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就在扣动扳机的同时,劲风从身侧瞬间近前,张志兴被猝不及防狠推摔地,子弹当即打空,手|枪顺地滑出!

他心中顿知不好,还没来得及去抓枪,紧接着被来人揪住反拧、重踹跪地,冰凉手铐一声喀嚓,三下五除二便铐在了墙角的铁栏上。

张志兴惊怒交加一回头,所有血色当场从脸上褪得干干净净:“是你?!”

是林炡!

林炡一身狼狈,大衣已经脱了,羊绒衫和西裤上都沾满了灰尘,脸上、手上被蹭出了好几道血痕,额角至颧侧还残存着网状的压印。他根本来不及跟张志兴啰嗦,扑到窗台边向吴雩伸出手:“我刚从那网里爬出来多花了几分钟,快上来!”

半空中只见吴雩嘴唇阖动了下,轻轻问:“……步重华他们在路上了吗?”

林炡扭头望了远处角落兀自挣扎的张志兴一眼,压低声音道:“已经收网准备过来了。你快上来!”

但吴雩直勾勾地望着他,没有动作。

“吴雩?”

“……”

林炡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股寒意涌向四肢百骸:“你在想什么?他妈的快上来!”

寒风呼啸刮过林立的钢铁脚手架,发出尖锐哨声,就像一曲渺远的挽歌。

“……你知道吗,”吴雩小声道,“我今天才知道,没有人放弃我们。”

林炡看着他的表情,顿时心下冰凉,意识到吴雩并不是在跟他说话。

“没有人曾经放弃我们。”吴雩再一次喃喃道。

他被仇恨淬炼了十年的血腥基石在这一天轰然坍塌,化为齑粉,随着整个世界纷纷扬扬呼啸远去。

张博明死了,真凶落网了,所有秘密都很快将曝光于天日之下。

当年被命运抛进地狱的种子生根发芽,从深渊中拼命向烈日伸出藤蔓,它知道自己竭力开出的花为光明所厌弃,注定将在拥抱骄阳的那一刻,被焚烧直至死亡。

“吴雩!”那一刻林炡全身的血都轰上了头顶:“你不想再见步重华一眼了吗?你,你——”

吴雩闭上眼睛,那瞬间林炡猛然探身死死抓住了他的手,半边身体瞬间滑出半空:“你不想抓住鲨鱼了吗?!画师?!”

电光石火间林炡意识到自己每个字都掐中了死穴。

每一毫秒都仿佛没有尽头,吴雩奇怪地颤抖起来,微微睁开眼睛,喘息地望向他。

“你给我上来!”林炡声嘶力竭怒吼,咬牙发力把人硬提了半寸,吴雩终于条件反射抓住钢管,在稀里哗啦动静中两人都滚上了水泥平层。

林炡粗喘着站起身,但就在这种情况下还没忘记谨慎地站在吴雩身后侧,隐隐挡在了他和窗台之间。不远处张志兴挣不开铁铐,已经全身瘫软在地,在昏暗中嗬嗬地冷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你俩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作戏!”

最后几个字堪称咬牙切齿,他一瞟吴雩,又意有所指地望向林炡:“你早就知道了,对吧?!”

“是,所以我确实从来没怀疑过你。”林炡苦笑起来:“他有杀人的充分动机,但你却是张博明的亲生父亲,而且是除了我以外唯一一个嚷嚷着张博明不可能自杀的人……不过现在想来,你那痛失爱子的不甘也全是在表演而已,否则凭你的资历人脉,早就想尽办法找关系托人重启调查了,何必只停留在口头上?”

张志兴脸上扭曲的神情消失了,惘然从那浑浊的老眼中流露出来,似乎又看到了亲生儿子坠楼那一刻惊愕凝固的脸,以及自己拼命伸出却终究落空的手:“……不……不全是。”

不全是表演。

“……我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他又没做亏心事凭什么要有负罪感?!”“张博明不可能是自杀,我不相信!”……

那不是表演。

“我真以为杀死张博明的凶手是吴雩,直到四个小时以前,我终于下决心去找他对质,想把当年所有事彻底解决,却没想到他告诉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很可能是你。”林炡似乎也感觉很讽刺,“他说我们联手设计一场戏就能验出真伪,我答应了。”

张志兴满面皱纹一动,凶戾的神态又回来了:“——你一直以为他就是凶手,这一年多来却完全不检举他,还私下找他对质?”

林炡毫不犹豫:“对。”

“那你当初对调查组强烈指控他又是为什么,难道那么早就开始作戏骗人了?!”

林炡没吭声,在张志兴匪夷所思的瞪视中瞟了吴雩一眼。

吴雩眼睑垂落,半侧身体沉于黑暗,仿佛一尊泛着月白光晕的石像。

“……不,当初我的指控是真的。”林炡顿了顿,嗓音像是哽着酸涩的硬块:“但半个月后我才发现,张博明临死前竟然留下了遗愿,他想要保护画师……十二年来我们真正的画师。”

“那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小时,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张志兴脑子里嗡地一响:“什么?!”

林炡没有直接回答张志兴,而是示意吴雩把刚才那张纸条递给他:“——你一直发狂地想知道张博明临死最后几个小时发生了什么,就是因为你没找到这个东西吧?”

张志兴面色惨白,直直盯着林炡手里那半张纸。

“这张纸是你十多年来所有罪行中最大、最明显的败笔,一旦落到调查组手里,专业人员就能鉴定出虽然笔迹很像,但并不是张博明亲笔所写,再顺着这根丝往下查,连你运营茶马古道的事都可能曝光于天下。所以从坠楼到尸体被发现的那16到26分钟内,你快速处理好现场脚印,进入张博明的病房四处搜索,然而可怕的是纸条消失了,到处都找不着。”

“——你肯定没想到的是,纸条早就被销毁了。”林炡讽刺地把手一晃:“这是四个小时以前我凭记忆模仿张博明的笔迹写的,真正的物证早在那天下午五点我去质问张博明的时候,就被他当着我的面,用打火机烧成了灰烬。”

张志兴圆瞠双目,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如果你找到了纸条,这一年来你的种种表现应该都是另外一种模样,但偏偏你没找到。所以你内心始终存在着吴雩到底有没有看过它、吴雩是否还保存着它、吴雩有没有把它交给别人的疑问,这疑问逼得你不管做什么都如惊弓之鸟。”说到这里林炡有点嘲讽:“我猜在步重华对你暗示‘我认识张博明’、‘我知道那天下午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你心里应该是非常震惊恐惧的:这姓步的怎么会认识我儿子?他到底知道多少?更关键的是,他是不是在调查张博明的死?——步重华是个非常专业的刑讯人员,他撒谎的本意只是想诈你,从你手中诈出更多关于解行的信息。但不幸的是,你当了真。”

所以茶马古道必须要对付步重华,对张志兴来说最好的结果不是把步重华弄死,而是给他泼上脏水弄出警队——这样他参与过、经手过、调查过的所有东西,都会从此束之高阁,成为警队讳莫如深的封禁档案,起码在未来数年间都不会再有人去碰了!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步重华被“选定”为彭宛密室死亡案的凶手,其实是非常冤枉的。如果不是他对张志兴的叙述性诡计太逼真,让一年来如惊弓之鸟般神经质到极点的张志兴上了当,整个密室杀人案其实都没必要发生。

张志兴确实想要绑架万长文的女儿和外孙,但他完全可以用其他办法,更加干净利落地杀死这母子俩。

“……那姓步的讹我,他竟然讹我,我竟然……”

张志兴不敢相信地喘着气,脑子里乱成一团,突然瘆亮的视线一转瞪向林炡:“——所以那天下午,那天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张博明留下了遗愿,他到底是怎么留下遗愿的?!”

林炡低头按了按眉心,藉此强行压下了心头针扎般的伤感,然后抬头断然说:“你没必要知道了。”

“你!”张志兴在极端愤恨、惊恐和绝望中怒吼起来:“林炡!我告诉你!你以为我今天是一个人来的吗?!”

他这种愚蠢的威胁纯粹只是因为彻底走投无路罢了,林炡淡淡道:“你以为我们今天是单独两个人来的吗?”

楼层尽头远处铁梯上传来脚步声,听着足有十来个人,很快在空旷的烂尾楼里响成一片。张志兴瞳孔不由圆睁,紧接着,他此刻最不愿意看见的画面出现在了眼前——

步重华押着一名满身狼狈戴手铐的黑瘦男子登上铁梯,江停紧随其后,然后是严峫、许祖新、宋平、以及四个小时前津海市公安局会议上的众位领导。

张志兴目光与那被押的男子一触,便向后重重闭上了眼睛。

“只抓了这一个?”林炡愕然问。

步重华微微喘气,衣着凌乱,刚才在楼下工地应该经历了一番恶斗:“抓了十四个,这一个是头。”他目光投向吴雩,嘴角微微一翘,似乎有点不易察觉的少年般的得意:“他就是那天晚上高速公路撞我们车,把我俩关进密室的绑匪。”

也就是十年前大兴县运毒案中被茶马古道雇佣,从现场逃跑的另一名马仔!

出乎意料的是吴雩反应却很冷淡,只静静地站在那里,步重华不由一怔。

“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啊老张,”宋平叹了口气说。

张志兴蜷缩在墙边一言不发。

“茶马古道在过去的十三年里虽然是个小网站,但神出鬼没,时隐时现,动不动就下线几个月,让网侦部门想抓都找不到地方。这个网站或许跟特情组有关的怀疑始终都没断过,但当时所有人都查不出证据来,最后老冯甚至怀疑,”宋平语音蓦然一顿,斜觑向林炡。

林炡又恢复了那外交家一般客气周全的风度:“没有的事,冯厅一直教育我们这些后人要非常尊重津海的公安前辈。”

“你的尊重就是暴雨夜里偷偷摸摸跟踪津海支队长的车?”

“……”林炡客套地一笑,没有作答。

但他什么都不用说,宋平其实心如明镜,在这姓林的眼里宋平和步重华都是绑架彭宛的重大嫌疑人,所谓的密室绑架案说不定只是津海内部自导自演。所以彭宛被害后,林炡第一坚持要把步重华弄去北京接受审查,第二强烈要求宋平避嫌、异地调查组入驻津海——这两步棋都相当地狠。

在林炡眼里他自己大概是个深陷贼窝而孤军奋战的勇士,宁死也要把步重华涉嫌贩毒、勾连暗网的事查到底。所以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他竟然完全不尴尬,还挺神情自若,也真算是个人才。

“贪心不足蛇吞象啊老张。”宋平没再理会这个姓林的崽子,眯着眼睛转向张志兴,悠悠道:“以你的反侦察能力,要是茶马古道仍然一年做不了几单,维持着过去垂死挣扎的状态,估计再过几年都不一定能露出狐狸尾巴。但你太贪心啦,利用马里亚纳海沟下线的这一年疯狂扩张,还绑架万长文的女儿外孙——你是想逼万长文露面,对吧?”

张志兴面颊抽动,死死盯着身前满是灰尘的地面。

“你以返聘专家的名义加入技术部门指导工作,绑匪丁盛的那个自首电话打进公安局时,你是第一批能够迅速定位他们准确地点的人。刑侦支队出外勤要申请配枪、记录备案、调遣各路搜救资源,而你的杀手不用,所以动作比警方快了那么一丁点,抢先赶到河滩枪杀了丁盛、邓乐两人,救出彭宛母子,然后用万长文的名义把她骗进密室去,来配合你对步重华的栽赃计划。”

“而你把他们困在密室里的那72个小时,也是你留给万长文出面谈判的时间——如果他真的出来找你,愿意把蓝金销售渠道放在茶马古道上,估计你是会放出彭宛母子的,然后让密室里剩下的步重华和吴雩自相残杀。”宋平唏嘘地长长叹了一口气:“老张,我不得不说,你实在高估了万长文想要留后的那颗心呐!当时绑架案都已经闹上热搜了,万长文一个为保住黄金而把亲生女儿推进水的毒枭,怎么可能愿意为了外孙,冒着被警察包抄的风险,出来跟你会面呢?”

张志兴满脸灰败,只见昏暗中身体一抖,然后又一抖,那是他用尽最后力气发出的惨笑。

“……是,是我没想到。”他仰头发出嘶哑的嗟叹:“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啊!”

这其实是非常讽刺的,张博明的死并没有让亲生父亲悬崖勒马,张志兴却以为万长文能受女儿外孙性命的掣肘,简直是一个坏人指望着另一个坏人能够少坏一点。

宋平喉头发哽,千万种复杂滋味在心头,良久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但我还有个地方想不通,”他想了想又忍不住问。

张志兴意兴阑珊地:“什么?”

宋平说:“鲨鱼想要找万长文合作的事,虽然以你的消息渠道,肯定有所耳闻,但你更应该知道万长文这样老派的毒贩是很抵触很不愿意跟鲨鱼沾边的。你为什么要突然用绑架这么激烈的方式,不顾一切地急着把万长文逼出来呢?”

这应该是宋平心理敏感,也可能只是他多心,其他几位领导都没来得及想到这一点,纷纷望向张志兴。

“……”张志兴意兴阑珊笑了下,半挑衅地反问:“事是我干的,人是我杀的,原因还重要吗?”

宋平点点头,知道他不会乖乖配合审问,因此也丝毫不出奇:“行吧,那只能请你回津海市公安局,慢慢地剖析犯罪背后的心路历程了。”

他向身后的心腹部下一颔首,两名市局正副主任会意上前,解开了张志兴的手铐,准备把他押去楼下警车。

但就在这时,张志兴突然趔趄地站住脚步,脸上现出一笑:“其实我也有个疑点不明白。”

那笑容说不出的古怪,林炡正防着这个,霎时心脏一跳。

“既然纸条早就被烧了,我也一直没露出过马脚,那为什么你们突然针对我产生了怀疑?”

宋平不以为然,随意向林炡和吴雩那个方向一扬首:“那是他们两个提议……”

张志兴打断了宋平,微笑道:“我想请问今晚始终保持沉默的主角——吴雩支队长,你。”

众目睽睽投向吴雩,却只见他脸色淡漠如冰。

张志兴不在意,一字一句地笑着问:“你是如何发现我身上有疑点的,又是如何一语定乾坤,说动林炡让所有人陪你一起,联手做局来抓我的呢?”

步重华猝然看向吴雩,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一种极其不祥的预兆,仿佛某种连他自己都不曾发现的隐忧瞬间翻腾直上,死死攫住了心脏。

吴雩无声地闭上眼睛,在众多视线聚焦中,仿佛连呼吸、心跳和风声都静止了。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因为你给步重华的照片。”他终于在众人面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声音略微沙哑,却平静如深水:

“你在扫描那张照片之前,撕掉了题注中的三个字。”

周围人人都面露疑惑,只有步重华闪电般想起那照片上的两行题注:

【拾月贰五日,母亲】

【解行】

缺少了三个字?他眼皮剧烈一跳。

哪三个字?!

“……我就说呢,原来如此。”张志兴抽着气点头,眼底闪烁着讽刺、可笑、荒谬、疯狂等等混杂起来的寒光:“我竭力在世人面前帮你掩盖,却不料正因为这点,暴露出了我早就知道那个秘密的事实……是啊,我真的不该把‘与阿归’那三个字撕掉,是不是?”

步重华思维空白,空气霎时凝固。

“你为了帮那些亡魂报仇,可真是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命啊。”张志兴一下一下地抽气,极度亢奋颤栗让他脸色妖异地涨红,变调的尾音重重撕扯每个人的耳膜:“是解行替你死在‘红山刑房’时,叮嘱你要报仇的吗,阿归?”

——阿归?

阿归?!

仿佛巨剑于虚空轰然砸下,将世界震荡四分五裂,刹那间不仅是步重华,连许祖新、宋平等人的面孔都因震惊而发白。

人群后只有江停沉静地垂下视线,然后向吴雩隐蔽靠近了数步。

“听过那个少年屠龙的故事吗?”张志兴居高临下,看着一言不发的吴雩,神情高傲而怜悯:“少年经过一番血战,不敌恶龙,倒地而亡。恶龙看着少年的尸体,慢慢化为人形、捡起长刀,穿上了它渴慕已久却得不到的闪亮铠甲。恶龙最终化作少年,回到了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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