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假结束的时候金色的大地不再是金色的了,它换了一副面孔,变成了平整崭新的绿。麦子一棵也没有了,它们被庄稼人一把一把地割下来,一颗一颗地脱粒下来,晒干了,交给了国家。庄稼人不知道“国家”在哪里,“国家”是什么。但是他们知道,“国家”是一个存在,一个指定的、很大的,无所不在的、却又是与生俱来的存在。这个存在是什么样子呢?庄稼人就想像不出来了。它带有传说与口头传播的神秘色彩,也就是说,它是在嘴里,至少,是在部分人的嘴里。但是有一点庄稼人是可以肯定的,“国家”是一个终点,是麦子、

稻谷、黄豆、菜籽、棉花和玉米的终点。粮食运到哪里,那个地方就是国家。相对于王家庄来说,公社就是国家;而相对于公社来说,县委又成了国家。总之,“国家”既是绝对的,又是相对的。它是由距离构成的,同时又包含了一种递进的关系,也就是“上面”和“下面”的关系。“国家”在上面,在期待。它不仅期待麦子,它同样期待着大米。所以,麦收之后,庄稼人把原先的金灿灿变成了现在的绿油油。就在同一块土地上,庄稼人又用自己的双手把秧苗一棵一棵地插下去,到了夏至的前后,中稻差不多插完了,而梅雨季节也就来临了。十分准时。从表面上看,这只是一种巧合,其实不是。是庄稼人在千百年的劳作当中总结出来的,是庄稼人的选择,暗含着一代又一代庄稼人的大智慧。在庄稼人一代又一代的劳作中,他们懂得了天,同样也懂得了地。就在天与地的关系中间,庄稼人求得了生存。通过他们的智慧,天与地变得像左臂和右膀一般协调,磨豆腐一样,硬是把日子给磨出来了。当然,是给“国家”磨豆腐。

还是在麦收的时候沈翠珍就多了一份心思。做母亲的就这样,总有无穷无尽的心思。了去了一样,又添上了一样,滔滔不绝的永远是儿女心肠。沈翠珍的心思当然是端方了。要说两年前,她最大的心思是看到端方念到高中,为什么要这样死心眼呢?有缘故的,这是她必须完成的任务。端方的生父是一个高中毕业生,他在咽气之前给翠珍留下了一句话,让他的两个孩子念完高中。这是他的遗言。一般来说,遗言就是命令,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遗言永远是一把双刃的剑,对说的人来说无比地锋利,对听的人来说同样无比地锋利。这么多年来,沈翠珍的日子其实就是从这把剑的剑刃上走过来的。端正还小,先不去说他。端方反正是读完高中了,这里头就有了无限的宽慰。沈翠珍望着麦田里的端方,心里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沈翠珍远远地打量着端方,走神了,眼眶里凭空就是一阵湿润。沈翠珍不是伤心,而是高兴,是那种很彻底、很松软的高兴。端方到底高中毕业了。他的块头那么大,比他死去的老子还高出去半个脑袋,完全可以说,她这个母亲功德圆满了。等闲下来,王存粮不在家,沈翠珍一定要买上几刀纸,到河边上好好哭几声。这么一想沈翠珍的心里有了力气,手上也有了力气。但是,沈翠珍突然明白过来了,端方大了,这等于说,转眼又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了。这么一想沈翠珍的手又软了。新的心思来了。是的,该给他说一门亲事了。看起来端方这一头的心思还没有完,还得熬。路还远着呢,日子还长着呢。

从插完秧算起,到阳历的八月八号(或七号)立秋,这一段日子是庄稼人的“让档期”。所谓“让档期”,说白了就是春忙和秋忙之间的空当。庄稼人可以利用这段日子喘口气,好积蓄一些体力,对付接下来的秋收。因为是夏季,庄稼人便把这些日子称作“歇夏”。但“歇夏”并不意味着庄稼人真的就“歇”下来了,不是的。一般来说,媒婆们会利用这一段空闲的日子四处走动,帮年轻的男女们说说亲,替他们牵上线、搭好桥,好让他们在冬闲的日子里相亲、下聘礼。所以说,歇夏虽然是清闲的日子,对于年轻的男女们来说,反而手忙脚乱,成了心动的时刻。当然,那些职业性的媒婆在四九年之后就已经给扫除干净了。她们不干活,就靠一张嘴,生拉硬配,吃了男方的好处,再吃女方的好处,无疑是剥削,属于寄生的阶级。旧社会有一个说法,把她们叫做“小人行”,是三百六十行里头的一样,好歹也是一只饭碗。新社会打倒了所有的寄生虫,职业性的媒婆自行消亡了。然而,这并不等于说媒婆就没有了,相反,多了出来,人人都可以做。那些干部的娘子,那些乡村女教师,她们用不着下地干活,手脚闲下来了,所有的勤快都集中到了嘴上。除了家长里短,少不了做媒。当然,这只是一般的情况。事实上,许多到了岁数的女人们私下里都有做媒的愿望,都有那么一点隐秘而又怪异的激情。就喜欢给人家“配”。她们对着小伙子瞅几眼,心活络了;再对着大姑娘瞅几眼,心又踏实了,——觉得他们合适。于是乎,逮着男方拼了命地说女方的好处,再逮着女方不要命地说男方的长处。成不成都无所谓的。要是成了,那是她们的功劳。讨一杯喜酒还在其次,关键是有了成功的范例,自然有了信誉,等于为下一次说媒开了一个好头。不成也没关系,男方一条线,女方一条线,依然在那儿,再往别处说。另外的一路情况也有,那就是男方和女方已经眉来眼去了一段日子,私下里都亲过嘴了,甚至躲在草垛或麦田里把坏事都做了——所谓“坏事”,说白了也就是“好事”。只不过女人们习惯于往“坏”处说,而男将们呢,则统统往“好”的地方说。不管是“坏事”也好,“好事”也好,有一样,这种事不做则罢,一做就上瘾,越做越想做,恨不得早饭一吃天就黑,天黑了之后就上床。姑娘的肚子里有了货,怎么办呢?相互抱怨,手足无措了,找一个体面的人帮他们撮合一下吧。这样的媒婆最好做了,吃一顿现成的饭,喝一杯现成的酒,完事了。这样的媒婆还最容易得到巴结。你要是不巴结,那就是你不仁。你不仁她就不义。嘴巴一掉过头来她就成了机关枪,嘟嘟一梭子,把你的丑事全抖落出来,你的脸用裤衩子遮挡都来不及。

沈翠珍闲来无事的时候脑子里全是村里的姑娘,让她们在脑子里排队,一个一个地放在心眼里筛。好姑娘有没有?有。但是沈翠珍还是觉得她们不配。不是这里缺斤,就是那里少两,总归是不如意。倒不是做母亲的心高气傲,像端方这样的小伙,除了她翠珍,谁还能生得出第二个来?摆在那儿呢。你要是不相信你自己睁开眼睛慢慢地看。说起给儿子挑媳妇,那可是一点也马虎不得。第一要对得住儿子,第二要对得住她这个婆婆。要不然,过了门,麻烦在后头。前面的日子又是麦收又是插秧,翠珍一直没能腾出手来,现在好了,歇夏了,有了空闲,沈翠珍开始了她的张罗。这一天的下午翠珍提着酱油瓶出去打酱油,绕了一圈,走到了大队会计王有高的屋后。翠珍渴望能碰见大辫子。大辫子是大队会计的娘子,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像小姑娘一样留着一条大辫子,一直拖到小腰那儿。到了夏天,大辫子一偷懒头上就有点馊。那些多嘴的女人就会对大辫子说:“大辫子,这么大的岁数了,拖上那么一条大尾巴,烦不烦哪,你焐躁不焐躁?”大辫子总要这样回答:“他不肯唉。”口气里头很无奈了。所谓“他”,就是他的男将,大队会计王有高。“他不肯唉”,这里头隐藏着外人难以猜测的私密。王有高在做房事的时候喜欢拽着老婆的长辫子,把它绕在自己的手腕上,手上用劲了,身子才使得出力气。这完全是一个十三不靠的怪毛病,可他就是喜欢这一口。大辫子的头发被男将拽在胳膊上,很疼,十分想叫。但是不能够,只好忍住。偶尔叫一声,反而特别地亢奋,有了别样的味道,是说不出来的好。大女儿出生之后,大辫子剪过一回辫子,是新式的短发,运动头,英姿飒爽了。大辫子自以为很时髦,没想到她的新式发型对大队会计却是意外的一击,王有高在床上蔫了。很生气,到了关键的时刻光知道咬人。大辫子从此知道了,长辫子剪不得,重新开始蓄。说起来大辫子从心底里头感谢自己的长辫子,是自己的长辫子帮她“拿住”了自己的男将。有一阵子有高迷上了赌,偷偷摸摸爱上了推牌九。大辫子知道了,不说什么,突然把男将从牌桌上拖下来,一直拖到自己的家,一直拖到床头边,拿起剪刀就架到脑后,说:“你再赌我就薅干净,我让你天天和尼姑睡。”有高软了,说:“就是玩玩,看看自己的手气,哪里是真的赌。”大辫子看见男将的模样心里有数了,心里头得了寸,嘴上就进了尺,说:“玩玩也不许。手痒了我拿刷子替你刷。”有高说:“不许就不许,不玩就是了。舞刀弄枪做什么。”大辫子凶归凶,对待男将,有了自己的心得,把床上的事情打点好了,别的都好商量。大辫子有大辫子的智慧,明白了一个道理,千万不能让男人在床上发了毛。所谓男将们耳根子软,怕老婆,惧内,都是假的,说到底是男将们在床上贪。一个大男将,如果床上不贪,再好的女人也拿不住他。天仙都没用。就是这么一个理。

沈翠珍提着酱油瓶,拐了三四个弯,来到了大辫子家的家门口,隔着天井的院墙,听到了缝纫机的咕噜声。知道大辫子在家了。翠珍在门口喊:“大辫子!”大辫子从洋机上下来,看见沈翠珍已经进门了。沈翠珍把酱油瓶立在天井里的地砖上,扶稳了,说:“大辫子,家里有几件破衣裳,我也懒得拿针,有空你帮帮忙吧。”大辫子堆上笑,说:“拿来噻。”沈翠珍说:“我可没钱给你,回头我叫三小给你拿几个鸡蛋。”大辫子说:“没得事啊,拿来噻。”这么招呼过了,沈翠珍在堂屋里坐稳了,坐直了,就在大辫子的对面。放眼把大辫子的家里考察了一遍,直夸大辫子“能”,家里拾掇得眉清目秀。大辫子听出来了,沈翠珍不像是来补衣裳,是有事央求于她。无缘无故的,她奉承自己做什么?那就不用客气了。大辫子说:“早上都忘了烧水了,也没得水给你喝。”翠珍说不渴,一双眼睛又开始研究起大辫子的洋机了,心里头想,怎么开口呢。翠珍夸了几句洋机“真好”,突然说:“天哪,要是哪一个姑娘跟我们家端方要洋机做聘礼,我可怎么置得起啊。”大辫子是一个精细的女人,却误会了,以为端方看上了她们家的大女儿,自己家有洋机,自然就不会要这份彩礼了。大辫子说:“你慌什么?端方不是才毕业嘛。”翠珍说:“大辫子,不小啦。我们家的形势你又不是不晓得,端方念书晚,虚二十的人啦。”大辫子一听更有数了。心里头笃定了,嘴上却加倍地模糊,说:“真快哈。真是的哈。”翠珍忙说:“是的呢,屎头子都逼到屁股眼了哇。”听到翠珍这样说,大辫子不敢再捉迷藏了,屎头子都逼到屁股眼了,下一步必然是抢茅坑了。大辫子决定立即把话挑到明处。大辫子说:“妹子,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我家那丫头你可不晓得,给她老子惯得不像样子,你说说看,疯得还有个人样?”沈翠珍怔了半天,明白过来了,大辫子她弄岔了。虽说自尊心受了伤害,沈翠珍反过来却拿眼睛抱怨起大辫子来了,说:“大辫子,就我,哪里有胆量动那分心思,好像我韭菜大麦都分不清了。就算五根指头长得一样齐,端方也配不上做你大辫子的女婿。”沈翠珍欠过上身,拍了拍大辫子的膝盖,小声说:“你嘴巴会说,人又体面,我是请你张罗张罗,有合适的,胡乱帮我们寻一个。”大辫子明白了。这个枝杈岔远了,都岔到树颠的喜鹊窝上去了,不好意思了,连忙说:“翠珍你真是,兔子嘴,一开口就豁。端方多好的小伙,王家庄找不出第二个——姑娘家又不瞎。你不用愁,包在大辫子的身上了。”沈翠珍合不拢嘴了,自顾自,笑了。只要听到有人夸端方的好,简直就是夸自己,满嘴的冰糖化开来了,一直流淌到心窝子。沈翠珍不停地抿嘴,就是抿不上,嗓子也小了,很客气地谦虚了,说:“端方一般。就这个样子。一般般。”这么说着大辫子已经站起身来,沈翠珍的心里也踏实了。沈翠珍来到门口,回头对大辫子说:“大辫子,我就厚脸皮了,赖在你身上了。”大辫子说:“再坐坐噻,水都没喝。”沈翠珍依然笑眯眯的,还是说不渴,弯下腰去拿酱油瓶。心里想,就你那个女儿,又馋又懒,内心世界就不好。除了老子当大队会计,还有什么?你大辫子还不肯,想得起来的。不要说我们家端方,就连我都看不上。你想得起来的你。沈翠珍私下里在替端方忙活,端方却不知情,悠闲得很。其实端方的悠闲是假的,说郁闷也许更恰当一些。他的心里有事,相当地严重,是单相思了。前些日子农活太忙,端方顾不上,现在好了,闲下来了,一个女孩子的面庞就开始在端方的脑海里来回地晃悠了。是一个中堡镇的姑娘,端方的高中同学,赵洁。端方和赵洁同学了两年,其实也没什么,端方却总是牵挂她,牵挂她闪亮的眉眼,还有她闪亮的笑。别的就再也没有什么了。要是细说起来的话,在中堡中学,男女之间要想闹出一些什么,还真的不可能,为什么呢?中堡中学有一个十分优良的传统,男生和女生从来不说话,更不用说有什么来往了。谁也没有要求,谁也没有规定,但每个人一进校就很自觉,维护和保持了这样的一个传统。所以说,校风特别的好,从来不出事。最出格的举动也只有一样,就是深夜里男同学为女同学毫无保留地遗精。这个好办,洗一洗就干净了。没想到临近毕业,不知道是谁出了一个主意,买来了硬面的笔记本,请同学们相互留言。虽说只有三四天的功夫了,但男女生的界限一下子打破了,一个个都像是喝了鸡血,兴奋得不知道怎样才好。端方没有买笔记本,越发地苦闷了。她相信赵洁是不会为他写些什么的。她那么骄傲,两年里头都没有好好看端方一眼。每一次和端方对视,赵洁都要把高傲的下巴挪开去,想起来就叫人伤心。其实端方心里头有数,对赵洁,他是高攀不上的。除了梦遗,他实在也想不出什么有效的办法来了。

春雷一声震天响。最后一个下午,赵洁居然把她的笔记本递到端方的面前来了,就在学校的黑板报的旁边。端方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近乎痴呆了。赵洁的这一头却落落大方。端方的心思她当然知道,一个女孩子家,再笨,对小伙子的目光都有足够的演算能力,更何况赵洁根本也不笨。赵洁一路走到端方的跟前,连脸上的笑容都预备好了,说:“老同学,我等着你呢。”端方的魂都不在身上了。愣了半天,明白了赵洁的意图,接过笔,对着笔尖哈了一口,在手掌心上试了试笔,很流畅。但是端方的流畅到此为止。他的脑子被什么东西堵死了,不知道该写什么。笔还没有动,心里头早有了千言万语。说千言万语并不确切,最恰当的状况应该叫千头万绪。端方写了一个“赵洁”,写得太工整,呆头呆脑,不好,撕了,重新写了一遍,过于潦草,更不好,又撕了。端方的字是端方最为骄傲的地方,历来拿得出手。端方正要写第三遍,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他撕掉的那两页刚好连着校长和主任的题字。这边撕了,那一边自然要脱落下来。赵洁看着地上的两页纸,很有涵养地说:“没事。”心里已经不高兴了。端方看在眼里,侧过脸,鼻尖正对着墙报上一幅巨大的标语。标语是黑色的,上面用巨大的刷子写了六个黑体的大字:“翻案不得人心”,后面是三个巨大的惊叹号。那是清明节之后毛泽东主席批判邓小平的时候所说的话。端方看见三个惊叹号变成了三把锄头,砸向了自己。咚!咚!咚!刚刚出现的一点点小小的希望就这么被砸碎了。他把笔记本还给赵洁,痛心疾首。说:“我一辈子对不起你。”。驴头不对马嘴了。

事实上,端方给赵洁的毕业留言其实并没有完成,赵洁没有再提,端方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就这么毕业了。实在是遗憾了。直到返回到王家庄,端方一直都在想,如果不是撕了两页,端方会在“赵洁”的下面写什么呢?端方想不出。这是最叫端方伤怀的地方。端方的心思实在不能用一两句话说清楚。但是,再说不清楚,在她的笔记本上留下一丝一缕的痕迹也好哇。哪怕就留下一个签名,好歹是个想头,回首往事的时候也有个落脚的地方。端方没有。这个机会永远也不会有了。这么一想端方不只是对不起赵洁,在自己的这一边,有了不可挽回的遗憾。端方的遗憾是一支箭,对着端方的心,穿了过去。想起来就是一个洞。

会写什么呢?这个下午端方蹲在大槐树的底下,问树根旁边的蚂蚁。蚂蚁什么也没有说,却越聚越多,越聚越挤,越聚越黑。端方的心思很快就从赵洁的身上转移到蚂蚁的这边来了。它们把树根当成了广场,在广场上,它们万头攒动——似乎得到了什么紧急通知,集中起来了,组织起来了,正在举行一场规模浩大的游行。天这么热,它们忙什么呢,一副群情激愤的样子?它们很积极,很投入,很亢奋,究竟是为了什么?天热得近乎疯狂,但更疯狂的还是蚂蚁。它们并没有统一的目标,却依照固定的线路,排好了队,一部分从左向右冲,另一部分则从右往左冲,你踩着我,我踩着你,呼啸而去,又呼啸而来。端方终于看得腻味了,看了看四周,没人,当即从裤裆里掏出家伙,对准蚂蚁的大军呼啦一下尿了下去。蚂蚁窝炸开了,一小撮拼了命地逃,更多的即刻就陷入了汪洋大海。这是真正的汪洋大海,宽阔,无边,深邃。端方瞄准了那些逃跑的蚂蚁,跟踪追击,穷追不舍,它们逃到哪里惊涛骇浪就翻卷到哪里。端方肌肤无伤,一眨眼的功夫就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场漂亮的歼灭战。完了,端方看了一眼,抬腿走人。

往哪里去呢?是个问题了。这么热的中午,庄稼人一般都躲在家中,村子里反而空荡了,连一个扯扯闲话的人都找不到。端方在大太阳的底下,精力充沛,却又百无聊赖,只能趿拉着拖鞋,开始晃荡。巷子里的地面都已经被太阳晒得松动了,面粉一样的土灰浮在路面上。端方的拖鞋像两只马蹄,一脚下去就尘土飞扬。这个有趣了。端方干脆赤了脚,提着拖鞋在巷子里狂奔。巷子太短了,端方就开始折返,来回了四五趟,巷子里的尘土弥漫起来,像经历了千军万马,有了大场面的迹象。端方对自己的行为相当满意,一头的汗,是有所成就的喜悦。没想到三丫的母亲孔素贞突然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孔素贞挎着篮子,望着端方,笑眯眯地说:“端方,你蛮会玩的嘛!”端方怔了一下,回过脸来望着孔素贞,满脸都羞得通红,再看看地上,遍地都是歪歪扭扭的脚印。是端方的脚印。孔素贞微笑着走开了,巷子里又一次空了。寥落了。端方再也没有了兴致。望着地上的身影,粗粗短短的,像一个怪物。阳光在汹涌,飞流直下,却又万籁俱寂。这是标准的盛夏的中午,寂静得像额头上的汗。端方嘘了一口气,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巷子的尽头,巷子的尽头是一座水泥桥。水泥板被正午的阳光烧着了,燃起了白色的热焰。端方无处可去,就在太阳底下用脚拇指写字,是“赵洁”,还有一个冒号。最终却抹去了。回过头,晃来晃去,晃到了合作医疗。

赤脚医生王兴隆倒是在。他这个赤脚医生反而没有赤脚,非常地自在,正蹲在地上洗刷盐水瓶。兴隆刚刚睡过一场午觉,左边的半张脸上还清晰地印有草席的纹路。看见端方来了,兴隆蛮高兴的样子,抿着嘴笑了,笑起来腮帮子的两侧还有一对幸福的酒窝。他瞄了一眼端方腿上的伤,已经结了一层紫色的痂。看起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兴隆甩甩手上的水,打开了柜子,拿出一只盐水瓶,递到端方的面前。端方不知道兴隆让他喝注射液做什么,没有接。兴隆的脸色鬼得很,拔掉盐水瓶的橡胶塞,一串白色的泡沫立即从瓶口喷涌出来了。兴隆说:“喝一口。”端方丢掉拖鞋,接过来了,却是汽水。这太意外了。端方笑着说:“你怎么会有汽水?”兴隆自豪地说:“自己做的。”兴隆补充说:“其实很简单的。先把水烧开,等它凉了,放好柠檬酸,再配上苏打,就行了。简单得很。”端方拿着盐水瓶,慢慢地喝,说:“从哪儿学来的?”兴隆说:“部队上。”兴隆慢言慢语地说:“在部队上做卫生员,看病没有学会,放枪也没有学会,做汽水倒学会了。”端方一边喝,一边听,突然打了一个嗝。兴隆说:“听我说端方,晃荡什么?当兵去!就你这条件,怎么说也能弄一支步枪玩玩,混好了还能弄一把手枪玩玩。”端方还没有来得及回话,却从隔壁听到了动静,是口琴的声音。端方说:“谁呀?”施兴隆没好气地回答说:“还能是谁?混世魔王。”端方知道了,是南京的知青,提着盐水瓶就打算过去聊聊。兴隆追上来,压低了声音关照说:“喝完了!喝完了你再过去。”知青的宿舍原先是一个大仓库,最多的时候住过七八个男知青,热闹过一阵子。可眼下只剩下混世魔王一个了。混世魔王躺在地上,地上是一张草席。混世魔王的脑袋枕在胳膊上,而左腿正跷在右腿上。浑身上下就一条裤衩。闭着眼睛,一只手拿着口琴,有一搭没一搭地吹,一刻儿有气,一刻儿无力。端方走进来,因为赤着脚,所以没有一点动静。混世魔王闭着眼,口琴还在嘴边上拉锯,心里头却在抒情,脸上的样子无限地陶醉,眉头还一挑一挑的。端方也不打搅他,在他的对面躺下来了。脑袋枕在胳膊上,左腿跷在右腿上,一只脚在半空中晃。又听了一会儿,口琴的声音停下来了,混世魔王坐起了身子,一把推开端方的脚,说:“我说呢,怎么这么臭。”端方说:“你的脚也臭。”

混世魔王的口音一点都没有变,听上去还是一口南京腔。蛮好听的。端方对着混世魔王瞅了半天,总觉得他的脸上有哪里不对。到底看出来了,是嘴巴。他的嘴角对称地鼓出来一块,想来是茧子,一天到晚让口琴磨的。端方和混世魔王就那么坐着,想说点什么,可是也说不出什么来。大仓库里静悄悄的,在炎热的中午反而像深夜,是阳光灿烂的下半夜,静得像一个梦。墙角慢慢爬出来几只老鼠,它们贼头贼脑,到处嗅,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里都包含了前进与逃跑的双重预备。端方和混世魔王面带微笑,望着地上的老鼠,像看电影。老鼠们

三五成群,胆子越来越大,都走到端方的脚趾边上来了,尖细的鼻头还对着端方的臭脚丫嗅了几下,十分地失望。端方恶作剧了,突然学了一声猫叫。老鼠们都“弹”了起来,在仓库里乱窜,最后,却又像子弹那样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墙角的洞穴。电影散场了。正午的时光夜深人静。

动静来了。透过大仓库的门,端方看见大太阳下面晃来了五六个身影,十分地耀眼。是佩全、大路、国乐和红旗他们。佩全是他们的老大,这一点从他们走路的样子和次序上就可以看出来了。同样还可以看出来的还有一点,大路和国乐是佩全最得力的干将,属于出生入死的角色。说起佩全,那可是太著名了,端方一来到王家庄就听说了这个伟大的祖宗。他有一个光辉的事迹,听说,那还是佩全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王家庄召开批斗会,牛鬼蛇神在高高的主席台上站了长长的一溜子。顾先生也夹在里头。顾先生是谁呢?一个下放的右派,所以不姓王,那会儿在学校里头代课。批斗会开得好好的,大伙儿正高呼着口号,佩全一个人悄悄走上了主席台。小东西扑到顾先生的面前,拔出菜刀,对着顾先生的脑袋就是一下子。顾先生脑袋上的血不是流出来的,而是喷了出去。顾先生眼睛眨巴了几下,一头栽下了主席台。要不是佩全的力气小,顾先生的脑袋起码要被他削掉大半个。为了什么?就因为顾先生在课堂上得罪他了。山呼海啸的批斗会被佩全的这一刀砍得死气沉沉,一点声音都没有。顾先生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死活不肯到学校里去,直到今天还在王家庄放鸭子。偶尔遇上佩全,顾先生都要低下脑袋,蛇一样绕开去。佩全的那一刀给王家庄留下了心惊肉跳的记忆,所有的人都怕了他。村子里的老人们怀着无限遗憾的口气叹息说,佩全生错了时候,要是早生三十年,佩全绝对是一个抗日的英雄,是狼牙山上的六壮士。家长们一再关照自己的孩子,对佩全一定要好一点,对佩全不好那就不好了。事实也正是这样,谁要是得罪了佩全,那就不只是得罪了佩全,而是得罪了大路、国乐,某种意义上说,得罪了整个王家庄。用不着佩全出面,你家的鸡就会飞,你家的狗就会跳。端方当年不是没有巴结过佩全,巴结过的,巴结不上。原因也不复杂,端方不姓王。不姓王是不可以的。佩全发话了,“除非你跟我姓。”所以端方一直躲着他。游离在王家庄的外面。骨子里是怕。佩全进门了,大路和国乐进门了,红旗他们进门了。每个人都光着背脊,光着膀子,肩膀上挂着一条湿漉漉的毛巾。比较下来红旗反倒特别了,他没有打赤膊,周周正正地穿着一件衬衫,两边的肩膀上对称地扛着两块补丁,针脚却相当地整齐,相当地细密,一看就知道他的母亲孔素贞是个讲究的人。红旗穿着衬衣,举止里自然就少了一分剽悍。虽说他在这一伙人里头年纪最大,可一眼就看出来了,红旗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小跟班,属于喽罗的角色。他们走进了大仓库,却堵在门口,只有佩全一个人走到了端方的跟前。佩全用他的脚尖捅了捅端方的屁股,端方仰起头,望着佩全的脸。佩全说:“听说你有力气啊?”端方不停地眨巴眼睛,回过头来看了国乐一眼,想起来了。昨天下午闲得无聊,在剃头店里头和国乐扳了一回手腕。这也是乡下的年轻人常玩的游戏。国乐输了,没想到佩全却当了真。

端方说:“哪儿,是国乐让我呢。”

红旗走进里屋,拿了一张凳子,放在了佩全的身边。佩全蹲下来,什么也不说,把他的胳膊架在了凳子上。他要扳手腕。

端方笑笑,说:“算了,这么大热的天。”

佩全却不想“算了”,他的胳膊就那么架着,在等。这时候红旗从佩全的肩膀上取下湿毛巾,叠起来,垫在了佩全的胳膊底下。端方想走,回过头来看了看门口,知道走不掉的。操他奶奶的,没想到扳了一回手腕还扳出了这样的麻烦。端方不想惹麻烦,想服个软。端方是知道的,佩全这个人其实没别的,就喜欢别人服软,你服了,就太平了。端方看了红旗一眼,又看了大路一眼,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端方刚想说些什么,国乐却笑了。还不好好地笑,就在嘴角那儿。端方不喜欢这样的笑,转过身,伸出胳膊,交上手了。佩全的确有力气,抢得又快,一下子占了上风。可端方稳住了。这一稳端方的信心上来了,他知道佩全使出了全力,心里头反而有了底。他已经称出佩全的斤两了。端方吸了一口气,重新把胳膊拉回到正中央的位置。两个人的胳膊保持在起始的位置,就那么僵着。端方想,将来要是有什么好歹,至少在力气上不会吃他的亏。两个人犟了一两分钟的功夫。端方的脸上很涨,而佩全的脸已经紫了。端方知道,只要再使一把力气,就一定能把佩全摁下去。一定的。端方没有。端方要的就是这样。没想到佩全在这个时候却使起了损招,他把他的指甲抠到端方的肉里去了。端方的血出来了,红红的,在往下淌。端方望着自己的血,心里头乐了。用扬眉吐气去形容都不为过。一个人想起来使损招,原因只有一个,他知道自己不行了。在心气上就输了。端方把佩全的手握得格外地紧,不撒手。他要让佩全先放弃。他不放弃,端方就陪他,一直陪到第二天的天亮。血还在流,顺着端方的胳膊,一直流到了板凳上。最后还是混世魔王说话了,混世魔王说:“算啦。算啦。一比一。算啦!”佩全松开了,端方也松开了。两个人的手上全是对方的手印。佩全说:“你还可以。”是在夸端方了。端方笑笑,不语。抬起胳膊,送到嘴边去,伸出舌头把手背上的血舔干净。

紧张化开了,接下来就有了热闹。他们开始东扯西拉。七嘴八舌之后,话题慢慢扯到了吃。这是必然的。主题终于出现了,话题终于集中起来了。这就是民主集中制的好处。民主集中制有一个十分天然的次序,先民主,然后再集中。而集中起来的就不单单是话题,还包括说话的人,也就是把一个话题集中在某一个人的嘴上。现在,端方和佩全他们都安静下来了,只剩下混世魔王一个人在说。他不再是闲聊,而成了关于“吃”的回顾与展望,类似于形势报告。混世魔王在作报告。空荡荡的仓库里有了特殊的气氛。惟一缺少的只是麦克风的

回声。混世魔王的报告着重论述了南京的冰棒。冰棒共有四种,浅绿色的,是香蕉口味,橘红色当然是橘子口味了,咖啡色的呢,却不是咖啡的口味,而是赤豆。它们四分钱一根,虽说比五分钱一根的奶油冰棒还便宜一分钱,口味却不差,也许还要好,一口下去嘴巴里立即就是天寒地冻,能吓舌头一大跳。

严格地说来,混世魔王的报告并不是回顾过去与展望未来。作为一个南京人,他实在也没有吃过什么,无非就是冰棒,再不就是臭豆腐。臭豆腐有什么好回顾的呢?没有什么展望的潜力。但是,这不要紧。说穿了,回顾过去和展望未来就是编故事,他考验的不是你的经验,而是你的想像力,还有胆量。越是有想像力,越是有胆量,故事就越是精彩、神奇。有时候,越是无中生有,越是接近虚无,故事才越是有意义,同时,才越是真实。神奇与虚无意味着过去的辉煌,同时也意味着未来更加引人入胜。说的人解馋,听的人更解馋。这是双向的滋补,是共同的愿望。混世魔王一边咽,一边说。端方他们一边咽,一边听。吃,是多么的美好,多么令人憧憬,多么可望而不可及。真正迷人的恰恰是可望而不可及,甚至是不可望又不可及。还有什么比吃不到的滋味更好吃、更解馋的呢。这正好印证了王家庄的一句老话:“龙肉最鲜,唐僧肉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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