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片子!

正道这边谁都没想到半道上杀出这么个人来,什么间天崖大总管,更是听都没听过,听着她那脆娇气的声音,再一看就知道是个手无缚鸡之力怕是连三脚猫功夫都没有的普通人,谁会将她放在眼底?

这一刻没人害怕,大部分人都嗤笑起来。

早在妖魔道这些人冲出来的时候,陆帆便与池饮警惕地合在了一块儿。

两人都看向了凤箫。

池饮没说话,陆帆却冷笑了一声:“邪魔外道,作恶多端,区区一个没名没姓的小丫头片子也敢出来叫嚣!我等今日乃为除魔卫道而来,必取沈独项上人头!你若识相,才是快快滚开为好!否则刀剑无眼,别怪我等下手太狠!”

“除魔卫道?你们这群伪君子也配提除魔卫道几个字吗?”姚青看见陆帆这道貌岸然的一张脸就来气,火一上来,便已嘲讽了出来,“这江湖从来都是无利不起早,若不是为了三卷佛藏你们会来到这里?生生死死,但凡拿起刀剑的,又有几个是真正无辜?!”

正道那头听了,立时有人喝骂出声。

陆帆池饮等人平日里在与妖魔道种种争斗之中,早已经听惯了他们的叫骂,不当一回事了,只是今日听着格外地刺耳。

两人的面色都阴沉下来。

蓬山这边的位置稍微靠后,在双方对峙之后自然也与陆帆他们所在的地方有那么一点远,此刻顾昭就站在人群之中,一双眼冷静地看着。

沈独一路杀过来,速度自然不快。

所以正道这些人很轻而易举地就得知了他将要去往的方向,直接在此处守株待兔,明面上也是正道股肱的顾昭当然也来了。

只是大约是气氛太紧张了,他这样凡事都得露个面、说两句话的人,这一会儿没太大反应,竟也没人注意到。

旁人在看凤箫姚青,他却在看沈独。

看了一会儿之后,那目光便投向了周遭看似一片安静的山岭,思索起凤箫先前那句话来。

场中的局面,一时有些激烈。

陆帆终于是听不下去了:“阴险小人,行在妖魔道中当着此刻天下群雄的面,竟然也强词夺理!尔等滥杀无辜,杀孽深重,今日难逃此劫!”

“滥杀无辜?”姚青是真听不下去了,那架势简直是要一口啐在陆帆脸上了,“我妖魔道杀孽虽深重,是杀过不少人,可你正道杀人就少了吗?不过是为一个‘利’别他妈装什么清高了!自道主执掌妖魔道后,至少下过严令不杀残弱老幼!可比你们这帮见人就杀还美其名曰‘斩草除根’的伪君子来得坦荡磊落!”

“好,好一个不杀残弱老幼!”

这一回传出来的竟是一道年轻的声音,就在陆帆旁边,众人转头去看便看见了天水盟少盟主池饮。

东方戟假扮的池饮很邪。

真正的池饮却有几分少年气,且双目光芒流转间,显得谨慎而睿智,此刻竟然还笑了起来,似乎半点也不紧张。

他也不看姚青,反而看向了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沈独,朗声道:“沈道主,池某与您也算颇有几分间接的渊源了,多亏你下手杀了那东方戟,才令盟中人将我寻回,所以池某在这里要先道一声谢。只是正邪两道的事情,到底还是要摆上台面讲。道主一路杀来,一定要进天机禅院,该是有什么事情想做吧?”

沈独其实无意在这里与他们纠缠太久。

江湖上的纷纷扰扰已经太多,他疲倦麻木,根本不想理会。只是眼下的局面一时又无法摆脱,也不知还要拖上多久。

在站到这峡谷口上的时候,他的心便已经不在这里了。

此刻听闻池饮这显然藏着点别的目的的言语,他敏锐地皱了眉,看向他:“池少盟主有何高见?”

“高见没有,只是方才听姚右使一番话,觉得好笑罢了。”

一旁的陆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频频给他打眼色,但池饮并没有理会,也不向他解释什么,而是镇定自若地继续与沈独说话。

“若依姚右使之言,你妖魔道不杀残弱老幼,我正道同盟好像便没资格问罪与道主一般。可池某斗胆,便要问上一句——”

姚青顿时拧了眉。

凤箫也觉得这真池饮看着竟比假池饮还要讨厌。

沈独却还算得上平静,只等着他说。

池饮便笑了一声,但这一瞬间注视着沈独的目光,却锋锐而犀利:“我想要问沈道主,若妖魔道在你执掌的十年间,的的确确屠杀过残弱老幼,又当如何!”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里,沈独向另一头看了一眼。

顾昭就静静站在角落里看着。

于是他觉出了一种难言的奇异,同时又想起了之前远离江湖的那段时日里与僧人相处的时时刻刻,点点滴滴,目光便从眼前这无数以敌视的目光看着他的人面上扫过。

最终沈独也笑了一声,他问池饮:“池少盟主想怎样?”

“我个人与沈道主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倒不想怎样。要怎样,怕还得沈道主严令之下的无辜者来说。若说我等与沈道主一丘之貉,没资格来问罪,那他总该有了。”池饮拍了拍手,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方晓,出来见过沈道主。”

众人一听,都有些怔然。

谁也不知道方晓是谁,更不知道池饮叫他出来是要干什么。

所有人都朝天水盟阵营这边看了过去,很快便见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天水盟黑白相间的服饰,走了出来。

五官端正,眉目间一片冷意。

看得出修为不是很高,但在他这个年纪已经算是难得,人走出来之后也半点都没有怯场。

那一双眼底染着仇恨,直直看着沈独。

池饮虽叫他来见过沈独,可他站出来之后也只是站着,半点没有要与沈独“见过”的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莫名地,姚青觉出了几分不对劲,不仅为池饮怪异的用意,更为沈独此刻绝不常见的平静。

直觉告诉她,要出事。

只是池饮半点也不受影响,反而用一种嘲弄的目光看着沈独:“据我所知,沈道主杀了崔红,放走了裴无寂,好像是幡然悔悟了。只是不知道主还记不记得,十年前那一场商队血案,你到底杀了多少人,又有多少是残弱老幼?方晓,沈道主好像不大记得了,你给他看看。”

那少年方晓也不说话,只是在池饮此话之后,拉开了自己衣袍前襟,露出了那一道长长的、从脖颈下一直划到胸膛前的狰狞伤疤!

十年前他不过才七岁!

什么不杀残弱老幼,在这一道狰狞的刀疤前面,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方晓盯着沈独道:“我是大难不死,又被天水盟的恩人救了起来,才捡回一条性命。我认得你的脸,也认得你的刀。”

“你——”

姚青怒目横眉,只觉这所谓的不知哪里来的方晓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手往腰间暗器囊上一按便要动手。

可一只手掌从旁边伸过来,按住了她。

没有怎么用力。

只是轻轻地拦着。

但这一瞬间姚青所有的动作都僵硬了下来,先前那种预感冒了上来,让她浑身发冷,也让她眼底含泪。

沈独是有些恍惚了,他看着眼前的方晓,却是想起了裴无寂。十年之前那一场杀戮,他的确是记得的,也是那一场杀戮之中,他留下了裴无寂的命。

这少年说得没错,那时他用的是刀。

那一把后来被他再也没用过的无伤刀。

他这一生,时日已然无多,回想起那些腥风血雨、荒谬绝伦的前尘往事来,反倒是桩桩件件都那么清晰。

和尚说,人的一生,都在修行。

如果说他的一生也是修行,那一定是一场走了很多弯路的修行,到如今也该放下,回到他本心该走的路上。

沈独没有笑。

他只是站在所有人各怀目的的注视之中,望着眼前这还未长成的少年,如同望着自己过往犯下的一切有知无知的罪孽。

过了好久才问:“你想杀我吗?”

“嗤”地一声,方晓冷笑了出来,分明一张少年的脸,眼底却浮现出几分戾气,此刻竟然道:“你不是想要通过峡谷进入禅院吗?我不杀你,我只要你跪下来,磕三个响头!”

跪下来!

磕三个响头!

别说是妖魔道这边所有人瞬间露出愤怒之色,就连正道这一侧都出现了一片耸动,几乎都不敢相信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沈独!

那可是妖魔道上纵横了十年的沈独!

天底下所有恨他的人都想过让他去死,可从来没有一个人想过能让沈独下跪磕头!

这一时间的气氛,变得诡异而骇然。

所有人都觉得方晓根本就不是不想杀沈独,他只是提出一个沈独根本不可能办到的要求,借此来折辱他。

杀沈独并不能泄恨,他是要沈独比死更难堪!

没有人觉得沈独会跪。

包括姚青和凤箫。

可在良久紧绷的静默之后,沈独注视着这一双带着的仇恨的、与昔日裴无寂一般无二的眼,竟然释然一般,轻轻地笑了出来:“只是这样简单吗?”

什、什么?

所有人在听见这一句话的瞬间都没反应过来。

只有姚青凤箫齐齐惊急地叫喊出声:“道主——”

但沈独只是唇边挂着笑,随意地向她们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多言。

在所有人不敢相信的目光里,他走上前去。

站在方晓的面前,沈独平静地跪了下去,屹立于这江湖十年不倒几乎成了所有人心底阴影的身影,仿佛一下就矮了。

这一瞬间,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

没有人能形容自己此刻所看见的场面。

也没有人能形容自己亲见这一幕的感受。

那本是一个无论是正是邪都不该跪着的、骄傲的沈独,可这一刻跪下来的姿态,又是这般坦坦荡荡……

凤箫一下哭出声来。

姚青眼眶也已通红。

不远处的顾昭就像是一下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般,握着掌中蟾宫剑,一动也不能动。

就连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池饮,都露出了一种不敢相信的怔忡,望着此刻跪倒的沈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

二。

三。

沈独真的磕了三个头,然后才重新站起了身来,低垂着眼帘,并没有再看方晓,便转过身,要向那通向天机禅院山门的峡谷走去。

只是才走出去三步,脚步便停了下来。

山间只有凉风吹过的声音,只有溪水流淌的声音,只有鸟雀啁啾的声音,还有……

他心里的声音。

静默地立了片刻,沈独竟然又走了回来,站在方晓的面前,倒提了掌中雪鹿剑,递向了他。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动手。

刀剑在手,纷纷晃动起来,无数人怒喝出声,全身都紧绷了起来。

可沈独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只是保持着那递剑的姿态,注视着要比自己矮上半个头的少年,平静地轻笑。

这一刻,言为心声。

“我命不久矣,生死荣辱皆已看淡。有个人曾告诉我,人,一生都在修行,一生都在与自己作对。天下没有不犯错的人,只是有的人错小,有的人错大;有的人能很快知道自己错了,有的人却要经历很久;有的人能为错误付出代价,有的人却付不起。有时候,承认自己错了,是一件很难的事,需要时间,也需要勇气。”

“我是个懦夫,也并没有慧根。”

“心软和偏执,并不是为我罪孽辩驳的借口,我也不为自己辩驳。”

剑上全是鲜血。

沈独想起那一日在剑下哀叫的幼鹿。

他依旧将那剑递给方晓,也将自己的性命递给方晓。

“只是今天,我不想死,也不能死。我还有此生一定要完成的心愿,要去禅院,见一个想见的人。”

“此剑赠与你。”

“我时日无多,余生都将在此度过。他日你若改了主意,想杀我,或者其他与你一般之人要找我报仇,便带着这把剑,来这里找我。我的性命,皆在此剑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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