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孝看着李述裸露的肩头,想,不知她抱起来是什么滋味。

于是他便走上了前去,一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

出乎沈孝意料的是,原来她触起来并不柔软,不知是不是穿得单薄的缘故,她的皮肤上带着些许凉意,但又带着几分润泽。这种触感奇怪且矛盾,就仿佛她被抱住的时候,又想把人赶走,又想把人留下,是一种疏离而谨慎的模样。

怀里的人懵了一下,然后立刻伸手将他推开,她一张素白的脸因生气而微微泛红,冷声道,“沈孝,你大胆!”

还是那副冷淡的模样。虽然衣裳不同,可还是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于是沈孝刚升起来的那股、觉得她可怜的情绪便荡然无踪了。

他看着她那张冷淡而高傲的脸,心里忽然冒起了一股火。他突然问了一句,“为什么?”

李述皱了皱眉,“什么为什么?”

沈孝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盯出个窟窿,“为什么要那样对我?三年前你戏耍于我,不久前你又冷眼看着康宁长公主戏耍于我。”

他嗓子沉了下去,“为什么?”

那股不平之气一直在沈孝的胸腔里憋着,从三年前一直憋到了今天。

他不是圣人,许多次寒窗苦读的夜里,他也有过想要放弃的时刻。可每次闭上眼,平阳公主那双冷淡而倨傲的眼睛就在他面前——他憋着一股气,想一直往上爬。爬到把她也踩到脚下的那一天,然后俯视着她,说,不用靠你赐官,我也能爬上来。

然后再冷眼质问她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要那样对他。戏耍他。侮辱他。

他那时不过只是想求一个官罢了,她若是不愿,可以赶他走。可不该在他放弃一切尊严之后,以一种戏谑的态度再把他一脚踹下去。

她不该那样对他。

李述闻言,却一点没有后悔的模样,她嗤笑一声,“为什么?世间事哪有什么为什么,因为我比你地位高,所以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她微微仰着下巴,“你若不服,那便等到有一天将我踩在脚下的时候,再来报复我。”

她是一副高傲的表情,但因为衣衫不整的原因,那双眼睛反而透着一股挑衅意味。明明是很瘦弱的,偏又做出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像是等着惹怒别人,然后被人摧毁。

沈孝陡然便怒了,她这样的态度,可笑他方才还觉得她瘦伶伶的模样看起来可怜。哪里是可怜,分明是可恶。

他靠近了李述,将她逼到了凉亭一角。她退无可退,脊背靠着柱子,因为害怕而微微喘着气,沈孝看到她锁骨微凸,有一种冷淡又脆弱的美感。

他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恶意,猛然将她抵在廊柱上。他垂眼看到她纤细的锁骨,目光向下看到她微微起伏的胸部。

沈孝冷着声音,“那么我现在便想做什么,也就可以做什么。”

李述怔了怔,似是不敢相信这话是沈孝说的。那个沉默寡言的、处于底层的沈孝,敢对她说这样的话。

她不免有些害怕,却还是勉力装作镇定的样子,仰头同沈孝对视,“沈孝,你若是敢动我一分一毫,日后本宫将你——”

沈孝却只是笑了笑,凑近李述耳畔,轻道,“那就日后再说。”

他根本不必等到将她踩在脚下那一天。

她是女子,他完全可以将她压在身下。

李述处理完这两个月堆积的一些事情,日头已经西斜了。

书房里红木桌上堆着小山似的拜帖——她在山里躲了两个月,府里收了无数的拜帖。自三月末征粮开始后,长安城有无数人都想见她。

李述一个都没见,一个都不想见,一个都不能见。

谁知道她的规矩竟然今日叫沈孝给打破了。

不仅是被他打破了,而且是打碎了。沈孝是正午进的府,外头的人不知道他中暑晕倒了,只知道他进府了,且在府上待了整整一个下午。

李述倒不是怕别人说什么男女关系的闲话,她怕的是这背后的政治意味。

她将桌上的拜帖随手一推,皱紧了眉,心情有些烦乱。

三个月前她提出以粮代钱的法子时,本意只是想彻底击败二皇子,巩固太子的地位。可朝局变数太多,征粮这件事如今的走向已经非常复杂了。

按照李述原本的计谋,以粮代钱一事仅仅是太子和二皇子之间的争斗,朝中官员站两派,要么选太子,要么选二皇子。太子的胜算是很大的。

可她没有料到沈孝为了向上爬,甘愿做二皇子征粮的一柄刀;更没有料到父皇会给沈孝下征粮诏令,亲自支持二皇子征粮。

父皇不满太子的表现,亲自将二皇子撑了起来。

毕竟二皇子征粮,征的是世家的粮,归根结底为了百姓好,而太子阻止征粮,却是为了巩固权力而不顾民间死活。

征粮一事,如今已经演变成了太子和父皇之间的事情。世家大族若是抗拒征粮,那就是和皇上作对;可要是听话交粮,那就是和未来的皇上,太子爷作对。

除了崔进之和郑仆射那种铁杆的太/子/党,没几个世家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交粮还是不交粮,站在皇上这头还是站在太子这头,每个人都在琢磨。

看不清时局的时候,一定要找一个风向标。于是满城文武的目光都落在了平阳公主身上。

平阳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之一,可同时她的驸马崔进之又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党。平阳公主身处皇上与太子的夹缝之间,她会怎么选择?

她怎么选,剩下那些态度不坚定的朝中官员就会怎么选。

可偏偏平阳公主超脱世外,皇上刚介入征粮一事,她就远远地躲到了山里头,想找都找不见。

如今好不容易回府了,可回府第一件事竟然是接见了沈孝,更严重的是,沈孝竟然在平阳公主府待了整整一个下午。

他们商量什么商量了这么久?平阳公主这次是不是要站在皇上那头,要给沈孝放粮了?

李述不用想,都知道那些大小世家的眼睛此时都盯着她的府邸。她微微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被沈孝往死胡同里逼。

沈孝,沈孝!他真是她的克星!

李述猛然从桌后站了起来,冷着脸就往门外走去。

今日就不该让沈孝进府,就该让他晒死在外头!

小黄门远远见平阳公主从游廊上走了过来,连忙哈着腰小跑过来。李述道,“沈孝呢?”

小黄门回道,“禀公主,医官给他喂了降暑药后,沈大人一直睡着,还没醒来。”

李述抬起下巴指了指客房的门,冷声道,“敲门,把他叫醒。”

小黄门缩了缩脖子,“诶”了一声,跑回去敲门。

“沈大人?”

没反应。

“沈大人?”

还是没反应。

李述走了过来,不耐地推开了小黄门,嗓子里像是含着冰,扬声道,“沈孝!”

还想在她府上赖着过夜不成。

屋里沈孝猛然睁开了眼,喘着粗气。为了给他降暑,屋里摆了好几盆冰盆,如今已半化了,房间里十分清凉,可他却出了一身的汗。

他坐了起来,伸手扯了扯衣领发汗,放下手时,目光却落在了上面。

梦境如有实质,依旧残留在他的脑中,与他的手上。

他还记得她触起来是什么感觉。

并不柔软的身体,带着凉意的肌肤,触摸她就像是在触摸一块玉石,看似冷硬,其实有着柔和的内里。

沈孝猛然捏紧了手,双手撑着额头,慢慢将梦境的全部碎片拼凑整齐。

他是不是被人下咒了,怎么就……怎么就能做这种梦!

那种荒唐的梦!

沈孝素来冷静自持,可此时却恨不得一头撞在床柱上。

一定是中暑的原因,他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找了个借口——他中暑前最后一眼看的是她,因此梦见了她,这是非常正常的。

哪怕是梦见了和她……那也是正常的。

他在心里默念了几声,终于冷静了下来。

屋外半天没听到动静,于是含着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沈孝!”

李述的声音传入屋内,仿佛一道闪电般猛然劈在沈孝的头顶,他做贼心虚,径直从床上蹦了起来,生怕李述会读心术,隔着房门都能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一把掀开薄被就要下床,可是——

沈孝看着床上乱七八糟的一片,自杀的心都有了。他怎么就……怎么就这样了呢!

屋里的响动传到了屋外,小黄门耳朵尖,忙喊了一声,“沈大人是不是已醒了?公主要见你,还请将门打开。”

沈孝一把将被子堆在床上,盖住了满床狼藉,“……是,已醒了。”

夕阳的余晖从屋外投射到屋内,透过紧闭的门,沈孝看到外头走廊上隐隐有个人影,正站在他门外。

素薄纱衣,一双雾蒙蒙的眼泛红,她躺在身下,含着屈辱与恨意盯着他。就像三年之前,他含着屈辱跪在她面前一样。

沈孝忙将脑中形象驱赶出去,听外面小黄门又叫了一声,“沈大人?”

沈孝忙道,“我……刚睡起,不便见人,麻烦请公主稍等。”

门外李述恨不得翻个白眼。

一个大男人怕什么衣冠不整,他们俩又不是没有坦诚相见过。

她不耐烦地对小黄门挥了挥手,“叫人进去伺候他,赶紧的,本宫不喜欢等人。”

在自己的府上,她反倒还要等别人穿衣洗漱,真是新鲜。

小黄门忙哈了哈腰,小跑到院里叫几个粗使侍女去准备洗漱的东西。

李述抱臂转过身去,靠着廊柱,等着屋里头的沈孝把自己拾掇好。

她一边等沈孝,一边推算今日的事情。

朝中三大势力,无非就是父皇、太子和二皇子。

李述不想投靠二皇子,纵然她昔年和二哥感情甚笃,纵然近几年来父皇对二哥愈来愈看重。

可李述清楚,父皇看重的根本不是二皇子,只是想用二皇子和太子争斗。

太子在东宫的位置上待了十年之久,半个朝堂的世家大族都聚在他麾下,父皇老了,这几年愈发控制不住他了,只能扶持有野心二皇子来和太子争斗。

二皇子的一切都是父皇给的,一旦父皇要抛弃他,他就会立刻跌入深渊。

这朝堂里磐石般永远不会倒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皇上,一个是未来的皇上。李述只有靠着他们,才不会跌下去。

她最开始从冷宫里往上爬,一边讨好正元帝,一面又在替太子做事,短短几年间青云直上,终于有了今日的地位。

可是她两头都要攀着,受到的压力也比旁人多了一倍。太子要用她,父皇也要用她。以前她还能在两人之间游走,可征粮这件事不行。

父皇和太子拧起来了,她找不到中立的选择。她必须做一个选择。

她今日放沈孝进府,不是因为可怜他,而是因为沈孝捧着父皇的征粮诏。

李述正思索着,忽听身后红螺小小惊呼道,“公主,驸马爷来了。”

李述抬眼一看,见崔进之正从走廊尽头往这边走来。

她皱了皱眉,此时天色尚早,永通渠今日这么闲么,他这么早回来干什么?

自从上次二人闹翻了之后,李述躲到了山里,崔进之忙着督工,二人又是两个月不曾见面。

李述看着他大步走近,发现自己只是淡淡地看着他,再没有过去那种惊喜的感觉了。

崔进之似是很急,大步地朝李述走过来。他绷着脸,一脸不悦的模样,一把抓住了李述的胳膊,“为什么沈孝在我们府上?”

没有多余的话,两个月不见,他单刀直入,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李述冷笑了一声,“这是我的府上,不是‘我们’的府上。我想让谁进,谁就可以进。”

崔进之亦不客气,“旁人都可以进,就是沈孝不能进!”

他冷脸转过头去,对身后的侍从道,“撞门,把里头的人给我扔出府!”

他身后是七八个侍从,闻言就往客房门口冲过去,红螺被他们挤在一旁。

“都给我站住!”

李述忽然扬声喊道,“这是本宫的府邸,谁敢动本宫的人!”

崔进之骤然捏紧了手,狠狠掐着李述的小臂,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掐碎一般。

她的人?

李述被他捏的生疼,使劲地挣扎想要抽出手臂。崔进之一晃神,叫李述逃了出去。

她后退了一两步,薄纱掩盖下,左臂上赫然一道红印。

崔进之被那道红刺得清醒了过来,不知道自己方才怎么会那样暴怒。他绷着脸摆了摆手,命侍从退下。

他找李述有正事,不想和她正面冲突。

屋里沈孝出了一身冷汗,望着自己身上和床上的狼藉,脑子一片空白。

屋外。

崔进之勉强将心里的火气压了下去,“李述,你不要跟我闹性子,你也犯不着拿沈孝故意气我。”

他沉下嗓子,“我今日不是来跟你谈感情的,我要跟你谈朝事。”

“你中午刚在府里见了沈孝,太子下午就听说了这件事,直接把我从永通渠叫回了东宫。太子问我,平阳是不是扛不住压力,要向父皇低头了。”

崔进之看着李述,“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替我答一下。”

李述垂眼看着臂上的红痕慢慢消散了,但她知道第二日会转为淤青。她淡淡道,“我没有。我没有要向谁低头,更没有想给沈孝借粮。”

她垂着眼,不去看崔进之。

面前的人不是崔进之,他只是太子的传声筒而已。她低着头,向太子传递出一种屈服的姿态。

“那你为什么要见沈孝?还让他在你府上待了整整一个下午。你知道那些犹豫不定的世家会怎么想——平阳公主见了二皇子的人,她可能要放粮了。他们也会跟着放粮的!”

李述解释道,“我没想接见沈孝,只是他在府外一直坚持,赶也赶不走。若是他在我府外出了事——”

面前的“太子”嗤笑了一声,“那就让他出事好了!不过一个八品小官,一点身家背景都没有,值当你这样废心思?”

李述伸出右手,覆盖住了左臂上的红痕。她的声音轻轻的,为自己的行动解释。“父皇支持沈孝征粮,我若是对沈孝做事太绝,父皇会怎么想我?”

“那你也不想想太子会怎么想你?!”崔进之骤然提高了声音。

李述闻言,右手一下子捏紧左臂,狠狠箍着那道红痕,一阵疼痛。她忽然笑了笑,抬起目光来看着崔进之。

“太子怎么想我?”

她也拔高了声音,“崔进之,以粮代钱的主意是我想出来的,这件事我从头到尾都站在太子那头,为了太子我已经把二哥逼上了绝路。如今就因为我在府里接见了沈孝,太子就认为我背叛了他?”

李述冷笑了一声,“你给我记住,这么些年我是靠着太子上来的,可我不是太子的一条狗,不是太子让我做什么,我就一定要听话地做什么,半分自己的行为都不能有。”

崔进之因李述骤然而起的怒意楞了一下,他能感受到李述对太子似有怨言,可却不知道为什么。

他心里浮现出一个猜测——李述在征粮这件事上,可能会偏向皇上,而非偏向太子。

他不允许李述和他阵线不同。

“没有人说你是太子的走狗。李述,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我和太子休戚与共,利益相关,帮太子就是在帮我们——”

“——那是你,不是我!”

李述打断了崔进之的话,

“帮太子就是在帮你,不是在帮我。崔进之,你似乎忘了,除了太子,我还受着父皇的制约。我有今天的地位,一半是靠着太子撑起来,一半是靠着父皇的恩宠。当初沈孝封官一事,太子要压低沈孝的官,父皇又想给他高官做,我在父皇和太子的夹缝里,一边都不能得罪。

几个月过去了,如今在征粮这件事上,我也站在父皇和太子的夹缝里。”

李述的目光骤然尖锐起来,“崔进之,你知道站在夹缝里是什么感受吗?左边是刀光剑影,右边也是刀光剑影,一刻都不敢放松,一边也不敢得罪。”

“你开口闭口都是太子,拼了命地想把我拉到那边去,可我到了太子那边,父皇又会怎么想我?崔进之,我没有那么果断,能彻底抛弃父皇,永远站在太子那头。我在尽我自己的力量权衡着,尽我自己的力量帮助太子。”

她偏过目光,声音轻轻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也替我着想一下,想一下我的难处。”

崔进之怔了怔,看着李述瘦削的模样,“你有自己的打算,有自己的谋划,这没关系。可你的筹谋不能和太子相抵触。”

他知道李述吃软不吃硬,尽量让声音软下来,“征粮这件事,谁都没想到父皇会那么果断地站在二皇子那头。如今虽然沈孝还有二十万石粮没有征上来,可你我都知道,长安城有多少墙头草,摇摆不定,一会儿怕太子,一会儿又怕皇上,他们指不定会在最后关头一股脑地把粮交上去。到那时候,二皇子还在朝中蹦跶,甚至因为征粮有功会更上一层楼,更加威胁太子。”

崔进之伸手握住了李述的双肩,低下头道,“今天下午你前脚刚让沈孝进府,后脚就有人慌了,连忙捐了几千石粮过去。雀奴,征粮一事你是关键,你……不能行差踏错,否则太子、还有我,该怎么办。”

崔进之握着她的肩,将朝政时局掰开揉碎了给她字字句句地讲明白。

李述晃了晃神,犹记得那年她还不受宠的时候,宫里没有人看得起她,唯有崔家三郎愿意在她身边,教她看书识字,教她政治道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愿意帮她,只知道他是全皇宫里,唯一一个会对她好的人。他对她好,不求任何回报。

那年他穿一身华贵的衣裳,随意地坐在荒僻宫殿外落满了灰尘的台阶上,他偏过头来,对她笑了笑,问,“我方才讲的,你听懂了没。”李述仰望着他,点了点头。

崔进之见李述不说话,但态度却已软了下来,微微叹了一口气,“太子拼了命都要把二皇子踹下去,征粮这件事他不能输。若是太子失势了,你我都没有好日子过。你和皇上、和太子的关系比任何人都紧密,所有人都在猜你怎么做。你稍微动一下,对朝局的影响不是一分两分。”

李述回过神来,像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一样,对崔进之慢慢点了点头,“我知道。我没有想背叛太子,我也不会给沈孝借粮。我只是想把这件事做得圆滑一点,不想彻底得罪父皇。”

崔进之伸出手来,迟疑了片刻,轻揉了揉李述的后脑勺,就像从前鼓励她时的那样。李述没有避开他。

崔进之道,“让沈孝开门吧。”

崔进之的随从刚被吼了,这会儿不敢再肆意妄为,李述对小黄门挥了挥手,小黄门连忙哈着腰又去敲门。

“沈大人?”

忽听屋里一阵唰唰的水声,接着是“苍啷啷”的声音,似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可依旧没人来应门,小黄门看着李述,李述也不知道沈孝到底要干什么?

他征不到粮,所以不准备走了,决定在她府里生根发芽吗?

侍从们得了令,正要上前准备撞门的时候,门忽然从里头打开了。

沈孝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水,落汤鸡般地站在门后,从前襟到下摆,浑身都湿透了。

他身后满地水渍,床上似乎也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房间里几个冰盆此时都空了。

李述皱了皱眉。

沈孝这是干了什么?闲着没事在她府上还洗了个凉水澡?真是好兴致。

崔进之看见屋里狼藉也怔了怔,但很快就冷了声色,一副官场模样,“沈大人怎得如此狼狈,下人招待不周吗?”

沈孝对崔进之作揖,“不是,下官……下官不慎打翻了水盆,崔侍郎见笑了。”

他抬眼,看到平阳公主依旧穿着那身家常的素薄纱衣,她抱臂站着,脸色冷淡,锁骨微凸,与他梦里的行状一模一样。

唯一不一样的,是她身旁早有别人站着。

崔进之看到沈孝的目光落在李述身上,目光一冷,向前行了半步,遮住了李述半个身子。

然后冷道,“既然沈大人身体无碍,时辰也不早了,若无要事……请回吧。至于征粮一事,不瞒沈大人,我与雀奴确实想给沈大人借粮,只是这两个月来,户部给永通渠的粮断断续续的,难免有断粮的时候,我们只能拿自家的粮食填补空档。”

崔进之笑道,“府上实在是没粮了。”

李述听着崔进之信口胡扯。

谁知道沈孝听了这明显的谎话,竟也不争辩,沉默了片刻,末了“嗯”了一声。

李述微皱了皱眉,觉得沈孝……不太正常。

这位仁兄可是能在太阳下晒半晌,就为了逼她见一面的人。好不容易进府了,一句征粮的话还没提,就像落汤鸡一样走了。

沈大人中了个暑,是不是将脑子烧坏了。

不过他不提,李述也松了一口气,不然还要和他扯半天。

李述看沈孝浑身都往下滴水,忽然道,“红螺,去取身驸马的衣裳来。”

隔着崔进之的肩膀,李述看了沈孝一眼,“换身干衣再走吧。”

谁知崔进之闻言立刻便冷了脸,“我没有多余的衣裳。”

李述看了他一眼,似乎看透他的想法,“最近府上新做了夏衣,本要给你送到永通渠去的。只是我想着青萝那边应该给你准备了不少……”

她笑了笑,偏要和崔进之作对,转头对红螺道,“取一件来。”

崔进之哑口无言。

沈孝湿哒哒地站着,看到平阳公主说起“青萝”这个名字时,有别样的情绪。

红螺抱了件夏衣过来,沈孝换衣的空档,李述和崔进之在廊外站着。

沉默了片刻后,崔进之忽然道,“府里的夏衣我都有穿。”

李述冷淡地“哦”了一声。

崔进之还想说什么,可身后的门已打开了。沈孝抱着自己湿哒哒的官袍,站在门口。

他穿着一件鸦青色带暗纹的衣裳,眉目深邃,看了看李述,然后很快收回目光。夕阳余晖下,他身上有一种并不温和的沉静。像深潭水,像深山木,带着一种看不透的沉默。

是与崔进之截然不同的气质。

崔进之惯穿浅色衣,因此红螺专门挑了一件深色的衣服给沈孝,就是怕他抢了驸马爷的心头好。

他抱着官袍,不便作揖,便对李述和崔进之点了点头,“今日……给公主添麻烦了。”然后跟着领路的小黄门往府外走去。

脊背绷的笔直。

沿着回廊拐了个弯,直到确定李述再也看不见自己后,沈孝才放松了下来,叹了口气。

他今日算是白费了,原本是想劝她借粮的,可自己做出那等丢人的事情后,他实在无法和李述面对面地交谈。生怕她看出一点异样。

崔进之站在李述身边,看着沈孝穿着他的衣裳走远了。他只觉得沈孝抢了他的东西,哪怕那是他平日里不珍视的东西。

他终究是没憋住,带了几分瓮声瓮气,“那件衣服我挺喜欢的。”

“哦……”李述冷淡淡,“我记得你不喜欢穿深色衣。”

“可那件我喜欢。”

李述翻了个白眼,不想和崔进之讨论衣裳的问题。

很幼稚。

她道,“我不是想给他借衣服,只是他湿哒哒从我府上走出去,旁人都以为我故意为难他,泼了他一盆水。沈孝是替父皇来征粮的,我可以找尽借口不给他放粮,可我不能那样待他。”

李述微叹了口气,“传到父皇耳里,他会以为我和他离心了。”

在夹缝里如履薄冰是什么感受,崔进之体会不到,也不会替她感同身受。

昔年他教她时,说在朝中做事,第一要务便是谨慎,如今她在夹缝之中学会了谨慎,可他站在夹缝之外的坦途上,质问她为什么这样胆怯。

他好像看不到她身侧都是万丈深渊。

崔进之闻言,知道李述只是出于政治考量而给沈孝借衣,这才高兴了一点。

他笑了笑,凤眼似是多情,“雀奴,”他犹豫了片刻,伸出手抓住了李述的小臂,“时辰晚了,我们去吃饭吧。”

可李述却立刻将他的手拨开,她似是避之不及地后退了一步,看了崔进之一眼,眼里不带任何感情。

“我不饿……我先回房去了。”

说罢转身就走,留下崔进之一个人,伸出去的手空落落的。

“雀奴。”

他忽然叫了一声,可是李述没有听到,她沿着抄手游廊越走越远了。

沈孝跟着小黄门走过湖畔,马上就要出外院了,小黄门看他一直抱着湿衣,好心道,“奴才给你拿衣裳吧。”

谁知沈孝连忙道,“不必了。”

小黄门腹诽了一下,不就一件衣裳么,沈大人反应这么激烈干嘛呀。他长得像偷衣裳的贼么。

二人对话间停了片刻,正要继续前行,沈孝忽然看到湖泊对面,李述慢慢地走进了凉亭。隔得太远,他只能看到她的轮廓。

雀奴……

他想到崔进之刚才这样叫她。原来她的小字是这个。

旁边的小黄门催了一下,沈孝收回目光,继续往府外走去。

“雀奴。”

李述站在凉亭的栏杆处,想起崔进之方才是这么叫她的。

这个名字是她母亲起的,因为冷宫院子里经常会跑来一些小麻雀,李述没有玩伴,只能和它们玩。

他高兴的时候、求助于她的时候,就会叫她的小字。其他时候都是叫她的名字。

今天这一声“雀奴”又是她用什么换回来的?哦,是因为她听了他的话,依旧站在太子那头。

她想要得到一些温情,总是要先付出一些什么。就像是等价交换一样。

李述抬眼,看着湖对面沈孝的背影越来越远。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和沈孝很像,他为了做官,为了权力与野心,可以用自己身上的很多东西来交换——譬如身体,譬如头脑,譬如性命。

他肃冷的好像一柄刀,无论被谁利用都好,无论有没有被砍出缺口都好。只要有人愿意利用他,那他就可以抓住机会往上爬。

李述靠着柱子,心想,他被人利用的时候,会不会也很难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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