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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平稳,行到了平阳公主府外。粼粼声停了后,车厢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就非常明显。

李述靠在车壁上,只觉得浑身发寒,头脑发热,到后来已经开始浑身忍不住的颤抖,脊背再也直不下去了,她慢慢缩了下去,躺在车厢里蜷着身子。

她大病一场,身体本就差到了极点,这几日养病,好不容易攒起的一点元气,都在今日和崔进之对峙时消耗掉了。

她只觉得冷,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开始耳鸣。

车马刚停,一直守在府门口的红螺就连忙冲了过来,她手里抱着手炉和毛斗篷,掀帘上了车,见李述就唇色泛青地躺在车厢里,浑身都在抖。

红螺还当李述是冻得狠了,连忙将斗篷披在她身上,手炉塞进了她手里,将李述搀了起来。

“公主,公主,您怎么样了?”

红螺一叠声地唤,可耳鸣声太甚,李述根本听不见她说什么,只看见红螺一脸焦急,嘴一直在动。

李述强撑着身体,摆了摆手,“我没事,”可她连自己说了什么都听不清。

嗡嗡嗡,嗡嗡嗡。

嗡嗡声好似是一句话,有某些意思,可她就是听不轻。

李述出了车厢,车外有侍女伸手要扶她下车,可李述刚伸出手,却忽然觉得浑然都失去了力气,整个人直直从马车上跌了下去,跪在了雪里。

“公主!”

侍女齐声尖叫,连忙蹲下就要扶李述,可就见李述直直地就呕出了一口鲜血,喷在雪地上,猩红地刺眼。

“公主!”

侍女的惊叫声越来越强,门房着急忙慌的就去找医官,周遭一定是混乱吵闹的,可李述还是什么都听不见。

她跪在雪地上,看着猩红的血,听到耳畔的声音终于响成了一句明确的话,“是你杀了他。”崔进之如是说。

平阳公主府门口一片慌乱,李勤一行人从宫中回来,回府路上正经过李述的府邸。

李勤见状连忙下马冲过来,“怎么了?”

待看到雪地上的鲜血时,他顿时就是一惊,连忙冲过去就去扶李述,“皇姐,皇姐!”

他瞪了红螺一眼,“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伺候的!”

红螺急得都要哭出来了,“奴婢不知道。”

公主这是怎么了,今日出府时还胜算在胸,说要筹谋什么事情。怎么回府之后就成了这个样子!到底遇上了什么事!

是为了沈大人?

可明明前几天刚传来沈大人死讯的时候,公主虽然急得病了一场,身体虚弱了下去,可精神头明明是好好的啊!

怎么这会儿连精神都彻底崩溃了呢。

李勤力气大,将跪着的李述生生扶了起来,揽进怀里。他只觉得李述的身体都蜷缩了起来,正不住地颤抖,明明隔着厚厚的披风,可李述瘦削一把骨头还是膈得他疼。

红螺掏出帕子就要给李述擦嘴边的血,李勤却听到她一直在喃喃自语。他低下头凑近了,这才听到她在说什么。

“我杀了他。”

李述说,狠狠抓着李勤的手,指甲都嵌了进去,她眼睛睁大了,一双眼都没了焦点,“是我杀了他。”

耳鸣声终于找到了意义,千万钟磬齐鸣,无数道声音齐齐在她耳畔响了起来。

崔进之说,“是你杀了他。”

李述张着嘴,像一条濒死的鱼,连呼吸都是奢侈。

崔进之说得对。

如果她早一点把暗卫派去他身边

如果不因金城的事情跟他决裂,让他一个人去了洛府。

如果她当初不找他合作对付东宫。

如果关中大旱时她没有利用他抢粮。

如果三年前她没有召他侍寝。

如果……

所有的因果向前追溯,抽丝剥茧,都只指向一个根源——

如果她不是对权力这样热望,如果她就一直呆在冷宫里,做一个寂寂无名的公主……

如果不是她的存在,沈孝就不会死。

这事实仿佛万箭穿心一般,方才在崔进之面前伪装的所有情绪全都消失后,痛感终于齐齐浮现。

漫天大雪纷飞,她一点寒意都感觉不到,只觉得身体空荡荡的。

李述目光毫无焦点,看着面前不知何时出现的李勤,“七弟,是我杀了他。”

她怔怔的,“他走之前一定在怪我,是不是?”

冷啊,他一定这么想,怎么偏瞎了眼,喜欢上了那么一个冷情的女人。

李勤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李述。

脸色都是惨白,明明连眼眶都不红一下,可空寂神色下,透出的却是极端的绝望。那个一贯以冷静淡漠而著称的平阳公主,怎么会有这样的时候。

原来皇姐也并不是个冷情人。

感受到手臂间李述的身体又颓了下去,跌在了雪地上,李勤忙半跪了下去,“你不要多想,这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什么她杀了他,这是谁说的狗屁逻辑!

可李述却根本听不进去,她耳目好像都闭塞了,整个人都封闭了起来。

“皇姐,沈——他从来就没有怪过你。”

这两个月来,沈孝确实没有主动提过有关李述的任何事,但这种避而不谈,分明就是一种感情的昭示。

李勤还要再劝,可这时府里头黄门已经抬了轿辇过来,医官提着药箱,给李述把了脉,忙道,“这是急火攻心,一时着了魇。赶紧先抬回去不要再受风了。”

侍女忙将已经半厥的李述抬上了轿辇,红螺紧跟着要进府,却被李勤叫住了。

李勤从袖中取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来,递给了红螺,道,“这是一株千年人参,关键时刻能救皇姐的命。”

李勤意有所指。

红螺却不及多想,接过去匆匆道了谢就进了府。

李述这一病,浑浑噩噩就又过了十几天。

东宫盯李述盯得紧,太子“爱妹”心切,专程吩咐说“平阳妹妹病了,最要安生修养,闲杂人不许打扰”。

以此将李述同外界彻底隔离开,不许她有任何可能性去掺合或捣乱政治。

医官给李述开的都是续命的药,府里的人参不要钱似的都熬成了汤,一碗一碗灌了进去,可李述却还是躺着不见好。

医官只叹,“药能治病,不能治命。”

好成色的人参都吃完了,府里头断了人参,红螺这才记起来那日七皇子殿下递给的盒子。

这十几天忙着照顾李述,红螺随意就让下人放进了库房去,这会儿医官说没人参了,红螺忙就命人去取。

可盒子拿到手,打开来一看,红螺登时就愣住了。

李述慢慢睁开了眼,天空阴沉沉的,透过窗户纸都投不进许多光线来,室内就更加暗淡,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守在床畔的红螺见李述醒了,忙凑过去问,“公主醒了,感觉怎么样?”

李述没有回答。这十几日就是这样子的,无论谁说什么话,她都一副听不见的模样,连眼神都是涣散的。整个人木怔怔的,仿佛彻底丢了魂。

李述愣愣的看着窗户纸透进来的薄薄光线,她知道这时候应该振作起来的,派去洛府的人还没回信,不知道有没有查出什么结果来,该不该想法子再派个人过去帮衬着;老七最近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父皇身体如何了,什么时候病能好,太子就不必监国了……

一串串问题都要她去考虑,可她只是愣愣的,却什么都无法去想。

耳鸣声常在,崔进之的声音说,“你杀了他。”

他的声音就是一柄拔不出来的刀,在她心上不断地旋转。

你杀了他,你没有资格去爱别人,更没有资格去获得爱,你只配永远活在冷寂里,漫漫一生,没有人陪你度过。

真不愧是十年相识啊,李述想,崔进之最知道怎么往她心上捅刀子。她在政治上都败得一败涂地了,他却在感情上还要将她寸寸凌迟。

他要把她一直拉到无边的黑暗里去,让她永远都看不见任何光明。

李述盯着窗户纸,盯得眼睛都疼了,却还是不想挪开。

不知过了过久,窗户纸外的光线终于彻底消散了,一天又结束了,无边的黑色漫进了房间里。

红螺点亮了满室灯火,李述的目光终于从窗户纸挪开了,眨了眨眼,看到梳妆台上的铜镜正折射着烛火的光,她看了过去,忽然间不知看到了什么,目光顿时就是一缩。

李述猛然坐了起来,掀开身上被子就下了床,可身上没力气,脚刚沾地就差点摔倒,红螺忙伸手要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李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梳妆台边,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却犹疑地悬停在半空。

桌上躺着一根血玉簪,通体血红,成色极好,可惜的是却断成了两截,因此以细细密密的红丝线缠在了断口处,这才勉强凑成了一根能用的簪子。

身后传来红螺的解释,“这是七皇子殿下送您的。”

关键时刻能救命的东西。

红螺想,凭一根簪子能怎么救命?

正想着,忽听李述冷声吩咐,“全都下去。”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室内所有人都下去了,就只剩了李述一个人。

她扶着桌沿,慢慢地坐在圆凳上,铜镜里就映照出一张极苍白瘦削的脸。

长发披散着,李述以手为梳,梳了个最容易的发髻。然后她拿起血玉簪,插在了发髻上。

铜镜里映照出红的玉簪,黑的眉眼,白的肌肤。

仿佛是晨起之后,这时该有人站在她背后,笑着看她对镜梳妆。

“沈孝,好看么?”

李述问。

有一颗泪从她眼眶里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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