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进之拨开侍卫,几乎是踉跄着跑了过来,一把冲过来就抱住了李述。

侍卫没想到崔大人竟这样深情,一个个忙别开眼去,只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李述猝不及防地就被崔进之抱了个满怀,他的手臂勒得极紧,几乎要将她嵌进骨肉里去。

他好像……还没有这样用力地抱过她。

这样的感觉太陌生了,李述不习惯。

她使劲推了推崔进之,终于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然后立刻后退了一步。

李述微微偏过身子,伸出手迅速将挂在脖间的玉饰掖进了更深的领口。

崔进之虽被李述推开了,可他这会儿却连她的疏离都觉察不到了,他只是紧紧地盯着李述。

太好了,她还活着,好端端的站在他面前。

崔进之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她就是一个幻影,下一秒就要消失了。

“你受伤了?严重不严重?”

他的眼睛空落落的,除了李述,周围任何东西都入不了他的眼。

她的衣裳破的七零八落,露出的肌肤都是擦伤,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带着血肉的纹理。

崔进之连忙就脱了官袍,将李述身上的破烂外袍一扯一扔,将自己的外袍披在了她身上,他将她牢牢地包在了怀里。

李述又开始挣扎,崔进之便又问,“我弄疼你了?”

他只把李述的疏离当成了伤痛,手下就松了松,被李述逃了出去。

崔进之伸出手还想扶着李述,可李述却又退了一步,这才说出今日的第一句话,“我没事。”

语气很冷淡。

崔进之伸出去的手就悬在了空中,他捻了捻掌心,低下眼才看到李述的一双手——竟然伤的如此严重,已经深可见骨了!

崔进之一把就抓起了她的手腕,嗓子都哑透了,“你……疼不疼?”

他好像只能问这句话,他只恨言辞的匮乏。

十指连心,自然是疼的,只是昨夜最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这会儿李述只觉得双手木木的,没什么感觉。

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崔进之见多了伤,自然看出了李述手伤的严重性。

他脸色瞬间一变,咬着牙就暴怒地喊了一声,“快!快把滑竿抬过来!”

若是不及时治疗,她这双手就要废了。不说拿笔,以后便是正常的抓握都会非常困难!

侍卫恨不得长翅膀,飞也似的把滑竿就抬了过来。李述就要走过去坐上,可崔进之一弯腰就把她横抱了起来,然后稳稳当当地放在了滑竿里。

“好好抬!一点颠簸都不能有!”

他冷声命令。

抬滑竿的是两个最身强体壮的侍卫,听了心里只叫苦。

山路这样崎岖,怎么可能不颠簸!

可看崔大人这脸色铁青的模样,他们怎么敢抱怨。

崔大人跟别的官不大一样,别人当官都威风凛凛,极有官威,可崔大人倒是有些世家子弟的不羁,上官署都被他上出了一股子潇洒的意味。

可如果谁真惹了他怒,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他有时候就像个笑面虎。

一队侍卫在前开路,一队侍卫在后守护,好几百号人,可俱都鸦雀无声,生怕吵到了公主。

李述的滑竿行在人群中间,侍卫果然抬得非常稳当,一点颠簸都没有。

雨已停了,朝阳的光透过山中薄雾,慢慢地显了出来,照在李述脸上,有点像是……昨夜的火光。

昨夜种种譬如一场梦,迎着晨光,李述竟开始怀疑,自己昨夜是否真的和沈孝待了一夜。

她低下眼,看到双手可怖的伤口上,都是绿色的汁液,提醒着她昨夜是真的。

李述微微浮起一个笑意。

从前竟不知道,原来沈大人是那样性子的人。

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哪儿呢。

崔进之紧跟在滑竿旁边步行,他伸手扶着滑竿,尽量给李述减轻颠簸。

他抬眼看了看李述,就见她望着自己的手掌,浮出了一个极温柔的笑意。

她想起了什么,竟笑得这样温柔?

他已经好几年没见她这样笑过了。

方才他去抱她的时候,她都只是一脸避之唯恐不及。

她手上都是绿色的汁液,鲜黄连味极苦,崔进之闻得出来。

李述并不通药理,况且……她双手都伤成那样子了,不可能研碎药草给自己上药。

那山洞中有火堆,也有晾衣服的木架。

她昨夜……似乎有人照料。

那个人呢?

崔进之一念及此,忽然开口,“雀奴……”

李述偏过头来,“嗯?”

崔进之抬眼看着李述,“昨夜是不是有人救了你?”

他微笑了笑,“回府之后我一定要重重赏他。”

李述闻言,目光稍顿。

她看到崔进之跟着滑竿一路在走,昨夜下了雨,山道非常滑。他身上都湿透了,脸上发上都是泥,估计找她的时候没少摔跤。

他一向是世家贵公子,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

他刚才冲过来抱着她的时候,身体也明显在颤抖。他也从来没有这样惊慌过。

可李述将一切看在眼里,却只是转过头去,不再看崔进之。她目视前方,声音冷淡,“没有,昨夜是我一个人。”

一路沿着山道,终于到了千福寺。

早有侍卫通报了公主获救的消息,千福寺里一片忙碌,侍女将厢房收拾的整整齐齐,洗澡水烧好了,斋饭也做好了,干净的衣裳备好了,绷带药膏都齐备了,常用的祛风寒的药都熬好了。

公主想要什么,登时就可以得到。

滑竿送到千福寺外头的时候,老方丈正站在门口等着。

饶是出家人五蕴皆空,可老方丈只觉得昨夜自己七情六欲都经过了,惊惧恐慌、绝望无措,直到得知消息后的喜出望外。

公主若是真出了事……看崔大人那模样,怕是他们寺里所有人都要陪葬!

老方丈看着滑竿过来,真恨不得大声念一句佛祖保佑,正要上前去给公主请罪,却见驸马爷一双凤眼含着冰,直直将他的身形逼了回去。

老方丈这才看清,原来公主靠在滑竿上已睡着了。

侍卫轻手轻脚地将滑竿落在了地上,李述未醒,崔进之跨过滑竿,一手绕过她背后,一手搁在她腿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双手非常稳健,他迈步进了千福寺的大门。

老方丈忙让开了路。

千福寺是公主的私家寺庙,全由公主一人出资供养。故老方丈跟李述是很熟的了。

公主为人非常实际,只考虑眼前抓得住的利益,对佛法、善恶、来世等虚无缥缈的东西向来不信。旁的私家寺庙,方丈天天给主家讲佛,唯有他们千福寺,和尚们除了往生咒,就没念过别的经。

她唯一一次显露出些微的迷信时,是刚和崔侍郎成亲不久,她专程来求了一支签。

求的是姻缘。

求中了下下签。

她也不要人解签,只苦笑了一声,“大抵我这是命中注定了。”

她擅权谋,又聪敏,对所有事情都成竹在胸。

那是她唯一流露出对事情无法掌控的时刻。

老方丈那时就知道,公主与驸马,过得并不如意。

滑竿纵然再不颠簸,可上山的路都难免有些微的摇晃。这种摇晃倒也不让人讨厌,反而有些催眠,李述坐着坐着就眯上了眼。

可过不多时,她忽然觉得那阵令人舒适的摇摇晃晃感不见了,反而是自己靠着一个坚实的身体。

李述察觉到不同,睡意立刻就被驱散了,她一睁开眼,入目是雨水洗过的天空,然后是崔进之绷紧的下颌。他双目直视,正往前走,将她抱得极稳。

可李述却只觉得被崔进之抱在怀里,浑身都别扭,她立刻就动了动身子。

崔进之忙停了脚步,低下头来看她,“你醒了?”

李述只道,“放我下去,我腿没断。”

崔进之还要再说,可李述眉眼只是冷淡,他默了默,只得将李述轻手轻脚地放下。

李述这才看清自己已站在了别院的外头。

昨夜一场大雨,院子里叫水洗了一遭,遍地青砖都透着股亮堂堂的湿润。

满院子侍女都忙忙碌碌,可有个人却笔直地跪在院子正中,浑身是湿的,显然是跪了一夜,可还是一动不动。

那是红螺。

侍女见李述来了,高兴地立刻就叫了一声,“公主回来了!”

所有忙碌的人都停下了手中活计,几个地位较高的侍女忙走了过来,伸手就将李述扶住。

红螺听见别人叫“公主”,连忙转过身来,看见李述就眼前一亮,可眼睛里立刻就流出了泪。

红螺膝行着就往李述这边走,一边走一边哭,就这么一路用膝盖磨了过来。

她跪在李述脚边,想给李述磕个头,可崔进之的官靴却走了过来,红螺听见他声音极冷,喊道,“把她给我带下去!”

李述落崖,头一个要罚的就是红螺!

还有跟着李述来千福寺的所有侍卫,一个个都逃不了干系!

主子出事了,全怪奴才没照顾好。

崔进之昨夜忙着找李述,此时怒意才彻底泛了起来。

崔进之的下人听了令,忙过来拖着红螺的胳膊就往外拽。红螺被他们拖得只哭,却不敢求饶。

公主跌了崖,不管什么原因,她一个做下人的都是错。

李述登时就冷了脸,扬声喊道:“慢着!”

“谁罚红螺跪着的?”

崔进之:“是我。”

李述闻言转过脸来,语调冷冷的,“崔进之,你是不是忘了,红螺是我的下人,不是你的。”

“我的人,只有我能动。旁人都不准动一根汗毛!”

他罚红螺?

他有什么资格罚红螺!

她李述是为什么坠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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