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听到宝康的消息是五月一号,那天派出所给我打电话,说他又往楼下扔啤酒瓶,差点砸到人。我说以后这种事不要找我了,你们要抓直接抓吧,进去再关几年,正好我顺势收回那个小房子,省得老公心里还对我有意见。”

孟昭眉宇微拧,目光关切,眼底满是认真倾听的神情。坐在她对面的女人微微苦笑起来,低头擦了擦眼角:“很可笑是不是,警官?我以前多疼他啊,女儿中考都舍不得给她买的黄羊肉,整片整片地买了炖好给他送去,心里只想着他是我们老高家唯一的正根,我弟弟唯一的儿子,姐姐帮弟弟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高霞不比孟昭大几岁,但看着却比她老很多,肩头总是微微佝偻着,仿佛时时刻刻都得咬牙扛起与生俱来的卑微和懦弱似的——如果光从外表看,她跟小平头、八字眉,几乎要把蛮壮两个字写在脸上的高宝康差别太大了,简直不像是姑侄俩。

孟昭一声唏嘘长叹,问:“那他现在是不是还老问你要钱?”

那理解的叹息不轻不重撞在高霞肺腑间,让这个憔悴的中年女人平时憋着不敢诉人的一肚子委屈油然而起:“要钱?——你知道当年宝康刚被抓进去、我老公终于受不了跟我离婚那阵子,他们是怎么对我的吗?我爸把我叫回老家去骂得半死!还说都是我没照顾好宝康,没早早拿钱给他买房娶亲,才害他犯罪进监狱,是存心要害老高家断香火!那两年我过的什么日子啊,老公不要我了,女儿不认我了,我在老家给他们当牛做马,还嫌我离过婚的女人不吉利……”

高霞明显地哽咽了一声,连忙克制住了。

“后来还是我老公心软,说女儿不能没有妈妈,带着女儿跟我复婚了,才算把我救出了那火坑。谁知道复婚没过一年,宝康出狱了,竟然又开始打电话问我要钱要房子,不给就骂!光他骂也就罢了,我爸妈也整天从老家打电话来叫我把女儿出国的钱给他,不给就是不顾念亲情、不孝顺父母的白眼狼!搞到后来我电话都不敢接了,我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自己的老公女儿要照顾,难道再离一次婚回去给他们当牛马吗?”

高霞用手掌重重抹眼睛,孟昭安抚地抓住她满是皱纹的手拍了拍:“后来你怎么办的?”

“我把他跟我弟弟的号码都拉黑了,”高霞用力吸了吸鼻子,说:“但我没拉黑我爸妈,毕竟也不能真的不孝顺……唉!”

孟昭不置可否:“最近他们联系你没有?”

“五月二号出事以后就没有了……等等。”高霞突然想起了什么:“这么说来的话,上个月底我爸打电话来要钱,说的几句话倒蛮奇怪的。”

“什么话?”

“他说,宝康现在没钱花,你这个做亲姑姑的就这样看不起他,等他赚大钱的时候你想舔还舔不着呢。我说他能赚什么大钱,别是又去搞传销了吧?我爸就得意洋洋地说,宝康现在可有大本事了,别人都要把钱送来家里求他帮忙‘平事儿’呢!”

——平事儿。

询问室角落里的书记员,假装进来倒水的廖刚,外面戴着耳麦监听的好几位刑警……甚至连孟昭脸色都变了。

长久以来看人眼色练就的敏感让高霞立刻发现了气氛的不对劲:“怎、怎么了?我、我……”

“高姐,”孟昭抓着高霞的手紧了紧,恳切地望着她满是皱纹疲惫的眼睛:“能把你父母的地址写给我吗?”

“……然后我们就联系了h省公安厅,去高宝康他老家兴阳县葫芦村第五生产大队,当地派出所没费什么工夫就从门前田埂里刨出了塑料袋包着的十万块钱。那一对老的也被提溜去县公安局,稍微吓唬两下就交代了……”

正午阳光灿烂,县城街道熙熙攘攘,人行道被摆摊卖衣服的、算命的、卖水果的挤得越发狭窄。一辆吉普车沿街而停,驾驶座车窗正对着马路对面一家叫“开泰图文”的快印店招牌,隐约可以透过前门玻璃望见店里的人。

步重华收回目光,随便扒了几口盒饭:“怎么样?”

“上个月底高宝康带一个‘朋友’回了趟老家,给了他爷爷奶奶十万块钱现金要他们帮忙保管,说是那个‘朋友’给的,让他帮忙‘平事儿’,等过一两个月风声过去再回来拿这笔钱。”蔡麟在电话那头大口吃他爹妈巴巴订了送来公安局的披萨,一边翻刚传真过来的笔录一边含混不清地说:“两人大概待三四天就走了,说是要回津海准备些东西,从此再没联系过家里人,俩老的就一直跟外面吹嘘说宝贝孙子在忙着干大事。直到两天前老太太想孙子想得不行,忍不住打了个电话去问,结果高宝康关机,技术那边三角定位也没定上,估计已经机卡分离了。”

高宝康失联只代表两种可能性,第一是他已经死在了暴雨之夜的四里河里,意味着警方将要花费更多精力去查清两名被害少女之间的联系;第二是他已经跑了,宁愿丢掉到手的十万块都不要,说明他清楚知道自己进入了警方的视线,换言之警方内部漏出了不该漏的风声。

不论哪一种,对目前的案情而言,都是个非常不利的消息。

“那个‘朋友’长什么样?”步重华问。

“当地派出所走访了高家的左邻右舍,说是吊梢眼、肉鼻头、矮胖矮胖大概二三十岁的男人,眉毛上有个痦子还挺明显的。我们把李洪曦的照片扫描给当地人确认了,都说没见过。”

郜灵的父母没见过李洪曦,花十万块钱买高宝康行凶的人也不是李洪曦,但郜灵肚子里的胎儿又确确实实跟李洪曦存在亲子关系。

更巧合的是,根据技术队从那本邪教宣传书里解析出的追踪代码,能确定打印这本书的是一台施乐dc8000;再根据施乐中国经销商和二手卖场提供的销售记录,警方追溯到了宁河县这家叫“开泰图文”的快印店——宁河县正巧也是李洪曦的老家!

那么李洪曦在这个凶险吊诡的案子里,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想个办法画出高宝康那个朋友的特征速写,另外加紧对李洪曦他父母妻子的询问。”步重华用筷子挑出鱼刺,沉声道,“姓李的跟这案子有这么大关联,枕边人绝不可能一丝风声不闻。”

“是!”

步重华摁断车载蓝牙,筷子还没把那块鱼肚肉送进嘴里,突然副驾座门咔哒一开。

那瞬间步重华展现出了绝佳的反应力和妙到巅峰的准头——只见他面沉如水,手腕不动,筷头一抛,鱼肚肉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灵巧绝妙的弧度,“啪嗒!”准确落进了副驾座上吴雩的饭盒里,连半滴汤汁都没溅出来。

“回来了?”步重华淡淡道,“我碗里有块鱼肉不错,专门帮你把刺挑了,快吃饭吧。”

吴雩拎着“开泰图文”的文件袋钻进车里,闻言不由一呆:“谢……谢谢队长。”

步重华波澜不惊:“没什么,应该的。”

吴雩含混地道了声谢,端起盒饭开始狼吞虎咽,步重华则从文件袋里抽出几张尚带温度的打印纸——孟姐刚从她儿子班级家长群里下载的《人教版数学第六单元梳理题答案》——掏出笔记本电脑和便携式扫描仪,把那几张纸扫成了pdf格式。

“这家店情况怎么样?”

“就一个店主,五十来岁,商铺里没有窗户后门,待会从前门进去可以直接把人堵在里面。机器有两台,一台是柯尼卡美能达,一台是我们的目标施乐dc8000。”吴雩顿了顿,疑惑地问:“……这鱼为什么不如上次潮汕砂锅粥那家好吃?”

技术队追查出打印机之后,步重华第一时间发出协查通告,要求地方公安局对开泰图文实施监控,并决定亲自带人赶来宁河县,坐镇抓捕工作和后续审问。然而原本要跟他一起出差的蔡麟在临行前出了意外,半夜三更嘴馋吃麻辣烫,成功吃拉了肚子;步重华只得临阵换人,换成了偶然从蔡麟口中得知宁河县有一样特色菜叫做豆腐鱼的、主动请缨要求出差的吴雩。

吴雩夹着半块鱼肉:“……烧得有点糙。”

步重华瞅了他一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把pdf邮件发给正等在数百里之外办公桌前的王主任,合上电脑,关上扫描仪,然后才看向吴雩,平静地道:

“它糙是因为它只是一条普通草鱼,而你上次点名现杀的那条,学名叫做东星斑。”

吴雩:“……”

车内安静片刻,吴雩咽了口唾沫:“刚才打印的十块三不用给我报销了。”

车载蓝牙响起铃声,是技术队王主任:“喂,姓步的?你们还在内图文店门口吗?”

“怎么样?”

姓步的驴脸不在局里,连空气都香甜了几分,王主任的工作效率陡然上升了起码三十个百分点,神清气爽地道:“解析结果出来了,打印机型号dc8000序列号kr68p3117945686,跟高宝康那本《你听见神的声音了吗》追踪序列号一样,确定是同一台机器打出来的,抓人吧!”

步重华一言不发,挂了电话拿起步话机,干净利落吐出两个字:“行动!”

街头巷尾、马路对面、停车场前,四辆不起眼的私家车突然同时启动,排成一行缓缓停在开泰图文门前,隐约形成包围之势。几名便衣下车推开店门,少顷店里响起一阵喧哗,似乎有人惊慌失措地想冲出来,但却被立刻按住了。

几秒钟后店门再度被拉开,当地便衣前后押着五六十岁、身形圆胖的打印店老板,一边呵斥一边拉拉扯扯地推上了车。

“行,知道了……你们先安排讯问,待会公安局见。”

步重华简短回答了频道那头的汇报,摁断步话机,这时只见吴雩望着车载蓝牙显示屏,眼神有些古怪:

“你给王主任的备注是王二秃?”

步重华反手把步话机扔去后座,淡淡道:“怎么,你要出卖我?”

步支队不愧是大学时曾经引发隔壁艺校女生翻墙围观、毕业后曾经让无数犯罪分子闻风丧胆的顶级警界帅哥,只见那目光刀锋犀利,亮若寒星,脸上清清楚楚写着三个字——东、星、斑。

“……”吴雩说:“哪能呢,我是那种出卖上级的人?”

步重华微微一笑,刹那间如云开雪霁:“对。上季度津贴补助还没发,我也觉得你不应该是。”

吴雩:“……”

步重华似乎有点愉悦,一踩油门,吉普车打灯、转向,汇入繁忙的县城马路,向宁河县公安局驶去。

咔擦!

快门一声轻响,渐行渐远的吉普车尾随之凝固在了手机屏幕上。

“开泰图文”店门前,紧挨人行道边上,一个卖水果的小贩低头压住遮阳帽,按下了发送键。

嗡——仅仅几秒钟后手机显示来电,铃声还没响起,“小贩”就立刻按了接通,紧接着手机那边传来一个年轻的女声,没有半个字寒暄啰嗦,直截了当就是:“没有更清楚的了?”

“拍不到,姐,那小子看见我了。”小贩眼角环顾周围,在马路喧嚣中压低声音:“他迎面过马路的时候,隔着那么多车那么多人,我手机刚一举,他就一眼盯过来了,幸亏我反应快,立刻调转镜头去拍了个路过的妞。过了会他出那家快印店,我想着背后总看不见了吧?结果他一出店门就先往周围望,那眼神跟x光似的,我硬是挨到他快走到车门边上了才赶紧偷偷摸摸拍了张……这小子是干什么吃的,警惕性真是邪乎!……”

女声打断了他:“那个等他的是什么人?”

“应该是个警察,中途从车里下来买了个饭,个头挺高,模样还挺好看,但感觉不太好惹。”小贩顿了顿,声音更低了:“现在怎么办?”

喇叭声,吆喝声,不耐烦的叫骂和喋喋不休的讨价还价声……没人注意到卖水果的板车后,一个小贩隐蔽在树荫里,一边将手机紧挨在耳边,一边用诡谲的目光不断打量四周。良久后不知手机那边说了什么,他低下头,面上闪过一丝狠意:

“我明白了银姐……是,是,没问题。”

“放心,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涂着鲜红指甲油的纤纤素指摁断通话,将手机啪嗒丢在桌上,屏幕映出了一张妆容完美却毫无表情的脸。

周遭没有动静,没人敢出声。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已经黑了的手机屏,半晌她突然再次一把抓起手机,手指用力到青筋凸起,又打开了刚收到的短信。

两张偷拍来的图片横呈在她的视线里,一张是驶向交叉路口的吉普车,隐约可以分辨出后车牌;另一张则更清晰些,是个年轻男子背对镜头,中等身量、肩背劲瘦,正穿过车流向马路对面走去。

他穿着洗旧发黄了的t恤和大短裤,只顾闷头走路,姿态懒散松垮,看上去就好像刚从街边大排档出来,正准备游手好闲地晃一个下午,或找几个无所事事的朋友去网吧彻夜开黑。

“那眼神跟x光一样……这小子是干什么吃的,警惕性高得邪乎!……”

银姐嫣红唇角露出一丝讽刺的弧度。

“你当然得小心点,是不是?”她耳语般对着那背影轻轻笑道,“这一次再犯错的话,可没人能替你去死了哦。”

“我就说我没认错,确定是老情敌了吧?”边上一个戴棒球帽和防霾口罩的男人笑嘻嘻问。

屋里几个手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银姐也没吭声。那男子悠悠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劝:“要我说,这事差不多也就算了。人都死了那么多年,尘归尘土归土,还有什么仇怨是过不去的呢?看看银姐现在的排场体面,跟过去相比……”

一弧光影迎面刺下,男子触电般向后仰去——

咣!!

刀锋紧贴他鼻尖划过,瞬间没入木桌三寸!

一截明晃晃刀尖穿透桌底而出,噼啪几声脆响,油漆裂纹无声无息爬满了整张桌面。

满室死寂,鸦雀无声。银姐缓缓松开刀柄,居高临下盯着男子,挑染的卷发从颈侧垂到胸前。

“东西呢?”她一字一顿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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