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几张照片被丢在审讯室铁桌上, 孟昭拉开椅子坐下,调侃道:“怎么样李经理?有没有感觉自己应该多去去健身房?”

公安局讯问室不比检察院, 室内唯一的光源是被固定在铁桌上的那盏台灯,惨白亮光映照在照片上, 将赤条条纠缠的肉体照得越发花白,沉浸在陶醉疯狂中的人脸和此刻李洪曦骤然惨青的脸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孟昭几乎是饶有兴味地欣赏着他的表情, 然后略微凑近,神秘而缓慢地一字字问:

“或者你更习惯被人尊称自己那个中二的教名, 是不是, ‘洪水先驱’?”

这四个字仿佛当头砸下的判决书, 李洪曦向椅背倒去, 嘴巴像触电般不断颤抖,半晌才挤出一句:“我是……我是被诱惑的!我不是主犯,我是被诱惑的!”

“噗嗤,”廖刚坐在孟昭身侧翻开笔记本, 鼻腔中一哼笑:“进了我们这间‘刑房’的十个有九个都说自己不是主犯, 但是不是主犯最后可轮不到你自己说了算。来吧洪水先驱,告诉我们你是怎么认识‘巴老师’的?”

这是步重华事先教给他的审问方式,先行一步把巴老师进入警方视线的事实抛出来, 以更主动的方式抢占先机, 让李洪曦下意识觉得自己并不是警方唯一的消息来源。

这对加速瓦解他的最后防线是有一定积极作用的。

果然李洪曦听到巴老师三个字的时候整个人一颤:“你们!你们是怎么——”

廖刚面无表情注视着他, 没有任何要开口的意思。

压力在安静的空气中加速集聚, 形成难以想象的恐怖负荷,李洪曦不堪重负地垮塌下去, 终于语无伦次地开了口:“……我是在一个洗——洗浴城认识这个人的。”

结合这帮人的德行来看,倒一点也不奇怪。

“大概是去年五一后,最开始他只是个点——点小姐的。我们混狼圈的会保持一定联系,哪里进了新人,哪里姑娘活好,互相之间会拍视频交流,才能在第一时间得到资讯,有时也会私下组团一块出去。这个姓巴的不仅视频多,看着人也很热心,所以我后来跟他组团出去过几次,慢慢就熟悉起来了。”

李洪曦急促喘气,干涩的咽喉用力吞咽了一下,沙哑道:“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姓巴——这也很正常,狼|友之间基本都不用真实姓名,所以我就没多问。他大概看我经济优裕、出手也挺大方,渐渐就挺愿意把我当朋友了,介绍我信这个——这个教,说里面姑娘鲜嫩,干净。”

廖刚一个男人都有点想呕的感觉,这时蓝牙耳机里传来步重华平稳简短的提醒:“注意你的表情。”

“咳咳!”廖刚清了清嗓子,冷淡地道:“你不仅只去丰源村吧?”

“对,对,开始他们有好几个集会地点,津海市区内的对我来说更方便一点。但去年年底国家集中打击这个教,好多‘接待家’都给抓起来了,慢慢就只剩下丰源村一个固定据点了,姓巴的说那里人老实,隐蔽,警察也想不到要去那么偏僻的乡下抓……我就是在那时碰到了郜琳琳,她父母是丰源村的‘排长’,她家是那块儿的‘接待家’。”

李洪曦浑浊的眼睛里射出一丝期待的光,似乎想从廖刚和孟昭脸上找出对这条线索的兴奋或重视之情——但他失望了。

审讯室单面玻璃外,步重华对蓝牙耳麦沉声道:“赌一把,直接问他人骨头盔。”

孟昭抬起眼睛盯着李洪曦:“郜灵是什么时候带着那个头盔逃跑的?”

“……!”

所有人几乎在立刻就知道他们赌对了。只见李洪曦瞳孔紧缩,脸色剧变,手铐哗啦响彻讯问室,难以置信地望着孟昭:“你们怎么连这都知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孟昭挑眉向他做了个遗憾的表情。

“……那个头盔跟我没关系,那个头盔跟我根本就没有关系。”李洪曦方寸大乱,颠三倒四地说:“那是姓巴的东西,是他带那小丫头出去,让小丫头见着了……跟我没有关系!”

尽管知道不应该,孟昭廖刚还是忍不住对视了一眼,彼此眼底都有些难以掩饰的惊愕。

“所以那个头盔,”孟昭率先反应过来,问:“姓巴的有没有说过它大概值多少钱?”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假的。”李洪曦颤抖地搓着手,嘶哑道:“姓巴的说那个头盔很有来历,是苯教大喇嘛头骨制成的一件法器,早年从西藏流传出来,我也不知道怎么落到了他手上。他给我看了另一个相似的人骨头盔流传到欧洲之后的拍卖纪录,说那个头盔里面垫的是软布,外面镶嵌链接才用一点青铜,而他手里这个骷髅里面支撑的框架和外面镶嵌的装饰,用的都是银子和绿松石,应该更加值钱。他平时藏得非常紧,都舍不得拿出来给人看,只有一次喝醉了吹嘘才拿给我看过。”

“姓巴的来找你说郜灵带走了‘大生意’,是不是指他打算把这个头盔拿出去卖?”孟昭问。

李洪曦咽了口唾沫,摇摇头:“他总是说打算要卖,还老觉得我认识的老板多,让我帮忙打听买家,但我感觉他其实并不真正想把这个东西出手,就是那么一说而已。”

“为什么?”

“他觉得能升值。”李洪曦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嘲讽,“而且要卖根本没有那么容易,虽然说国内现在收藏这些东西的人越来越多,但都是人骨念珠、长骨笛子之类的小玩意儿,‘大东西’的需求市场相当有限,还不如留着等以后再说。”

步重华透过单面玻璃盯着他灰败的侧脸,表情不置可否,一言不发。

廖刚翻了几张案情材料,有点狐疑:“他把这个东西收得那么紧,郜灵能偷得走?”

“警官,你也是男人,你还不了解男人那点儿事?”李洪曦惨笑一声:“——这么说吧,我拿自己打个比方:你们能知道姓巴的来找我,一定是我老婆那个贱人听见了什么,跑来主动告诉你们的,这还不是一个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色字头上一把刀,为什么自古以来都说女人耽误事儿,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廖刚一声冷笑,但没说什么,孟昭顺口嘲道:“你老婆当年就不该倒贴嫁给你这么个一穷二白连婚戒都买不起只会甜言蜜语‘对她好’的凤凰男,不过现在这个话不用提了。”她话锋一转,问:“姓巴的发现郜灵跑了,人骨头盔也不见了,打算怎么解决这件事?”

李洪曦明显对孟昭更加抵触,但没有反驳,只冷笑了一声:“你连高宝康的存在都知道了,还想不到他打算怎么解决这件事?当然是彻底‘解决’了。姓巴的能在那个教里干到那个位置,没几分血性可做不到,你看最后那小丫头不就给弄死了吗?”

廖刚甩出一张协查通告照片,指关节叩了叩:“高宝康跟你是什么关系?”

“没关系,我怎么可能跟那种低级教众有关系。”李洪曦嗤笑得更明显了:“这人没钱没本事,也没什么利用价值,连‘过灵床’的资格都没有,就是个旁观架火起哄的。也就是那样的吊丝才会为一点钱杀人,不然换作谁还愿意?”

——李洪曦这人的劣根性真是骨子里的,都穷途末路到这种地步了,还竭力对“低级教众”维持着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不过这优越感没有维持多久,孟昭挑起眉梢,略微倾身靠近了,似乎感到有点好笑:

“既然没关系,为什么你要在郜灵死后去被害人家里,灭她室友的口呢?”

这是李洪曦被抓捕的原因,也是他无可避免的死穴。几乎在孟昭话音落地的同时,李洪曦双手连同胳膊都哆嗦起来,颤抖迅速延伸全身,紧接着他像是连最后一寸脊梁骨都被压断了似的,陡然一口气出去瘫倒在椅子里,绝望地望着天花板。

“我不是想灭口,我只是害怕那个三陪女知道点什么,但姓巴的已经打算收手不再管这事了。”

顿了顿他又无力地道:“因为5月2号之后,高宝康就再也没回来。”

步重华轻轻呼出一口气,在玻璃上留下了一瞬即逝的轻雾。

——果然跟他预料到的一模一样,五月二号后跟高宝康失联的不仅仅是他爹妈,同时还有买凶的巴老师李洪曦等人。

“没回来?”廖刚加重语气问。

“对,高宝康动手前跟姓巴的一直有联系。他跟了郜琳琳一段时间,摸清了她上班的地方和现在的住址,但我听姓巴的话里意思,大概是一直没找到机会,我也没什么办法。直到四月底那几天姓巴的说最近时机可能来了,此后高宝康一直没有传回来消息,直到五月三号那个骷髅杀人的新闻在网上流传开,姓巴的吓了一跳,就开始坐立不安。”

“为什么?”

“警官,你觉得为什么?”李洪曦有气无力冷笑道,“满世界人都说看见了骷髅,万一警方受到启发开始查骷髅头怎么办?再说公布出来的被害人细节跟姓郜的小丫头完全不一致,谁知道高宝康是怎么回事?”

——他提到被害人细节跟郜琳琳不一致,孟昭立刻敏锐地意识到什么,翻出年小萍的照片亮到李洪曦面前:“你不知道她是谁?”

“我不知道,至少我没见过。”李洪曦观察了一会,摇摇头:“不过看这个年纪,像是那帮人喜欢的,也许是用来‘过灵床’的小丫头也说不定。”

不可能,尸检结果显示年小萍处女|膜完整,她不是过灵床的牺牲品。

那她到底为什么会被杀?

孟昭和廖刚两个人都十分意外,但谁也没有表露出来。孟昭问:“然后呢?姓巴的认为高宝康有可能带着人头跑了?”

“他确实是这么猜测的,但又不敢确定,既怕郜琳琳没有死,又怕这时候寻找人骨头盔会引来警方的注意,于是一连几天都不敢再有任何动作。直到五月九号网上爆出第二具尸体的图片,他才确认郜琳琳已经死了,觉得高宝康肯定是带着人骨头盔跑了。”

“如果骷髅杀人的事没有满城风雨,姓巴的也不至于被吓成那样,但现在人骨头盔很可能已经进入了警方的视线,他就不敢再对郜琳琳那个三陪女室友下手了,甚至希望高宝康带着人头跑得越远越好,一辈子不被警方抓到最好。”李洪曦颓然望着审讯室昏暗凝滞的空气,说:“但问题是他这时候收手,就等于把我放到了非常危险的境地里,毕竟谁也不知道郜琳琳有没有曾经对三陪女说过什么——她可是知道我姓名公司的,要是秘密泄露出去,我不就完了?我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只能冒险亲自出马……”

“仅仅因为这个?”孟昭眯起眼睛,“郜琳琳已经死了,而你暂时还没有进入警方的视线,只是因为担心这个你就敢杀人灭口?”

“我没有想杀人!”李洪曦像被针刺了似的,条件反射尖声否认。

廖刚和孟昭都盯着他没说话,讯问室内一片死寂。

半晌李洪曦才紧紧闭上眼睛,崩溃地垂下头,呜咽声渐渐渗出来:“我只是觉得一个三陪女……就算发生什么事,也没人会关心,也没人能发现……”

他的身躯佝偻着,肩头不断耸动,一米八几的男人看上去仿佛比孟昭还要矮小一截。然而没人能感到丝毫怜悯,孟昭翻了页案卷,淡淡道:“你能提供多少关于‘巴老师’的个人信息?照片、住址、银行账号、社交网名都算,可以考虑立功表现。”

“我……我不知道,他们那种有经验的人把个人信息都捂得非常紧。”李洪曦用力抽了下鼻子,含混不清地说:“我之前有跟他在一起的合影,但那天之后……就是郜琳琳尸体被发现之后,我怕引火烧身,就全都给烧掉了。”

全都烧掉了?

孟昭和廖刚同时眉心一拧。

“我也想争取立功表现,但我能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你们自己去查吧。你们警察不是什么都查得出来吗?”李洪曦瞅着他们,胸腔中震出一声声冷笑,每笑一声全身一抖,手铐便随之发出震动的哗响,有种穷途末路的疯狂:“我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沉不住气,不该去找那个三陪女,不该被你们那个三更半夜送三陪女回家的警察发现……我没有案底,没留下过DNA,即便你们验出那丫头肚子里的种也不可能跟我比对上。如果不是我自己太害怕了,你们是根本抓不到我的。”

他低下头,用拳头用力抵住自己短短几天就老出了皱纹的眉心,像是宣誓又像是催眠自己似的,牙关咬得脸都有些扭曲:

“我没有输给警察,我没有输给警察……我只是输给了我自己。”

审讯室安静得仿佛坟墓,虚空中黑暗愈来愈沉,渐渐吞噬了他僵硬的身影。

叩叩,蓝牙耳机中传来步重华两声轻轻敲击,随即吩咐:“你们出来吧。”

廖刚向孟昭几不可见地点点头,用眼神示意她先走,自己来处理剩下的文件工作。

孟昭会意起身离开,反手关上门。廖刚则坐在原位把笔录整理好,拿了支笔让李洪曦,盯着他一页页签上字。

“我不能懂你说的‘男人那点儿事’,”廖刚突然淡淡地道。

李洪曦正机械地签字,闻言足足数秒,混沌的大脑才迟钝地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我即便喜欢一个女人,但也会发乎情,止乎礼,光风霁月,堂堂正正,既不欺骗自己本心,也绝不给人造成困扰。你说色字头上一把刀,不如说欲字边上常带欠,壑谷难填,常欠不满,迟早要把自己的性命葬送进去,跟那些被你祸害的女人没有关系。”

廖刚盯着李洪曦满是血丝的眼睛,微微笑了一下:“放心,我觉得你余生都不会再有祸害任何女人的机会了。”

孟昭推开外面监控室的门:“步队!”

步重华坐在单面玻璃外的监听室里,白衬衣袖口摞在手肘上,露出肌肉结实白皙的手臂,因为受伤的缘故肩上搭了件深蓝色薄外套。他向后靠在椅背里,两条长腿伸展交叠,十指交叉在鼻端前思考了片刻,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突然问:“你怎么看?”

“他的作案动机太扯了。”孟昭没有隐瞒,直截了当地道:“就算郜灵生前曾经对刘俐说过什么,一个有毒瘾的失足少女跑去揭发他这么个衣冠楚楚有社会地位的人,没凭没据也是没用的。我不相信他是因为怕刘俐乱说才去找她灭口,背后肯定还有其他动机。”

“对。”步重华长长出了口气,缓缓道:“五月九号早上郜灵尸体被发现,晚上他就潜入了刘俐家,中间他烧掉了自己跟‘巴老师’的所有合影照片……他不是怕引火烧身,他是在保护‘巴老师’,这帮人身后还有更深的联系。”

孟昭面色微沉。

“让技术队尝试恢复李洪曦的电脑手机相册,筛查三月十八号凌晨三点他家小区附近的监控录像,看有没有符合特征素描的人出现。”步重华站起身,想了想又吩咐:“出几个探组去李洪曦经常光顾的洗浴城,看能不能找到三陪女让她们辨认‘巴老师’的素描,跟那些参与辨认的三陪女说,作为配合警方工作的交换,万一下次扫黄被抓可以不罚她们款。”

“是!”

“忙完早点回去休息,我先回家了。”

孟昭沉浸在对案情的思索中,心不在焉地嗯了声,五秒钟后陡然一个激灵——谁先回家了?

咔哒门被关上,步重华高挑笔直的身影消失在了门板背后。

“……”孟昭目瞪口呆,半晌喃喃道:“他这是被魂穿了吧?”

晚上九点,夜幕初降,都市天穹下的华灯一片片点亮。

距离津海市和韵路半站距离的天禄小区,3A栋大楼明亮宽敞的楼道内,电梯门缓缓打开,步重华走到家门前停下脚步,掏出钥匙,不知为何停顿了几秒。

他盯着防盗门,少顷终于清了清嗓子,开锁推门而入:

“我回来了!”

偌大客厅空空荡荡,上下楼都没有开灯,整个家淹没在落地窗外一涌而入的夜色中。

睡着了?步重华心想。

他脱了鞋,披着外套,顺手把外卖盒放在客厅茶几上,径直上楼来到客卧门前,刚要轻轻推开门,突然手又一顿。

——门缝里并没有透出灯光。

“……”步重华不知道在想什么,就那样在客卧门前一动不动地站了会儿,慢慢转过身。

装修精良的巨大复式没有开灯,远处市中心的流光溢彩穿过夜幕,遥遥映在他瞳孔中,不明显地闪动着。步重华眼底一丝表情也没有,搭着楼梯的玻璃扶手一级级下来,踏上客厅地砖,刚要去玄关挂上外套,一扭头瞥见书房,突然愣住了。

书房门半开着,笼罩在昏暗中,屋里却隐约透出不明显的亮光。

刹那间某种预感呼啸翻涌而来,步重华神色微微发生了变化。他快步推开书房门,来到练琴室门口一看,脚步陡然顿住——

暖黄壁灯倾泻在三角钢琴细腻的天鹅绒罩上,吴雩盘腿坐在琴凳上,一边侧脸枕着按键盖,已经睡着了,手边的《网络犯罪导论与电子取证研究》才刚翻到三分之一。

步重华久久看着他,眼底浮现出不清晰的神情,许久才不发声地走进屋,将外套轻轻盖在他肩头。

“……唔?”吴雩几乎立刻就醒了,朦胧抬眼一瞅,随即又紧紧闭上,含混不清道:“你回来啦?”

步重华沉默片刻,扭过脸望着地毯上细腻的织纹:“嗯。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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