但声音逐渐清晰起来。“敦贺先生,敦贺先生。”原来那声音正喊着自己。是女人的声音。

光亮逐渐从昏暗视界的一边扩散开来。模糊的映像在焦点凝聚起来后变成了一张年轻女人的脸。

崇史不断地眨着眼睛,大脑昏昏沉沉的,视网膜上闪烁着奇怪的残像。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靠在墙壁上。一瞬间,他竟弄不清自己是在哪里,可随后就想了起来。原来这里是篠崎伍郎的房间。

“你没事吧?”直井雅美担心地问道,仰着脸盯着他。

“嗯,没事。似乎是站得有点头晕。”说着,他按住双眼。

“吓了我一跳。有点贫血吗?”

“应该不是,可能是有点疲劳。”

“你工作很累吧?”

“倒也不是。”

他想说“现在已被调任闲职了”,但没有说出口。

“那个,刚才说的是什么来着?”崇史按着太阳穴问道。

“葬礼。”雅美说道,“我父亲的。”

“啊,对啊。”

崇史想起了某个场面。那跟出殡很相似,男人们搬出长箱,旁边站着智彦。虽然弄不清以前为什么没有想起来,但现在已变成明晰的记忆储存在脑海中。

崇史一直在想,那个箱子里会不会是篠崎呢?因为得知篠崎离开MAC的消息正是在那之后。原来篠崎并非真正离开,而是被悄悄运到了某处。

篠崎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异变,如此推断似乎也比较妥当。

但崇史无法把这件事告诉雅美。原本她就对篠崎的生死存有疑问,若是听了这些话,一定会彻底绝望。事实上他自己也已经怀疑,篠崎或许已经死了。

总之,崇史认为,即使再待在这里,也不会有收获了。唯一能确认的是,篠崎的失踪被极其巧妙地掩盖了起来。

正要离开房间的时候,崇史一下子把放在脚下的纸袋给踢飞了。刚才他已经确认了里面的东西,是篠崎在MAC时穿过的工作服和安全鞋。

当天篠崎大概也是穿的这些吧,崇史想。倘若他真的被装进箱子运到了某处,那一定有人把这些东西又从他身上收了回来,带到了这里。如此不厌其烦大概也是伪装工作的一环。

崇史再次望望工作服和鞋子。每一样都不是很脏,但也没有洗过。再仔细一看,工作服的袖口处还粘着几根细毛状的东西,大概是刷毛之类。

“特意让你把我领来,却没能发现新的线索。”离开篠崎的公寓,走到青梅大街时,崇史说道。

雅美摇摇头。“这是没办法的事。只要有人真心地为他担心,我也会感到有底气。”

“你这么一说,我心里也轻松些了。”他把目光投向道路上的车流,想拦一辆出租车,“我送你吧,有点晚了。”

“没事,我乘电车回去。”

“可是……”

“而且,”她继续说道,“我想在伍郎住过的街上走一走。”

“嗯。”崇史点点头,伤感起来。那天晚上智彦等人搬运“棺材”一事还是不能告诉她。“那也好。”说着,他环顾四周。

忽然,他的右眼角捕捉到了奇怪的动静。

他感觉有样东西飞快地动了一下,于是条件反射地把脸转向那边,看见两名高中生模样的年轻人在谈笑着走路。正当他继续注视四周时,一辆车从岔道里开出,沿青梅大街驶去。是一辆黑色轿车。

崇史想起上次去智彦家时的情形,当时也感觉被人监视了。他怀疑的那个人也是开车离去的。

难道从和直井雅美会面到去篠崎家,自己一直在被监视?

一瞬间,崇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愤怒涌了上来。

你们到底是要干什么!让我有了这种遭遇,还想要监视什么?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你怎么了?”雅美似乎发觉不对劲,问道。

“啊,没什么。”崇史佯装平静,“那你小心点。”

“再发现什么的话请跟我联系。”

“你也是。”

雅美朝他点了点头,随即离开了。崇史凝望着她的背影,脑中却开始思考别的事情。

次日下午,崇史乘上新干线的“山神号”。车里有很多空座,可他并未坐,一直站在车门附近。旁边没有其他乘客。

他从东京站给公司打了电话,希望带薪休假。听到他毫无起伏的语气,主任的声音有点慌乱,但还是什么都没问就批准了。部下要求带薪休假的时候是禁止询问理由的。

崇史看了看表,拿起放在地上的运动包。静冈就要到了。

他认为,自己可选的路有两条:其一,无论是须藤还是麻由子,总之先找出一个了解真相的人,问出内情;其二,在自己的记忆恢复正常之前,先找个地方隐藏起来。

他没怎么犹豫便决定选第二条路。他觉得找出麻由子等人恐怕极难,而且在记忆未复原之前,即使活动,也不会有好的结果。

在记忆恢复之前该躲到哪里呢?考虑到这个问题时,静冈的老家立刻在崇史脑中浮现出来。真是讽刺:他以前一直很少回老家,也从未想过要回去。他觉得留恋故乡的行为中有一种倒退的感觉,这些事情等到年老一些之后再做就行。但考虑到自己的现状,回静冈似乎是最佳选择。那里有真实的过去,很多无须对记忆抱有不安的过去。

车内广播响起,“山神号”不久便抵达了静冈站。此时有数名乘客站在崇史旁边,都是上班族模样的男人。

“山神号”停了下来。车门一打开,那些乘客便全部下车而去。没有人上车。崇史在车厢内逗留了一会儿。停车时间是一分钟,他用手表计算着时间。

就在车门即将关闭的一瞬间,崇史跳下车厢,车门随即关闭。他环顾附近,似乎没有乘客像他那样在车门临关闭前下车。

他从静冈站拦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目的地之后,他回头望了望后面,似乎没有被尾随的迹象。当然,即使被尾随也没关系,他觉得只要躲在老家,就不怕被监视。

看到儿子突然归来,比起惊喜,母亲和子的脸上更多的是不安。

“出事了?”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怎么会。出差来到附近,就顺便回来一趟。”

母亲这才放下心来,问起身体情况如何、工作是否劳累等等。崇史有个哥哥叫茂,在当地工作,已经成家立业,所以对和子来说,最不放心的就是独自在东京生活的次子了。

崇史灵活地应答,必要时也撒了一些谎。岗位变动的事还不能说,麻由子的存在也最好隐瞒。同居的事情他怎么也说不出口,而且对于与麻由子有关的记忆,他也没有自信。

“三轮君也很好吧?”询问了一番儿子的近况后,和子又问道。

“好着呢。”崇史答道,“那小子现在在美国总部。”

“在美国?真的?哎,果然是与众不同。”和子感慨道。她一直坚信,多亏了三轮,自己的儿子才喜欢起学习来。

由于谈到了智彦,崇史忽然想起要去他家看看。他记得以前打听智彦的消息时,智彦母亲的反应就很奇怪,似乎在隐瞒什么。

崇史想,若是直接去问,或许还能抓住点什么。如果是面对面,既容易判断对方有没有在说谎,说不定根据具体情况还能追问下去。

崇史说了一声“晚饭之前出去一下”,然后就出了家门。

智彦的家在站前商店街稍微靠里的地方,挂着一块写有“MITSUWA印刷”的招牌。这里不读MIWA而是读MITSUWA,大概是智彦父亲的匠心所在,但智彦极讨厌这个店名。上小学的时候,有个同班同学正是因为看到了这块牌子,才给智彦取了MITSUWA的绰号。

好久不见的“MITSUWA印刷”的大门比崇史印象中的要小很多,门前的道路也很狭窄。崇史想,或许是当时自己小,才会觉得一切都很大吧。事到如今,他才觉得记忆这东西可真是奇怪。

店的玻璃门关得紧紧的,后面拉着白色的窗帘。他试图打开玻璃门,却发现上着锁。

店的后面应该是住宅。崇史打量了一下大门,发现信箱上面有个对讲机。他按了一下等待反应,却全无应答。他又按了几次,结果还是一样。

崇史仍在徘徊时,一个身穿工作服的老人从一旁的自行车店走出。崇史认得此人,他最初买自行车时就是在这家店,后来还找此人修过多次。但老人似乎什么都没想起来,蹊跷地望着他。

“今天这家店休息吗?”崇史指着智彦的家问道。

“啊,好像是。”自行车店店主说道,“突然关的店。”

“突然?”崇史皱起眉,“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啊。上午还开着,到了下午突然关了。两夫妇拖着大行李箱出去了,一副海外旅行的样子。”

“您知道他们去哪儿吗?”

“这就不知道了。”老头龇牙憨笑着摇摇头。

“两个人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

“那个……显得很愉快吗?”

“不是。”老头抱起胳膊,“很慌张,我跟他们搭话,他们都心不在焉的。我耳朵不大好,可能没听清他们的话,但还是觉得他们好像在被人追赶。”

被追赶?恐怕是在躲避什么吧,崇史想,但他立刻想起一件事。

难道是在躲我?

崇史来到静冈一事,“敌人”完全有可能已知道。他们害怕崇史找智彦的父母打听,就抢先下手跟智彦的父母取得了联系。不难想象,以前打电话的时候也是这样,智彦的父母也是隐瞒事实一方的人。

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崇史想。篠崎、智彦、麻由子、须藤,现在又有两个人消失了。

崇史回家时,父亲浩司早已回来。浩司是一家食品厂的厂长,还有三年就退休了。

就着母亲亲手做的新鲜海鲜,父子俩久违地喝起了啤酒。浩司想详细了解崇史的工作内容。崇史知道,作为一名老技术人员,父亲很想给他一些建议。但他只能撒谎。

“你或许会有各种不满,不过公司这种地方,说到底还是守护员工的地方。相信这一点没错。”

对于这些话,崇史也是随声附和。他不想破坏父亲的人生观。

吃到一半,哥哥夫妇也带着孩子来了。孩子已经两岁。望着抱起孙子后变成一个和蔼老人的父亲,崇史不由得想,我究竟在干什么?虽然回到家,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崇史,你平时都好好洗衣服吗?”晚饭后,母亲忽然问道。

“好好洗啊。为什么问这个?”

“还不是因为今年春天的事。”

“春天?”

“你忘了?你不是把以前攒下的待洗衣物全都用快递寄回来了吗?全部洗完费了很大力气。”

“啊……”倒是有这么回事,崇史忽然想了起来。那时衣服装满了两个纸箱。

“全是冬天的衣服,我都放在二楼的柜子里了。需要的话给你寄过去。”

“嗯,还不用。”

“其他的东西怎么办?丢掉吗?”

“其他东西?”

“一起装进去的书啦漫画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放那些东西了吗?崇史的记忆模糊起来,又觉得似乎是放了。

“都装进纸箱放在二楼房间里了,不要的东西你能不能挑出来?”

“知道了。”崇史答道。

崇史的房间在二楼,是一个四叠大小的和室,靠墙放着书桌和书箱,睡觉的时候就把被褥从壁橱里拿出来。不过今夜,被褥早已铺好了。

崇史坐在椅子上,把桌上和抽屉里的东西,还有书箱里的书等一一过目。每样东西都寄托着回忆,现在也还可能从记忆中捡起来。一切都没变,可唯有在和麻由子的关系上,记忆与事实相悖。

书箱前面放着一个纸箱,似乎就是母亲说的那些东西。崇史盘腿坐在被子上,打开箱子。乍一看,里面也没装重要的东西。首先是十本漫画,因为找不到地方放,扔了又觉得可惜,才决定寄回老家。其次是小说和纪实文学共八本,还有旧闹钟、款式难看的帽子,另外还有几件只能算是破烂的玩意儿散落在箱底。

正叹气时,崇史发现其中有一个小纸包。包里似乎是一个长约二十厘米的细长东西,用包装纸包着,外面缠着胶条。

这是什么?崇史略加思考,但还未等找到答案,他就把胶条剥了下来,打开了纸包。露出来的是一个黄色信封,里面不是信,而是别的东西。

崇史倒过信封,用左手抓住滑落出来的物品。

是一副眼镜,镶着金边,右镜片还碎了。

镜的形状看着很眼熟。不止是外形,连镜框的设计和镜片的厚度都那么熟悉。从高中时代起,“他”就一直爱用这副眼镜。神经质的“他”说其他眼镜不合适,只能用这副。

“他”就是智彦。这是智彦的眼镜。

崇史感到脑袋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迫。一种东西正欲从记忆底部浮上来,另一股力量却抑制着它。

眼镜。智彦的眼镜。我是从哪里弄到这个的呢?

崇史只觉得视野在缩小,这不是错觉。他不由得闭上眼睛,向一旁的被子上倒去。一种映像正试图映在脑海中,却怎么也清晰不起来,因为遮蔽着浓雾。

突然,浓雾碎裂开来,缝隙间露出一幅鲜明的图像。

是智彦的脸。没戴眼镜,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崇史感觉到了正俯视智彦的自己,还有当时的感情。

崇史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他受到了冲击,无比混乱。最终,他叫出声来:“是我杀了智彦!”

崇史为这声音惊愕了。刚才的声音是谁的?是我,还是记忆中的我叫出来的?

不久,浓雾又把眼前包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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