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藏起来!”把后门打开一条缝、窥看外头的克伦,紧迫地低喝一声,随即把门关上。

仰放在台上的躯体,高高隆起的腹部皮肤被切割成十字状,朝四方掀开,露出鼓胀的子宫。

地板撒了木层,解剖台底下蜷趴着一条杂种狗。

圣乔治医院外科医师丹尼尔,巴顿的手指,正用异于肥短外观的纤细动作将着色蜡注入遍布子宫表面的血管。动脉已经注完了红色蜡,现在正在为静脉注入蓝色蜡。

这里并不是丹尼尔任职的医院,而是他的私人解剖室。

听到克伦的通报,正注视着老师手部动作的“胖班”血色红润的脸颊刹时变得苍白。

“老师,请先暂停吧。”爱德低喃说。

“现在没办法中止,蜡会凝固。”医师打了回票。

“没时间了,他们马上就要来了。老师,得罪了!”

“皮包骨亚伯”和胖班一左一右抓住了丹尼尔的手。

正以石墨素描尸体状态的奈吉与爱德对望一眼,彼此点了一下头,一起动手搬运尸体。

“等一下,不要把尸体弄伤了!”

丹尼尔四十出头,外貌活脱脱就像颗马铃薯。他厌恶拘束的假鬈发,就连上课的时候也不戴,直接露出那头蓬乱的红发。连上课都如此了,更遑论现在并非正式授课。可是,身居他这种地位却不戴假发,就形同穿着内衣裤见客一般。

现在马铃薯的双手被弟子们扭到身后,气得满脸通红,就好像染上了胭脂虫的红色一般。

“放心,我们会小心搬运。万一被他们发现,会被没收的。”

岂止是没收,在场所有的人都会被打进大牢。

“老师,不好意思,请您安静一点,这样彼此都好办事。”

奈吉和爱德用摊在地上的白布裹起尸体,再用宽幅布带从上面捆好,搬到壁炉去。

“小心点!那可是难得弄到的货色啊!”

“放心,我们知道。”

幸亏现在是七月天,壁炉没有生火。

奈吉放下壁炉架上的炉门,遮掩住炉口上方三分之一处。炉门是一般常用的家居配件,而且夏天不使用壁炉时通常都会放下来,所以不会启人疑窦。

爱德打开墙上的密门,进入凿空厚墙挖出来的狭窄空间。这里设置了一台坚固的绞盘。

五名弟子为了预防现在这种情形,合力凿墙挖出这个空间,并装设了这架装置。可不能委托别人施工,必须保守秘密。

用锯子和凿子切开头盖骨、锯断骨头,虽然也是相当费力的活儿,但是敲下墙上的红砖、挖出空间、设置绞盘、再安装卡闸避免把手倒转,然后在与壁炉邻接的墙上安装滑轮、在对面墙壁打洞、把前端绑了钩子的绳索穿进去……这些工程实在浩大。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启用装置。

克伦走到壁炉前说:“没问题了吗?藏好了吗?”

“藏好了。”

“柜子。”克伦指示。四名弟子合力拖动柜子,挡在密门前。密门上贴着与墙壁相同的壁纸,但是仔细察看,还是可以看出门缝。用来挡门的柜子为了便于移动,里面已经清空,但依然相当沉重。

门房兼仆役的“歪鼻托比”,前来通知西敏地区治安法官底下的犯罪搜查官——俗称“弓街探员”——来访。歪鼻托比把客人领进来前又刻意拖延了一下,为众人争取了更多的时间。

丹尼尔顶着一张红马铃薯脸,迎接了两名弓街探员。他的右手里,还握着沾满了鲜血与脂肪的解剖刀。

“医师,您又偷了对吧?”

“黑尔兹先生,您怎么一上门就这样含血喷人呢?”鼻头布满雀斑的克伦以伶俐的笑容应道。

丹尼尔的众弟子与这两名弓街探员黑尔兹及布雷是老相识了。弓街探员不晓得已经来这里临检过多少次。

“这房间还是老样子,臭死了,教人作呕。”两人皱眉掩鼻说。“今天特别臭。”

“天气这么热嘛。等两位归西了,一样也是这个味儿。”同样是克伦回嘴。

“盗墓的又是那两个,迪克和哥布林。他们两个已经招了。医师,您这次被海削了一笔呢。迪克那家伙夸耀说这次的墓地设了防盗墓铁笼,他们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拆掉,所以价钱高于行情是当然的。”

黑尔兹一边说着,眼光一边扫遍了整间解剖室。

五名弟子全站在解剖台前,挡住治安队员的视线。

“话匣子”克伦·史普纳,二十二岁。

“胖班”班杰明·贝密斯,二十一岁。

“皮包骨”亚伯·伍德,二十三岁。

俊逸出众的爱德·特纳,二十一岁。

天才细密画家奈吉·哈特,十九岁。

不,站在解剖台前的只有四人。爱德还在墙壁里,没来得及脱身。

“让开!”布雷粗鲁地推开解剖台前的众弟子。

被固定在台上的是一条狗,被乙醚麻醉了。腿的部分被切开,露出动脉。

“我们正在进行极为困难的解剖,”克伦黏腻地挖苦说。油嘴滑舌是他最擅长的。“两位却突然闯进来打扰。我们正要把动脉壁一片片小心地剥开,一直剥到薄得可以看到血液呢。”

“无聊透顶。”布雷嗤之以鼻。

“这很重要的,因为我们要调查动脉壁是否具有再生能力。布雷先生,假设您的动脉受到损伤、大量出血,如果这时候您的动脉壁具有再生能力,不是挺让人安心的吗?”

比起克伦轻浮的碎嘴,亚伯不着痕迹递出去的一枚基尼金币更加立即见效。老样子了。布雷抿住了嘴。亚伯虽然外表一副穷酸相,父亲却是个富有的贸易商,所以荷包总是鼓鼓的。一基尼相当于一名外科医师两天的薪水,可以买下一整桶琴酒。盗墓者贩卖尸体的价格,一般也是一具一基尼。这金额用来堵嘴原本是绰绰有余,然而黑尔兹从布雷手中捏起刻有乔治三世陛下肖像的金币后,却搁在狗尸的腿边。

原本不收贿赂是弓街探员的最大特色。

在现任治安法官约翰·菲尔丁的异母兄亨利·菲尔丁就任西敏地区治安法官之前,伦敦市内并没有公家警察组织,治安皆由民间人士负责维持,只要逮捕罪犯,即可获得报酬。尤其若把死罪难逃的罪大恶极者交给官吏,就能获得可观的奖励金。由于民间警察除此之外收入别无保障,因此无不致力于逮捕罪犯——即便抓的大多是犯了小罪,甚至无辜之人。但是只要能收到大笔贿赂,纵然是穷凶恶极的罪犯,他们照样放过。更何况治安法官一职只是一种名誉职位,近似于无给的服务。

亨利改革了此一乱象。他将值得信赖的几名警吏收编为直属,支付一定的薪饷,严禁收贿。

他的异母弟弟约翰协助兄长,在亨利过世后继任治安法官,更进一步扩充及强化治安组织。他在各地区设立分署,与当地警吏联手纠发犯罪。除了徒步巡逻的警吏外,也组织骑马巡逻队。说到过去的夜间巡逻队“查理巡夜人”,成员全是些老人。但由于公家人手不足,因此民间依旧盛行密告和私下搜捕,目的当然是获取奖金。

约翰年轻时便双眼失明,被称为“盲眼法官”。虽然失去视力,但是他的听觉敏锐,罪犯对他那双能辨别真假的耳朵无不闻风丧胆。

治安队员被称为弓街探员,是因为法官官邸位在柯芬园的弓街四号。法官官邸除了是法官住宅,也兼治安法庭,并设有可暂时收容人犯的拘留室。若是微罪犯,可依治安法官的权限直接宣判刑罚,重罪犯则移交俗称“老贝利”的中央刑事法庭。嫌疑人在接受审判、决定刑罚之前,得先关进监狱。

丹尼尔的解剖教室位在柯芬园的莱斯特广场及卡斯尔街之间,离法官官邪不远。

不,称它为“丹尼尔解剖教室”并不正确。现在正在进行解剖的地方,是丹尼尔的私人解剖室。开设、经营大规模“解剖教室”的人是丹尼尔的哥哥罗伯特,巴顿,因此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罗伯特,巴顿解剖教室”。

弓街探员以清廉闻名,但尽管领有薪饷,也少得可怜:周薪为十三先令六便士,至多十七先令。伦敦市民对于用税金支薪给警察,赋予部分市民公家权力的观念不具好感,政府也不愿出钱支持。尽管菲尔丁兄弟怀有远大的理想,但会有黑尔兹和布雷这类鼠辈出现,也是莫可奈何之事。

“医师,”黑尔兹放柔了声调说。“事关重大。这次医师从盗墓人手中买下的尸体,可是准男爵查尔斯·拉夫海德的千金伊莲小姐呀。”

弟子们对望了一眼。怀孕六个月的千金小姐。

“我们什么也没买呀!”克伦急匆匆地嚷着说,其他三人也扯着嗓门乱喊一乃。多亏他们的努力,丹尼尔“小姐?不是夫人吗?”的喃喃自语声,似乎没传进弓街探员的耳里……才对。丹尼尔医师在解剖和实验方面是无人能出其右的杰出人物,然而他对世俗应对却是漫不经心、粗枝大叶,弟子们对此都有共识。

“您知道拉夫海德家吗?”

“没听说过。”丹尼尔冷淡地应道。“不是我的病家。准男爵?是用钱买爵位的暴发户吗?”

“居然残忍地切割黛绿年华的小姐遗体,”没捞到金币的布雷,假惺惺地大声埋怨。“太冷酷无情了。”

“布雷,”丹尼尔冷冷地说。“你想让一个连胃袋在身体哪个部位都不晓得的医师治疗你吗?”

“不,那是两码子事。”黑尔兹插口,但丹尼尔不予理会。

“布雷,你知道把血液运送到全身的器官是什么吗?”

“医师,我虽然胸无点墨,但这点事还知道好吗?”布雷用拳头轻轻敲了敲胸口。

“没错,是心脏。但是短短一百数十年前,一般定说都还是血液由肝脏运送,而且就连医师也不晓得血液会循环全身。利用解剖学证明心脏才是运送血液、使血液循环的器官的伟人,就是我们英国的威廉·哈维博士。这真是太辉煌的成就了!然而,然而……”丹尼尔仰头望天。白色的灰泥天花板一片脏污。“在解剖学方面最落后的国家,却也是我们英国!这都是因为对解剖人体的偏见导致。一整年来,公家下放给我们的罪人尸体,只有少少的六具而已!而且还被理发外科工会给霸占了。这样怎么可能进行充分的解剖实习呢!”

弟子们都提心吊胆地看着老师。老师只要一演说起他的主张,不管对象是谁,都会口若悬河、没完没了。丹尼尔生长在苏格兰乡村,腔调里带着浓浓的苏格兰口音,而且笨口拙舌,很符合他那副马铃薯般的风貌。但即使说得结结巴巴,他仍然坚持要发表意见。

“在巴黎,有完整的法律保障研究者取得研究所需的尸体,数量充足,然而看看我们英国现在……”

“医师,那些话去跟上头的人说吧。”黑尔兹打断他。“我们的工作是维护伦敦的治安,逮捕违反法令的家伙。”

“没错,快把拉夫海德家的小姐交出来!”布雷愈说愈激动。

“医师,您就算要偷,好歹也该偷伊莲小姐的奶妈尸体,那样就不会闹出事来了。”黑尔兹倒是很冷静。

“奶妈也死了吗?”

“小姐过世,奶妈悲痛过度,追随小姐去了。”

“听说是在墓前服毒自杀的。”

“服毒?什么毒?”出于职业病,丹尼尔首先对这个问题感到好奇。

“谁知道啊?”

“真是疏忽了。奶妈的尸体我也想要。”

“废话少说,你们把小姐藏哪去了?我们要搜房子罗!”

请便——四位弟子整齐画一地行了个法国宫廷礼。

弓街探员毫不客气地在室内走来走去,连办公桌的抽屉都拉开来看。克伦见状悄声骂道:“白痴,哪可能装在那种地方啊?”然后踏进邻室。

丹尼尔的私人解剖室的隔壁房间宛如一座动物园,装满海豹、豹、猿猴、猨、鳄鱼这些珍禽异兽,有的肚腹大开,有的露出一部分骨头。如果它们活着,这里一定会充斥刺耳的痛苦尖叫与呻吟。

架子上陈列着浸泡在防腐液里的标本玻璃瓶,骨骼标本则站立着。

“不要碰!不要碰我的标本!”

布雷对丹尼尔悲痛的叫声充耳不闻,一下拉扯海豹的胡子,一下把手伸进豹的嘴里。“住手!”

“我怀疑你们在伊莲小姐身上盖了豹皮。”布雷讪笑说。

标本室有一区用来充当尸体保管室,黑尔兹和布雷当然也检查了这里。如果是在解剖旺季冬天,使尽各种合法、非法手段搜集而来的尸体会先进行防腐措置,然后用钩子吊挂在这里。但现在是生鲜物品容易腐坏的夏季,生锈的钩子前端空无一物,宛如生意清淡的肉店。

标本室再往里走,是学生进行解剖实习的房间及准备室,旁边

是阶梯教室。“罗伯特·巴顿解剖教室”的最大特色,是学生可以实际进行人体解剖,因此必须准备大量的尸体。罗伯特尚未开设教室以前,即使是伦敦的医学生也几乎没有机会接触尸体。

丹尼尔开始帮忙以后,罗伯特不再亲手执行令人厌恶的解剖工作,全都交给弟弟。罗伯特拥有地位崇高的内科医师资格,是上流社会的一份子。丹尼尔这种外科医师的地位则低贱许多,过去甚至还得身兼理发师。而且罗伯特仪表堂堂、长袖善舞,完全能够融入上流社会,但社交应酬却是丹尼尔最感棘手的事。

中庭是学生出入的通道兼入口,西侧是罗伯特与家人同住的私邸。丹尼尔依然单身,但罗伯特与妻子育有三个孩子。罗伯特妻子的娘家位在伦敦近郊马洛,是拥有一万数千英亩领地的富裕乡绅,住在宏伟的领主庄园。开设解剖教室时,罗伯特接受了岳家莫大的资金援助。罗伯特宅邸豪华的门面正对莱斯特广场,一进玄关,就是宽广到可以举办舞会的大厅,还有罗伯特引以为傲的博物展览室。自豪地陈列在那里的标本,几乎全是丹尼尔与他的弟子们亲手制作的。但制作所需的资金,却是由罗伯特提供的,因此罗伯特主张所有权在他,与丹尼尔的想法相抵触。

到了夏季,没有授课也没有实习,学生们都在享受暑期休假,只有丹尼尔与他这五名弟子,在私人解剖室忙着实习与研究。

黑尔兹与布雷徒劳无功地回到解剖室来了。

“让开。”他们推开靠在柜子上的胖班。

“不要动粗嘛!”班按住胸口说。“我心脏不好,要是被粗鲁对待,心脏一下子就会出毛病的。”

“谁管你那么多!”

胖班被猛力一推,仰躺在地,呼吸变得急促,愈喘愈厉害了。他一下子便手指发僵,两眼翻白,让两个弓街探员尴尬地坐立难安,后退着离开了。两人临去前,没忘了拿走解剖台上的基尼金币。

“新的击退招数呢!”

“班,可以了,起来吧。”

“咦?班真的昏倒了。老师,怎么办?”

“班的心脏不好吗?”

“没听说过。”

克伦用手指按住班的手腕内侧,说:“脉搏正常。”

众人边喊着班的名字,边拍打他的脸颊,但班不仅没有停止喘息,还愈喘愈厉害。

如果是在现代,马上就可以看出这是过度换气症候群,但十八世纪的医学尚未解明这种症状。

“既然脉搏正常,丢着也没关系,就让他在那儿躺着吧。”丹尼尔判断说,弟子们的表情顿时放松下来。既然老师说不必担心,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没有人能做出比丹尼尔老师更准确的诊断。

“班,等你呼吸恢复正常后,把症状的过程正确地报告上来。先来继续解剖吧。快点把尸体放下来,把查理从解剖台挪开。”

丹尼尔不耐烦地命令道,此时,被绑在解剖台上的狗发出哀痛的鼻音。

“老师,查理的麻醉快退了。”

“追加乙醚。哪个人去把切开的地方缝起来?快点把孕妇的尸体搬过来。”

“爱德,把尸体放下来!”

“爱德是不是睡着啦?把密门打开,把他叫起来吧。”

“要打开密门,得先挪开柜子;要挪开柜子,得先搬开昏倒在柜子前面的班。”

克伦一边陈述步骤,一边把手插进班的两腋底下,亚伯和奈吉也加入,合力拖走班肥胖的身躯,顺道推开沉重的柜子。

弟子们都在忙,因此丹尼尔亲自让狗嗅闻乙醚,迅速缝合伤口,然后把狗放到地面。

“爱德,叫你放下钩子啦!”

克伦一开门,爱德就朝外倒了过来。克伦承受不住重量,一屁股跌坐在地。

“老师,爱德也昏倒了。”

“拿风箱来!”

“要试验那个假说吗?老师。”

“没错,快点!”

密门里面的空间狭窄,而且没有通气孔,因此爱德氧气不足而陷入昏迷。附带一提,“氧气”是在几年以后才被发现的。但即使不知道氧气是什么,人一样会发生缺氧现象。丹尼尔提出空气不足的假说,推测只要强迫灌入大量的空气,或许就可以治疗这种状况。

三名意识清醒的弟子搬来一对风箱,一个插进鼻孔,一个插进嘴巴,由亚伯与克伦操作,强行灌进空气。这段期间,丹尼尔为爱德把脉,而忧心忡忡的奈吉则用向老师借来的怀表计时,同时记录。他的字迹颤抖。

“好,心跳正常了。拿掉风箱。”

爱德微微睁眼,丹尼尔说着“太好了”,把脸颊贴上去摩擦了一下,命令弟子说:“把爱德扶到二楼,让他躺在床上休息。注意保暖,抹上精油帮他按摩。”

与班的待遇是天差地远。

丹尼尔平时就极为赏识爱德的才华,露骨地偏爱他。爱德是丹尼尔第一个收留在家的弟子。奈吉则是后来爱德带来介绍给老师的。二楼有间两名弟子共同起居的卧房。

奈吉与亚伯把爱德扶上楼梯的脚步声消失时,班的过度换气也平静下来了。

“一开始我只是想要吓吓他们,才故意假装喘气,没想到喘着喘着,竟喘到停不下来,脑袋也一片朦胧,手脚麻痹……”

班坐在空椅子上说明,丹尼尔深感兴趣地应着:“噢,是这样啊?”

“把状态的变化详细说给我听。奈吉,记录下来。”

“奈吉在二楼。”克伦说。

“他去二楼干嘛?”

“跟亚伯一起把爱德扶上去。是老师命令的。”

“这样吗?不,比起记录,应该先继续解剖才对。把尸体搬上解剖台来,快!”

密门还大开着。克伦取下绞盘把手的卡子。在炉门后方的尸体包裹由于自身的重量,飞快地朝炉床降落。

“别弄伤了尸体!小心轻放!”

克伦使劲抓住眼看就要自行回转的把手,调整速度。

丹尼尔等在暖炉前面,探出身体,伸出双手接住降下来的包裹,腰腿却支撑不住。

“老师!您没事吗?!”克伦忍不住跑过去要扶丹尼尔,但因为他放掉了把手,尸体包裹的重量反而整个把老师给压垮了。

克伦一个人抬不动包裹,脚步还摇摇晃晃的班只好过来帮忙。

总算把包裹放上解剖台,并将柜子拖到密门前挡好时,两个人已经气喘吁吁,不禁蹲了下来。

亚伯走下楼来,老师一脸担忧地问:“爱德情况怎么样?”

“好像没事。”

“让他休息吧。我每个弟子都弱不禁风,真伤脑筋。”

由于得用锯子锯开骨头,解剖医师也需要不小的臂力。

“叫奈吉过来素描。其他人也来帮我。”

此时,托比过来告知有客人。

“谁?现在没空,打发回去。”

“来人是治安法官的使者。”

“快藏起来!”克伦大叫,弟子们就要伸手抬包裹时,使者已经踏进了解剖室。

来人有两个。一个穿着胸前有两排钢铁大钮扣的黑色礼服外套,头戴圆顶硬礼帽,就像个法国时髦小生,但脸蛋和体型分明是女子。她的同伴则毫无疑问是男性,个子挺拔,身量魁梧,硬挺的下巴和宛如铁夹的坚硬牙齿与他的体格十分匹配。

“我是安·夏莉·摩尔。”

来人伸出右手,因此丹尼尔轻轻地把嘴唇贴上去,但内心困惑不已。

“我是治安法官约翰·菲尔丁阁下的助手。”

不可能,治安法官的助手居然是个女人?治安队的工作不是寻常差事,他们要打交道的对象可是强盗、扒手、诈欺师和杀人犯啊。

况且需要抛头露面工作的女人,除了不干活就没饭吃的下层阶级外,就只有妓女了。良家妇女必须安分地待在家里,优雅而无趣地过日子。

这个既不像下层阶级也不像妓女的女子,是脑袋有问题的疯婆娘吗?

“他是坦尼斯·艾博特。”女子如此介绍同伴。坦尼斯的态度很谦恭。“他是我的助手。那是向盗墓者买来的尸体吗?”

不应该存在的女性助手这么说道,用手帕在鼻子前面扇动。

“我已经习惯了尸臭,但这个房间真是臭得吓人。”

“法官大人为伦敦的治安牺牲奉献,我也对他的功绩致上莫大的敬意。”丹尼尔说。“家兄罗伯特与约翰大人应该交情甚笃,但我从未听说弓街探员里面居然有女士……”

丹尼尔接着想要说“这可是桩天大的丑闻”,但被弟子们制造出来的噪音遮掩过去了。他们担心万一两边吵起来就麻烦了。

“法官大人认可我做这份工作。”安不理会丹尼尔的话,命令助手坦尼斯说:“把包裹打开。”

弟子们纷纷制止:

“里面是肉!”

“人肉是吧?我要打开。”

“这不是妇道人家该看的东西!”丹尼尔挡在包裹前面说,弟子们也群起阻止。

“那么我就不打开,”安说。“直接搬到治安法官阁下那里。”

接到上司眼神示意,魁梧的坦尼斯推开众弟子,扛起了包裹。

就在他要出门时,奈吉和爱德正好走下楼梯,两边撞上了。坦尼斯的腰被克伦和班、亚伯搂住,此时追加的麻醉失效的查理也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挨到他的脚边,搞得他失去平衡,弄掉了肩上的包裹。查理跛着脚逃进解剖台底下,伏下耳朵。

“小心点!”丹尼尔抓着红发失声尖叫。“不要弄伤了!”

那可是难得弄到手的怀孕六个月——丹尼尔说到一半,声音却变成了“啊呀呀呀”的莫名怪叫。包裹松开、从里面露出来的尸体,竟是个十多岁的少年。虽然身上盖着衣服,却是全身赤裸。不仅如此,少年的双手从手肘、双脚从膝盖被切断,前端的部分不见踪影。渗出的血迹已经干掉,让布料变得坚硬。

一段漫长的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丹尼尔,他正想说“难怪我觉得包裹变小了”,又被弟子们的哇哇乱嚷给盖了过去。丹尼尔的话,意味着原本包的应该是伊莲小姐的遗骸。

“这是谁?”安诘问道,丹尼尔摇摇头。

“不知道。”

“是向盗墓者买来的吗?”

“不知道。”

贵重的“怀孕六个月”,变成了四肢被切断的少年。

“应该不是向盗墓者买来的。如果是他们偷来的,应该会剥走衣物。到底是怎么弄来的?”

没有人回答。

“把身上的衣服拿开。”安命令坦尼斯。

服装看起来不像劳动阶级。

“检查看看有没有可以确认身分的物品。”

“我想淑女最好别看,”克伦忠告说。“他没穿内衣裤。”安投以“那又怎样”的冰冷眼神,让克伦畏缩了。

“奈吉,素描四肢的断面。”丹尼尔命令。

“奈吉去厕所了。”克伦答道。“他好像不太舒服。”

“从事切割尸体的工作,却这点程度就不舒服了?”安逼问说。

“对不起,我也失陪一下。”爱德说完,捣着嘴巴离开了。

坦尼斯拿开尸体身上的衣物。

“这是……?”

少年的胸膛被涂成一整片蓝,看起来就像被人拿墨水瓶泼过一般。衣服内侧也有蓝色墨水渗入、扩散。

安仔细察看那具失去手肘及膝盖以下的部位、胸口被涂成一片蓝的躯体后,盘起了手臂。

“问题变成两个了。这名少年显然是遭人杀害,这么一来,站在维护伦敦安宁的治安法官立场,我必须找出凶手,加以逮捕。还有另一具遗体……”

“伊莲·拉夫海德小姐的尸体吗?”克伦插嘴说。“听说失窃了?”

不应该存在的女助手严厉地瞪过去,克伦支吾起来,但他还是继续说下去:“刚才来了两名弓街探员,说尸体应该在这里,上下各处翻遍了。我们都说与我们无关了,他们却不肯相信,甚至跑去标本室乱翻,看得我们担心死了。”

“这个地区的负责人是谁?”安望向坦尼斯问。

“是黑尔兹与布雷。”

安微微蹙眉。

安应该知道黑尔兹与布雷收取贿赂,纵放罪犯——总是负责塞钱的亚伯看出了这点。

“他们来过这里?”

“他们实在是两个莽汉。”

“你接到过什么报告吗?”

安问,坦尼斯摇摇头说:“不,没有。”

“是谁说伊莲小姐的遗体被卖到这里来的?”克伦问。

“有人密告。”

“谁?”

“不知道。帮人跑腿的孩子送来匿名的密告信,孩子也不知

道是谁委托的。我们要调查一下这里。”

在安的指示下,坦尼斯开始搜索。

“这柜子摆在这里,是为了藏尸体吗?”安问。

“才没那回事。”弟子们同时摇头。

安打开对开的柜门。

“是空的。”

“摆空柜子犯法了吗?”克伦顶嘴说。

“为什么要摆个空柜子占空间?你叫什么名字?”

“史普纳。克伦·史普纳。”

“我会记住的。人有所隐瞒的时候,就会变得饶舌。”

“这家伙的绰号就叫话匣子。”亚伯辩解说。“他总是这么饶舌。”

“你又叫什么名字?”

“小心点!”丹尼尔吼道。他在吼走来走去的坦尼斯。“不要弄坏标本了!”

“这具遗体,”安再次把视线转向解剖台。“是透过非法手段得到的吗?”

“我们解剖学者得不到充足的研究材料,这是情非得己的。”一谈到这个话题,丹尼尔不管对方是谁,就是忍不住要大辩一场。他实在积郁太深了。

“难道治安法官阁下不明白,解剖知识也有助于侦破犯罪吗?我强烈建议修改法律。如此一来,我们就不必偷偷摸摸地向盗墓人收购尸体了。”

“我们必须尊重法律。漠视法律,会使社会失序。”

安说完后,稍微放柔了语气。

“您所说的解剖学知识有助于追查犯罪一事,法官阁下还有在下我都十分清楚。因此若是路死街头的流浪汉,您要如何处置,我都没有意见。向贫民购买尸体虽然违法,但除非有人提出控告,否则不会构成案件。但是既然这次遭窃的是拉夫海德家千金的遗体,就无法息事宁人了。此外,这名少年迈人如此残忍地虐杀,我们也必须彻底追查出凶犯是谁才行。”

去检查标本室的坦尼斯回来,报告说没有任何发现。

“坦尼斯,调查建筑物内部每一处。二楼也是。”

“我来带路。”亚伯想要抢在坦尼斯之前。

“你叫什么?”安问。

“亚伯·伍德。”

“我会记住。”

“我的书房有很多贵重物品,亚伯,你要好好盯着,别让那家伙乱动!”

“我明白。一楼还有厨房兼饭厅,地下是储藏室,也是存放煤炭的地方。然后还有门房待的玄关旁小房间,您全部都要看吗?”

“当然了。”安严峻地回答。

“想用尸体进行解剖实习的医师,其他还有很多。”克伦喋喋不休地说。“您怎么不去其他地方找伊莲小姐的尸体呢?黑尔兹和布雷说是盗墓人告诉他们的,才跑来这里临检,但其实他们是想要贿赂。结果他们一无所获,垂头丧气地回去了呢!”

“关于小姐的尸体,我们也会去其他地方看看。但是关于这具四肢遭切断的尸体,必须另行搜查。老师,请说出您是从哪里弄到的。”

“是盗墓人搬来的。”克伦立刻回答。

“是迪克和哥布林吗?”

“不,是不认识的人。解剖研究用的尸体再多都不嫌少,所以我们擅自决定买下来,老师并不知道。老师全心全意专注在研究上。为老师备妥必要的一切,是我们弟子的职责。”

“你们付钱的时候,知道遗体是这种状态吗?”

“不,完全不知情。我们没有打开来看。”

“什么时候搬来的?”

“今早拂晓时分。”

“现在是夏季,尸体容易腐坏,为什么不立刻进行解剖?”

“因为奈吉身体不舒服。”克伦指着刚从厕所回来的天才细密画家说。奈吉完全是一副“身体不舒服”的脸色。爱德也回来了。

“解剖时,需要他来做精密的素描、记录。”

“原来如此。你叫什么?”安将凌厉的视线转向奈吉。

“我叫奈吉·哈特。”

“我会记住。然后呢?”

克伦在催促下继续说道:“因为奈吉总算恢复到可以工作的程度,所以我们正要开始解剖,结果那两名弓街探员跑来,我们立刻把尸体藏起来了。”

“藏在哪里?”

亚伯和坦尼斯回来了。坦尼斯对安摇摇头,又和亚伯一起上楼去。

“藏在那个柜子里。”克伦继续回答安的问题。“黑尔兹先生和布雷先生甚至连标本室都翻过了,却没有想到要打开柜子查看,真是大意呢。不过也是因为当时班快死掉了。”

安表示兴趣,克伦说明:“班靠在柜子上,被他们两个粗鲁地推开,结果害得他严重心悸、抽搐昏倒,两人见苗头不对,便匆匆离开了。我们照顾班,直到他稳定下来,准备打开包裹进行解剖时,这次被两位闯入妨碍了解剖,就是这么回事。两位没遇到那两名手下吗?”

“没有。”

“我们都不知道尸体居然是这种状态,所以吓坏了。”

“让我看看素描簿。”

气氛一阵紧张。奈吉的素描簿上细致地描绘了腹部的皮肤呈十字状切开,子宫露出的景象。

“我放在二楼卧室。我去拿。”

奈吉被治安法官助手盯着看,声音变得有些颤抖,脚也在打哆嗦。

“素描簿不在这里?你不是正要开始素描、记录吗?”

“每解剖一具尸体,就会使用一本。这具遗体的素描簿还是空白的。我拿以前画的给您过目。”

奈吉走到楼梯底下,唤道:“亚伯,你下来的时候,顺便拿我的素描簿。”

“好。”亚伯从楼上回话。

“刚才您说到,解剖学的知识对于揭发犯罪很有助益。”克伦精明地确认说。“那么对于我们购买这具尸体的事,您愿意不予追究罗?”

“我就不予追究吧。不过医师,请您协助我们侦查这桩犯罪。”

“乐意之至。”丹尼尔总算逮到插嘴的机会了。“我会把透过解剖查明的事实,全部禀告给治安法官。所以,请让我尽快着手解剖吧!尸体快要腐败了。”

“调查尸体的身分,还有追缉凶犯,不是我们解剖研究者的工作。”克伦挺胸说。“冀望弓街探员能大显神通!”

亚伯拿着几本素描簿,跟坦尼斯一起下楼来了。

才翻开其中一本,安的眼中立刻浮现赞赏的神色。

“奈吉先生,你是个天才!”

“没错,他是个天才。”弟子们异口同声说。

“我只是个孜孜不倦努力的人。”众人赞赏中参杂着奈吉小小声的谦让。

“我要把这些画做成铜版画,附在我未来出版的解剖学着作里。”丹尼尔骄傲地点头说。“它将会成为立志投身医学人士的必读之作。”

就连没什么表情变化的坦尼斯,也对奈吉投以充满敬畏的热烈眼神。

“这是头盖骨与脑干的图。”丹尼尔指着图并翻页说。“这张画的是肝脏血管。奈吉的画功几可媲美达文西。下一页,这是背部肌肉图解,画得非常棒吧?丝毫不逊于米开朗基罗。让筋膜露出的过程之无趣,是你们这些门外汉无法想像的。”

一提到这类话题,丹尼尔就会变得滔滔雄辩,甚至凌驾话匣子克伦。

“得先把皮肤翻过来,摘出脂肪,直到看到筋膜。这是种很单调的工作。肌肉并非你们从男性的雄壮手臂肌肉所想像的纺锤状,而是薄薄的扁平带状。不要的脂肪都丢进那个桶子里,让查理去解决。”

听到自己的名字,会错意的查理抬起哀伤的眼睛,摇起尾巴。

“多么大不敬啊!”

丹尼尔完全没注意到安声音中的嫌恶责难,继续说道:“人体完全就是一种艺术,美得教人感动。”

安动手翻阅其他素描簿,恢复职业上的冷静指出疑点:“这是临月的胎儿吧?”

“母亲在即将临盆的时候过世了。家属立刻来通知我们,我们便买下了。”

“是穷人吧?有没有可能是为了金钱,遭亲人谋杀?”

“从解剖结果来看,找不到故意杀害的证据。死因是环境脏乱造成的痢疾感染。”

“有没有即使解剖也看不出来的杀害方法?”

“应该有吧。为了看出那些方法,解剖学必须更进步才行。”

“我们绝对不会放过杀人犯罪的。”

“我也一样。好了,请让我来解剖它吧。”

“孕妇的解剖图,对妇产科医师来说应该相当珍贵吧?”

“当然了。解剖图必须制成铜版画,广传于世。详加调查怀孕初期到即将临盆每一阶段的状态后,制成图画放在医学书里出版,是我的夙愿之一。”

“那么,怀孕六个月的遗体非常重要呢。”

机警的弟子们在老师掉进诱导讯问之前,先堵住了老师的嘴。克伦假装绊倒,踢开解剖台下的桶子,于是查理朝它认定属于自己的宝贝桶子冲过去。克伦期待安能看到狗紧咬桶子不放的情景。亚伯则若无其事地把滚到脚边的桶子用脚尖转了个方向,结果查理和桶子成堆撞上坦尼斯修长的小腿。

短暂的骚动给了丹尼尔惯选措词的空档,然而,老师完全没发现弟子们的用心良苦。

“一旦死去,即便是人,肉体也无异于其他生物。若是埋在土里,只会空虚地腐败消失。神明会接纳人的灵魂,并深感满足。肉体可以用于贡献医学发展,因此教会还有政府应该率先教化民众,让每个人都认为捐出遗体是一件好事。你们会妨碍我们重要的工作,请回吧。关于这具四肢遭切断的遗体,解剖后发现的事实,我会全部报告上去。”

坦尼斯坐在楼梯上,悲伤地抚摩着小腿。而查理也眼神哀戚,看着它和桶子对小腿造成的瘀青。因为它明白,没办法期待这条腿的皮肤会被剥下,吃到里面多余的脂肪。

“这对跌打损伤很有效。”奈吉递出装软膏的瓶子,坦尼斯就像使徒仰望圣主般,表情虔诚地恭敬接下。

“一次的分量大约是这样。”

奈吉打开盖子,正要挖出内容物,但丹尼尔推回他的手说:

“你那值得尊敬的手指应该只用在素描上,不可以用在这种杂活。”

“奈吉先生,有件事我想确定一下。”安打断助手的话。“我们抵达的时候,你们正要解剖,所以你理所当然也准备了素描簿对吧?那本素描簿在哪里?”

“我刚才也说过了,那本素描簿是空白的。”

“空白的也没关系,让我看看。”

“可是它很脏。”

“明明还没用,怎么会很脏?”

“我去拿来。”

奈吉回答后走进厕所。他出来的时候,用两根手指嫌恶地捏着湿答答的素描簿。

“我之前觉得不舒服,进厕所的时候手里还拿着素描簿,所以它被我吐出来的东西弄脏了。我冲洗过了,可是还是不干净。”

“无妨。”安一页页翻着素描簿,确定之后还给奈吉。

奈吉松了一口气,接下素描簿,安却严厉地指出:“前面几页被撕掉了。”

“我吐的时候,为了不弄脏周围和地板,撕了几张纸来接。因为很脏,所以丢掉了。”

“没错。”相貌俊美的爱德帮腔说:“那个时候我人也不太舒服,进了厕所。虽然不太愿意在淑女面前说这种话,但我也用了奈吉的纸。”

丹尼尔呻吟起来。奈吉的细密画居然沾满了呕吐物,全报废了。

“两位怎么会同时不舒服呢?你们应该都很习惯尸体才对呀?”安穷追猛打。

“我在那之前……”爱德说到一半,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如果说出昏倒的事,必然也得全盘托出密门里的绞盘秘密不可。

“应该是吃到坏东西了。”亚伯伸出援手。“昨天晚上你跟奈吉吃了什么?”

“我用萨克酒和牛奶做了牛奶酒。还有在市场买来的冷肉。”奈吉说,克伦立刻弹了一下手指说:“就是那个!不是牛奶就是冷肉,一定是哪一边坏掉了,所以你们两个才会一早就不舒服。”

“你们吃到坏东西了?那可不行。”丹尼尔老师慌了手脚。“我开整肠药给你们,你们马上吃药。”

“不,已经没事了。吐过以后舒服多了。”

“食物中毒是很可怕的。”

治安法官助手即使面对病人也毫不留情,命令说:“把接呕吐物的纸拿过来给我看。”

“我丢到外面的垃圾桶了。”

“去捡回来。”

“不行的,已经被收垃圾的捡走了。”

“坦尼斯,去检查厕所和垃圾桶。丹尼尔医师,这具四肢切断尸体的事,我会回报治安法官,请您先调查这具少年的尸体,确定死因。他是在生前被人切断四肢,因此而死?还是死后才被切断四肢的?还

有,凶手为何要做出如此惨无人道的行为?”

奈吉嘴唇发白,倒了下来,爱德搀扶住他。

治安法官助手安与她的助手坦尼斯扣押了少年的衣物并离开后,不只是奈吉,老师及其他弟子也都瘫倒在椅子或地上。

“究竟是谁向法官密告我们买下‘六月’的事?”克伦颓坐在地上喃喃道。

“是托比吗?”班应道。

“爱德,你觉得呢?”

“如果是托比,才不会等到这次才密告。”爱德摇摇头。

“对象如果是准男爵千金,奖励金可是很高的。”

“如果目的是奖励金,匿名密告就说不过去了。”爱德指出疑点。

“或许是盗墓人泄露给其他人知道了。”亚伯垂头丧气地说。

最先振作起来的是丹尼尔:

“爱德,奈吉,你们把‘六个月’藏哪去了?”

爱德与奈吉面面相觑。

“是你们两个把包裹搬去壁炉的。”

爱德把掉在地上、卷成一团的布带递给亚伯。

“听我的信号,把它拉起来。”

“拉起来?那你们是用了‘那里’吗?”

克伦问,爱德和奈吉点了点头。

“那把这条绳子套上钩子的也是你们吗?”

“没错。”

“是你们杀了那个少年,用绞盘藏在炉门后面的吗?”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第一个是NO,第二个是YES。”爱德应道。

“因为钩子吊着少年的尸体,所以才把孕妇藏在炉门后吗?”

“对。”

“你们知道那个少年是谁吗?”

“快点把‘六个月’搬出来!”丹尼尔喝道,爱德与奈吉立刻屈身钻进壁炉里面。

老师见状一脸诧异,克伦用手指在地面描绘出壁炉与烟道的断面图,并加以说明。

#插图

“原来壁炉是这种构造吗?”

“我们也是在设置绞盘的时候才发现的。早知道有这样的地方可以藏,就没必要那么麻烦,挖开墙壁设绞盘了。可是当时机关都已经完成一半以上了,而且这边的藏匿地点因为挡板的关系十分狭窄,底又深,搬进搬出会很麻烦。”

“我们想既然都动工了,索性就把它完成,还是努力弄完了。”班说。

“据博学的爱德说,”亚伯加入谈话。“这是鲁珀特王子所设计的、加强效率的壁炉。”

一百多年前,在英荷战争中以海军司令官身分活跃的巴伐利亚公爵鲁珀特王子(当时的英国国王查尔斯一世的外甥)不仅是一名优秀的军人,还擅长改良枪械,并且是精通网线铜版技法的铜版画家。将制作泪滴状玻璃的工艺技术带到英国的人也是他,这种玻璃工艺甚至被称为“鲁珀特之泪”,极为有名。

“王子连暖炉都改良了啊?”

“是的。”克伦骄傲地点头,仿佛那是他的功劳。

“炉口的后方设有挡板,就是鲁珀特王子的设计。上半部可以从铰链的地方前后放倒。火还没有烧旺之前,把挡板往后倒,就可以让烟雾直接升上烟道。等火烧旺了,再把挡板往前倒,烟就会绕过挡板底下再升上烟道。也就是利用挡板,避免让整个室内烟雾弥漫。一九六六年的伦敦大火正好是鲁珀特王子活跃的时期,所以火灾以后建造的房子,大概多半采用了这种类型的壁炉。当然,后来又发明了效率更好的壁炉,因此这已经是相当旧型的种类了。它迄今还维持着百年以前建造的模样呢。”

克伦说完后,老实地声明这些全是从爱德那里听来的。

“无论挡板的上半边往哪边倒,若是不知道‘鲁珀特王子的壁炉’的构造,就不会知道挡板只到一半,底下还有一个大空间。而这座壁炉的底部,比爱德在书本上看到的图解更深。”

“哥哥是在十几年前买下这栋建筑物的。”丹尼尔感慨良多地说。“原来这是一栋拥有百年历史的宅邸啊。虽然很多地方都经过修补、改建,原来如此,百年前的暖炉还保留着啊。”

“好,拉上来!”爱德的声音在壁炉里面回响,三名弟子联手拉扯布带,把包裹拉起来,但挡板与墙壁之间的缝很窄,动辄卡住,得靠两人从底下推挤,好不容易才成功。

丹尼尔胆战心惊地看着。

“还是用绞盘比较轻松呢。”弟子们彼此点头说着。

“再把绳子放下来一次!”爱德的声音再次传来。

“炉底很深,不靠绳子爬不上来吧。”克伦松开包裹上的布带,让亚伯和班垂放下去。丹尼尔叫克伦帮忙,把四肢遭切断的少年尸体放到地上,再将包裹搬运到解剖台上。

亚伯和班拉起布带,然而被拉上来的不是爱德也不是奈吉,而是一具尸体。

“搞什么?喂,这是……”

“在炉底下发现的!”爱德的声音回道。

从炉底爬出炉口的爱德和奈吉,像扫烟囱的童工般浑身煤黑。

新的尸体被摆在地上。是一具裸体男尸。

尸臭味变浓了。

“没有脸!”

并非尸体的头部被砍断,而是面部被捣烂,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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