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奈吉。

救我。

纳森听到脚步声,把写到一半的纸翻过来,再放上白纸。

艾凡斯大步走了进来。

晚餐的托盘已经收走了,所以纳森以为艾凡斯今天不会再来了,疏忽了提防。他没有食欲,晚餐几乎连碰都没碰。

艾凡斯手里拿着点了火的枝状烛台,陆续点燃室内的蜡烛。

纳森看到艾凡斯手中的鞭子,发起抖来。他只要反抗,就会被鞭打——毫不留情的鞭打。这阵子他一直很顺从,但又要因为饭没吃完而挨打了吗?即使想吃,因恐惧与不安而紧揪成一团的胃也拒绝接受任何食物。

艾凡斯假惺惺地拿起白纸凑近灯火,“是我视力不好吗?上头怎么看不到半个字?”他讽刺地说。

“你完全不懂创作,艾凡斯先生。有时要想出适切的一行,得花上好几天的工夫。”

“生不出蛋的鸡,挤不出奶的羊,留着也没用。”

艾凡斯冷酷地说完,挥起鞭子。

“鞭子太轻了,改用刀子好了。”

纳森原以为在《悲歌》还没有完成之前,艾凡斯不会杀他,但只要赝作的活证人还在世上,古诗就不能公诸于世。艾凡斯开始耐不住性子了。

“我写,我写,请不要杀我!”

艾凡斯扬起一边嘴角笑了。

“我这人可没什么耐心啊。你的才能似乎已经枯竭了。”

艾凡斯撇下这句话离开了。

纳森环顾室内。

床太重了。衣柜也推不动。他不想移动窗户旁的书桌。较小的柜子里面收藏着艾凡斯的一部分藏书。他取出柜中的书本减轻重量,但柜子仍颇为沉重。他把柜子推到门前挡住后,再把取出的书排回去。这样内开的房门就不容易推开了。纳森拜托莎士比亚、蒲柏、弥尔顿等作家守住入口,回到桌前继续写信。

爱德、奈吉,我被人幽禁了。我找不到方法连络你们。

幽禁我的人叫盖伊·艾凡斯。地点应该是伦敦市内,但我不知道地址。

发生暴动那一天,我被卷入骚乱,我什么坏事也没做,却遭到逮捕,被关进新门。没想到世上竟有那样的地方。那里比地狱还要可怕。我就像十恶不赦的坏人似地被铐上脚镣,世上还有比这更屈辱的事情吗?我形同被烙上了罪人的印记,这个伤痕会纠缠我一辈子。我只要稍微一动,沉重的脚镣就刮掉我脚踝上的肉,陷进我的骨头里,然后告诉我:你是只悲惨的蝼蚁,你没有活在世上的价值,你是毫无意义的存在。我在狱中的遭遇有多么地骇人,实在无法描述给你们听…………

被艾凡斯幽禁以后——尤其是遭到鞭打后,纳森彻底被无力感击垮,握住剃刀的凶暴冲动也销声匿迹了。

剃刀依然被没收。手无寸铁。

没有方法可以逃离。就算写信,也无法送到爱德与奈吉手中。他撕掉信纸,打开窗户,凝结的夜色滴淌进来。然后神维持着沉默。

高耸的墙下有一条溪流般的小巷。如果撕开窗帘或被单代替绳索的话……他没有自信能抓着绳索下到平地。

他忽然想到了。刚才艾凡斯出去的时候,没听到上锁的声音……

是自己疏忽没听见吗?

每次听到上锁的声音,纳森就一阵痛苦,宛如遭到钝器重殴肚子一般。他不可能听漏了。

他取出书本,把小书柜挪开一些,握住门把,旋转往前拉。打开一条缝了。

艾凡斯真的忘记上锁了。好机会!

如果要逃脱,现在是唯一的机会。万一没逃成而被抓到,可能会被宰掉。

纳森关上门,匆忙收拾东西。但决定把为完成的《悲歌》丢下。若是带着它逃跑,艾凡斯或许会纠缠不休地追上来。诗句他一字一句记得一清二楚。现在最重要的是成功逃离。

还有什么应该带的东西?什么都不用,愈轻便愈好。

墙上的烛台没有点火,所以走廊一片漆黑。纳森紧挨在墙上,蹑手蹑脚地前进。他窥看楼梯底下。玄关前的大厅也是暗的。他悄悄走下楼梯。

打开玄关门时弄出了一点声响。他走下拱门的石阶,避开路灯,融入夜色中奔跑。可能是因为没有好好进食,气喘吁吁,脚步蹒跚。即使如此他还是跑。黑暗勒紧了他的身体。路他大概知道。去“马修斯”的时候,他把路线记在脑里了。爱德与奈吉寄住的解剖教室在从“马修斯”去《公众日报》社的途中。不管是孑然一身地投奔过去,或是曾经被捕下狱,还有哀求别人救助,他都已经没有余裕去感到羞耻了。他把虚荣全抛弃了。

在夜晚的伦敦,没碰上拦路打劫就算是奇迹了。纳森没必要害怕遇上打劫的或是强盗,因为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被抢。

——我身上没钱。

——没钱就把衣服脱下来!

——好,你要啥都给你。

幸而现在是夏天,就算被剥个精光也无所谓。

纳森拼命地跑。有东西碰上了他的小腿。路灯微弱的灯光照出一条宛如从黑暗中挤出来的黑影。是狗。一条狗跟在纳森旁边小跑步前进。好像也不是跟着他来,只是碰巧要去的方向相同吗?

先前在艾凡斯允许下前往“马修斯”时是白天。太阳西下后,城市的模样整个改观了。他回溯记忆,把眼前朦胧不清的建筑物与记忆中的景象重叠在一起确认。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四分五裂了。粉碎的身体即使如此仍不停地奔跑。两侧的人家从窗户淌出血来,纳森在血泊中泅泳着,喘息化成鸟的振翅环绕住他。羽翼包裹住他破碎的片片,强而有力地载运着他。

奇迹发生了。纳森在深夜的伦敦,没碰上任何拦路打劫的强盗,来到了“马修斯”前面。咖啡馆早已打烊,小小的广场因为黑暗,与夜空融为一体。在深夜也不停迸射的喷水池,水花宛如一把把射出的刀刃,在夜里镂刻出银丝。

能够逃离,对纳森而言是比什么都难以置信的奇迹。神还是眷顾了他这个地上的渺小存在。

前方的道路,他不再害怕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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