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元帝见安乐冲到面前来,第一句话就是向太子求情,当时就拉下了脸,斥道,“安乐,不通传你就硬闯,还有没有点做公主的样子!”

安乐刚被李述训了一通,这会儿软下声色想来求正元帝,结果又被正元帝冷厉呵斥。

她满心的怨气就这么全都被激出来了,赌气就喊,“我当然没有做公主的样子!你关了太子哥哥禁闭,你心里早都不把太子哥哥当成儿子了,既然如此,我还做什么公主!”

正元帝听得就心口一噎,觉得一口气登时就堵在心口,他气得怒斥:“你是怎么跟朕说话的?谁把你教成了这个没规矩的样子!”

天子一怒,后果严重,旁边侍立的太监宫女扑簌簌跪了一地,室内鸦雀无声。

李勤连忙扶住正元帝的胳膊,连声劝道,“父皇别气坏了身子。”

他好心劝安乐,“安乐妹妹是不是累了,先坐下喝杯茶。”

把你的嘴赶紧堵住吧!

可安乐直接就忽略了李勤,她瞪眼看着正元帝,“您问我是谁把我教成了这个没规矩的样子?”

“子不教父之过,我是您的女儿,您说,还能是谁把我教成了这个没规矩的样子?!”

“还有太子哥哥,您关他禁闭,说是因为他没有德才,让他在宫里头反思。那您怎么不反思一下,又是谁把太子哥哥教成了没有德才的样子!”

“你——咳咳……咳咳咳……”

安乐这番话实在是太尖锐,正元帝被气得直接就站了起来,刚伸出手想指着鼻子斥骂安乐,可因为站的太急,脑子当时就嗡了一声,眼前一黑,没站稳就往后倒。

幸好李勤一直扶着他,这才没倒下去。李勤见皇上脸色如此之差,厉声吩咐道,“快!快去叫太医!”

然后冷眼就盯着安乐,难得高声呵斥道,“安乐妹妹,你怎么能这么跟父皇说话!还不快道歉!”

谁知道安乐就像个炮仗,逮谁炸谁,被李勤一呵斥,她立刻就将满心怨气发泄到李勤头上。

“你少管我!你以为太子哥哥关禁闭了,你就能在父皇面前落好?你以为你能取代太子哥哥?”

“你!”李勤当时就气得噎住。他自问脾气涵养算是好的,没想到竟有被人一句话气得肝疼的时候。

安乐这话简直就是在诛心!

不管他有没有这个心思,朝堂里哪儿有人把这种话往明面上说的!

李勤脸色铁青,再不发一言。

“安乐!”

正元帝咳嗽刚止,闻言伸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安乐,“你……你怎么能这么跟你七哥说话!”

安乐几乎是尖叫着喊了一声,“我才没有什么七哥八哥!我只有一个哥哥,就是太子哥哥!”

正元帝被气得浑身颤抖,朝安乐走了一两步过去,“你的孝悌都白学了!你——”

“孝悌?”安乐顶嘴道,“什么是孝悌?父慈才能子孝,可您对我们慈吗?太子哥哥都被关在了东宫里,您算慈吗?你——”

安乐的话没说完,一记耳光立刻就扇了过来!

这耳光其实很轻,因为正元帝正被气得眼前晕眩,浑身颤抖,拿不出什么力气。

可安乐当时就懵了,她捂着脸后退了一步,“父皇,你……你打我?”

正元帝气得狠了,伸手拍桌,“你给我回府去……咳咳……回府去抄一百卷《孝经》!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你才准出府!”

眼眶迅速涌出泪水,模糊了眼前景色。明明父皇离她不过几步路,可安乐却觉得,二人之间的距离却如此遥远。

泪水落下来,安乐捂着脸转身就跑。

李勤就算被安乐气得再狠,这会儿都没办法不管她,连忙又吩咐小黄门道,“快去跟着,别让公主一气之下做傻事!”

正元帝看着楼梯口,良久,颓然地坐了下去,叹了一口气。

安乐的话像是一记闷棍,径直就打在正元帝头上。

难道他真的是个失败的父亲?他费尽心思,对太子严厉苛刻,就是不想让太子走上弯路。

可这一切落在子女眼里,他却连父亲都不配做了……

中宫所出的一儿一女,那可是正元帝从小放在心尖上宠的,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子……

难道他把太子关禁闭,真的做错了吗?难道太子走到今日,就是他教导不好的缘故吗?

正元帝头一次产生了自我怀疑。

这时李勤捧了一盏热茶递过来,低声道,“父皇对太子一片苦心,安乐妹妹如今是关心则乱,以后等太子走上正轨,安乐妹妹会知道您的苦心的。”

李勤是真这么想的。

好与坏需要对比才能看出来,父皇对太子,与对其他庶出皇子的态度差距非常大,太子从小受到的就是最好的教育,东宫里都是最好的太傅,就连黄河水灾这么大的事情,也只是关了太子禁闭,若是换了其他皇子犯同样的错,恐怕父皇都能把亲王帽子给摘下来。

正元帝听到李勤的话,心里这才觉得舒服了一些。

他是太子的父亲,他难道跟自己的儿子有仇,非要关儿子禁闭,故意坑害太子?所有人都怪他狠心,怎么就没人理解他的一番苦心呢。

幸好老七理解啊。

安乐公主一路跑出了宫,冲到马车上,当时就痛哭了一场。

为什么父皇和太子哥哥,父皇和自己的关系会变成今天这样子?以前他们一家人从没有吵过嘴。

她真的很害怕,怕这种情况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亲情牵绊。

她这些天一直在做噩梦,梦到史书上记载的那些废太子故事。不同的故事,却都长了一张相同的面孔——都是太子哥哥的脸。

皇帝逼杀太子,太子造反皇帝……那些史书中的事情,仿佛不久就会发生在她面前。所以她才拼命去求父皇放太子出来,以此证明自己是过度担忧了。

父皇和太子哥哥,会为了龙椅走上自相残杀的一天吗?

安乐不敢去想,她第一次从花团锦簇的高墙里探出头去,一个新的世界——残酷的,但是真实的——在她面前显露出来。

她到了成长的时候。

人生二字最是残酷,它将天真变做老成,将烂漫变做世故,将无忧无虑变得勾心斗角。

安乐公主漫长的童年,在这一天猝然结束了。

安乐终于止住了哭,下定了自己的决心。这时马车外侍女道,“公主,驸马爷来找您了。”

安乐掀开帘子,看到杨方正急匆匆从丹凤门里走出来,一路疾跑过来,他脸上神情十分焦急。

安乐知道,杨家不想和太子哥哥扯上关系,自从太子哥哥被关禁闭后,杨家就没有替太子求过情。

她冷眼看着杨方,然后转过头去,冷声吩咐道,“去崔家。”

能帮,也愿意帮太子哥哥的,是崔进之。

安乐公主的车马骤然启动,匆匆赶来的杨方被扑了满头满脸的灰,只能怔怔地看着马车决然离开。

崔国公府位于怀宁坊,占了整整一条文德巷。黑色大门紧闭,透出一股热闹过后的荒芜。偌大文德巷,路上一丝声音都听不到,安乐的车马声就显得格外明显。

可昔年,崔国公府外头明明是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络绎不绝来拜访的官员,门庭若市,车马阵阵,日夜不停。

门口那一片驻马停车地,如今寂寂地生起了荒草,泼泼洒洒地长成一片。

安乐公主被迎进了崔国公府,经过方正但没有人气的院子,进了黑瓦红柱的正堂里。

暮气沉沉——这是安乐对这府邸的第一印象。

整个崔国公府就就像是一头将死的猛兽,身躯宽大,依稀可以想见当年是多么微风凛凛;可皮肉慢慢萎缩,身躯渐渐佝偻,猛兽也有动不了等死的一天。

安乐等了片刻,崔进之才匆匆赶来。他方才正在习武场练剑,一身黑色劲装,进了正堂,行礼后直接就问:“公主来此有事?”

黑衣趁得他肤色愈发地白,可他目光却比从前更幽深,透出一种冷厉的气质。

他好像已经跟这座寂寞宅邸融为了一体,身上是一种不甘死去而拼命挣扎的狰狞。

在安乐的印象里,崔进之一直都是玉树般皎然的模样,因此她一时都愣住了,崔进之皱了皱眉,安乐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

她急慌慌道,“太子哥哥关禁闭了,你快点想办法让他早点出来啊!今日父皇寿辰,好多人都向父皇求情,可父皇一听见别人说太子哥哥,就开始发脾气。就连我……就连我都被他斥责了!”

崔进之闻言,看了一眼安乐公主,见她眼眶泛红,想来今天被皇上骂了一通。

“公主,您现在不要想着替太子说话。皇上正在气头上,越提太子,反而越会让皇上生气。”

安乐就急了,没想到崔进之是这种态度,“可如果我都不帮太子哥哥了,他还要怎么办?”

崔进之摆手止住了安乐的话头,“皇上在政事上态度一向强硬,说是要关三个月禁闭,那一天都不会少。我们静等太子出来就是了。”

稳住目前手上有的势力,然后尽量沉寂蛰伏下来,不要再让皇上生气。等太子出来后,再重整旗鼓。

崔进之又道,“至于公主您,您不用做什么多余的事情,多去孝顺皇上就是了。您跟太子一母同胞,您多在皇上面前晃,就算一句话都不提太子,也会时常让皇上记起太子的好。”

不然还能指望安乐做什么?她在政治上根本给不了任何助力。

谁知安乐闻言,却低下头来叹了口气,“我……我今天刚跟父皇吵过架,父皇狠狠骂了我一通,罚我回府抄经书。”

崔进之就叹了一口气。

得了,安乐公主反而开始帮倒忙了。

崔进之想了想,忽然道,“公主近来和平阳似乎关系不错?”

平阳跟他和离后,反而跟安乐相处不错起来。也真是奇。

安乐闻言哼了一声,想起今天李述为了那个沈什么孝的,也把她斥责了一通。她气着呢,以后不想理李述了!

崔进之掐了掐手心,目光冷下来,“公主,如果您真的想帮太子,可以多去跟平阳接触。她有什么动向,你及时告诉我,就是帮了太子的大忙了。”

安乐听得一怔。

这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好像平阳和太子哥哥是对立面。

可崔进之说罢话,已经垂下了目光,看着光滑如镜的水磨石地面。他眼中神色晦暗难明,好似是冷酷的算计,又好似带有几分昔日难舍的旧情,酿成一股复杂的情绪。

安乐想了想,“平阳最近没什么事,就是前阵子七皇子去治理黄河,她捐了不少钱粮。”

不过其他皇子公主也跟着捐了钱粮,只不过李述钱多,捐得格外多罢了。因此正元帝格外夸了她一顿。

安乐忽然又想起什么,忙道,“还有一件事,今天偶然听到的,父皇好像想给平阳指婚。”

安乐冲进小楼时,正巧李勤和正元帝说着李述的婚事,她听了一耳朵。

崔进之闻言一愣,脸色立刻就青了,“指婚?谁?”

安乐摇头,“我不知道。”

默了片刻,崔进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紧紧抓着椅子扶手。

和离再嫁,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这么在意干什么。可心中隐隐有个声音说,他不想看到李述再嫁的情况出现。

不过李述几乎是不可能再嫁的,因为朝中能配得上她,但是同时又不会引起陛下猜忌的官儿基本不存在。李述再嫁的选择面非常窄,正元帝就算想指婚,都找不到人来指婚。

但这件事还是被崔进之狠狠在心间记了一笔。

可几日后的一个消息,却让崔进之立刻警醒了起来。

那日朝会,沈孝禀报完正事,听正元帝开玩笑似的问了一句,“沈爱卿年纪不小了,可跟哪家姑娘订了婚约啊?”

沈孝这条老光棍,杵在朝堂里就是朝中一景,有人想跟他联姻,也有人笑话他娶不起媳妇,反正他一把年纪还没成亲的事时不时就被人拿出来调侃几句,因此正元帝随口那么一说,也并不引起什么猜疑。

可崔进之前几日才听了李述要被指婚的消息,再听了正元帝这句意有所指的话,总觉得其中若有联系。

他蛰伏在暗处,嗅着空气中一丝一毫的敌人气息,将那些捕风捉影的,虚无缥缈的消息联系在一起,拼凑成了一个可能的事实——

陛下想把沈孝指给李述。

崔进之目光骤然就冷了下来。

如果李述一定要再嫁,一定不能是沈孝。他们俩没成亲前就合作坑东宫,成亲之后还了得了?

更何况,也是崔进之的私心:李述和沈孝关系匪浅,李述无论和任何人成婚,他都可以确定李述不会动情,可唯独对沈孝,崔进之不敢确定。

崔进之冷笑了一声。皇上既然有让沈孝尚公主的心思,就说明皇上对沈孝真是一万个信任。

为什么这么信任?无非因为沈孝是个孤臣直臣,跟谁都没有关系,只效忠皇上一人。

如果皇上骤然发现,自己倚重的孤臣直臣,原来私下里早都发展出了别样的心思,皇上又会怎么想呢?

前工部左侍郎,前平阳公主的驸马崔进之忽然上了一封弹劾奏章,将矛头直指自己昔日的妻子——

平阳公主包养面首,私德不检;参与科举阅卷,有碍科举公平。

无论是面首,还是科举,涉及到的都是同一个人:门下省谏议大夫沈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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