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理住房手续时站柜的服务生,正好是两个星期前办理退房时帮忙结帐的那一个。当客人的马上就认出来了,对方却好像没有发现,不过,也可能是基于职业习惯,发现了也不形于色而已。

“请签名。”

服务生隔着柜台将旅客登记簿推过来,尾崎孝史把行李袋放在脚边,拿起原子笔。那只笔又粗又难看,笔轴上面还印着“风见印刷”这家公司的名字。客房里也有这种笔。换句话说,凡是住在这里的客人,即使只住一晚,也都会晓得这家饭店用的传票、便条纸等等是由哪家公司承办印刷的。这件事,对风见印刷也好,对饭店也好,对客人也好,究竟有没有意义,实在是令人怀疑。

孝史放下笔,付了饭店要求的订金,服务生便说:“我带您到房间去。”

“不用了,我知道怎么走,”孝史摇摇头,“请给我钥匙。”

这时候柜台服务生的表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于是孝史明白了:啊,原来这家伙也记得我啊。他只是装作不知道,其实根本就认得。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孝史上次并不是只住一、两晚而已。

这家伙背地里是怎么想的?孝史开始想象。哦,这个考生又来东京了。这次大概也是来考试的吧!不过,今天已经是二十四日,快月底了。国立的就不用说了,大部分私立大学的入学考应该也差不多结束了。这么一来,是国立的复试啰?还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非考上一家不可,即使是那种念完四年也没有什么价值,只能在履历表上填个名字就算数的学校?或者是专门学校呢?再不然……

房间钥匙已摆在眼前。孝史倏地回到现实,接过钥匙,提起行李袋,朝着唯一的一部电梯走去。柜台服务生没有再开口说话。

按钮等电梯时,孝史突然间感到一阵羞耻,连脖子都发热了。

不可以再一直想着这种事。见到每个人都觉得别人瞧不起自己,这已经是如假包换的被害妄想症了。不但如此,每当陷入这种妄想的时候,脑细胞都会反射性地全体总动员,思考着万一对方说了什么尖酸刻薄的话来损人,该怎么还以颜色。真是有病。

自己一味地想象,一味地生闷气。再这样继续下去,最后的下场八成是拿菜刀捅路过的行人,而且当警察抓着自己的手臂往警车拉扯的时候,还会一路不停地大吼大叫:

“谁叫他瞧不起我!他们全都在笑我!”

好可怕。得赶快找回自我才行。

老饭店的老电梯迟迟不肯下来,一直停在五楼。可能是客用兼业务用,清洁人员推着装了床单和卫生纸等物品的推车进了电梯,顺便就地清扫也说不一定。

看了看手表,刚过下午五点。一楼大厅人影全无,也没有半点声响。这里虽然不算高级,倒是十足的安静。还好够安静。这样的地方,如果再加上柜台后面员工办公室传来的有线电视的声音,那么,不管是装潢还是设备,就跟故乡郊外的汽车旅馆一模一样了,差点就莫名地勾起他思乡的情绪。

孝史无聊地发呆,无意间看到电梯右侧墙上挂着相框,就藏在不起眼的观叶植物后面,不由得觉得奇怪。

上次住宿的时候并没注意到有这种东西,大概是那时候整个人满脑子都是考试的事吧!

挂在墙上的是两张照片,上下并排,框在样式相同的相框里。照片好像很旧了,已经褪色发黄。大小差不多是6×4尺寸。

他走到相框旁边,拨开观叶植物的叶子,抬头仔细看。

下面那张照片拍的是一幢旧式的洋房。建筑物的中央是座有个小小三角屋顶的钟塔,左右差不多完全对称。建筑本身是两层楼,两端看来都设有类似阁楼的小房间,只有那个部分形成梯形,开了圆形的窗户。相片的右手边可以看到烟囱,所以应该有壁炉吧。因为是黑白照片,不易辨认,不过看来屋顶部分和窗框应该是白的,而建筑物的其他部分好像是红砖,到处都看得到砖块脱落或发黑脏污的地方,想必是幢老房子。窗格子格得很细,窗后隐约泛白,应该是窗帘。正面玄关是半圆形的拱型,前面有数阶台阶。爬上台阶之后,是对开的门。前庭有草坪,花木扶疏,虽然聚焦有些模糊,还是可以看出有小花坛,花朵零零星星地开着。

在框内空白部分有一些笔迹拙劣的小字。

旧蒲生邸昭和二十三年(一九四八)四月二十日

小野松吉摄

蒲生邸。这么说,这个地方原本是私人住宅了。难怪这幢建筑物虽然有博物馆似的外观,看来却不是很大。

不过,这种洋房的照片怎么会挂在这里?这个疑问,往上看另一幅相框里的照片就得到解答了。

那是一张人物的照片。一名初老的男性,身穿军装,肩上挂着肩章,胸前别着勋章,正对着镜头。他的视线微微上扬,可能因为这样,表情显得有点恍惚。照片中的主角坐在椅子上,只有上半身入镜,即使如此,他那轮廓分明的威严相貌,再加上结实挺拔的肩膀,依然充分表达出雄纠纠气昂昂的军人风采。

陆军大将蒲生宪之

人物下方写着这行字。照片旁还有一大段文字,同样是以拙劣的笔迹写出来的。

本饭店所在地,战前原为陆军军官蒲生宪之大将之府第。

蒲生大将生于明治九年(一八七六)千叶县佐仓市,为农家长男。自幼学业与武艺兼优,于当地中学毕业后投考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后就读于陆军大学,期间适逢日俄战争爆发,出任中队长,于前线表现杰出。

日俄战争结束后返回陆军大学,获天皇颁赐军刀,毕业后服务于军务局军事课,尔后顺利晋升,历任步一旅团长、参谋次长等职,于昭和八年(一九三三)四月荣升陆军大将。然翌年因病退任后备军官,后因病情复原状况不佳而退役。退役后投身于著作与军务研究,于后勤补给相关军略尤有心得,然于两年后之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二月二十六日二二六事件爆发当日,蒲生大将留下长篇遗嘱自决。该遗嘱中对当时陆军内部派系斗争,及青年将校起事的原因之所在,即军部的政治介入与专擅深表忧虑。自杀事件发现当时因遗族的顾虑,未予公开,但战后蒲生邸出售后于大将的书斋中起出,目前真迹仍保存于惠比寿之防卫厅战史资料室。

大将的遗书不仅对战前我国政府、军部之状况与问题有着犀利深入的分析,甚至连最不利的状况,即对美开战与败北均在其预料之中,并对军部之专擅提出谏言,其先见之明令人惊异,至今仍获得史学家极高的评价。

又,本饭店创始人小野松吉于昭和二十三年购得蒲生邸之际,得知大将遗书一事,对已故蒲生大将之人品及其慧眼深感敬意,自创业之始即于馆内公开展示大将之肖像与经历,以兹赞扬。

由于字迹难以辨认,孝史自然而然地贴近相框,睁大眼睛凝神细看。直到听到身后电梯门关闭的声音,才猛地回神转过身来。好不容易才下来的电梯因为没有乘客,一直停在那儿。孝史匆匆提起行李,按钮进了电梯。

(这里以前是军人的房子啊……)

不管是不是,跟孝史都扯不上关系。尽管不知道以前情况如何,至少对现在这家饭店来说,那位人称蒲生大将的人物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否则那些相框也不会被挂在那种不起眼的角落了。

狭小的电梯里有股淡淡的厕所芳香剂味道。孝史不由得苦笑,顿时又泄了气。

这次住的是二〇二号房。上次来的时候住的是顶楼西北角的五〇五号房,房间本身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唯有窗外的景色美不胜收。对于一个在短短十天的逗留期间内必须到五所学校六个学院应考的考生而言,这样的美景实是令人欣喜。考完试回到房间的黄昏时分,从西侧的窗户眺望出去,只见围绕皇居的森林枯木褐黄与深绿交错,一轮大大的夕阳缓缓落下,一整天的疲倦也跟着从体内融解、抽离。

那时候,仿佛东京这个城市已在自己的掌握中,甚至连未来都是一片光明。

和现在截然不同。

从二〇二号房的窗户望出去,只能看到紧邻饭店那幢破败的四层楼商业大楼的外墙和排气管口而已,室内几乎没有阳光。视野可说是这家饭店唯一的可取之处,然而这次与上次的差距如此之大,虽然可能只是巧合,但孝史总觉得这是一种暗示,所以觉得更郁闷了。把行李往床上一扔,跟着整个人也扑上去,然后翻过身来平躺,瞪着天花板。

找到这家平河町第一饭店的,是孝史的爸爸尾崎太平。其实,与其说是找,不如说碰巧知道有这家饭店。但照他本人的说法则是:“爸帮你找到一家很好的饭店,可以让你静下心来用功哦!”

这家平河町第一饭店是某合资企业的资产,总公司位于东京赤坂,组织复杂,资本雄厚。对这家企业而言,平河町第一饭店就像盲肠一样,只要没有什么害处,也不必特地处理掉,如此而已。

太平说,这家饭店可算是一种幽灵公司,饭店搞出来的赤字发挥了绝大的功效,好让那家合资企业确保整体收益云云。但是,这是个笑话。其实,经营这里所需的费用,再加上这里赚取的微不足道的收益加起来,还不到那家企业一整年用途不详的支出的百分之五。

总之,对企业来说,这里只是一块地。能在这片邻近皇居的地段拥有一块饭店大小的土地,虽然不大,但对大企业当然不是一件坏事。孝史心想,假使泡沫经济多撑个一年,这里八成已经被拆掉,四周类似性质的大楼也一并被收购,改建成新型办公大楼之类的建筑。说穿了,平河町第一饭店是饭店的墓碑,这里的工作人员只不过是守墓人,在这里看守饭店的遗骨,直到饭店改葬,这里夷为平地的那一天到来。要投宿到这种地方,也真不容易哪!

基于生意往来,太平和那家合资企业旗下某公司某部门的某位课长稍有接触,于是他坚持说:“人家出自好意,愿意帮你安排他们关系企业经营的饭店,还给我们优惠呢!”我儿子就要考试了,东京某大企业里的朋友特别帮我们介绍了好饭店——太平一心这么想。

不,他应该想都不愿想吧!

上次来东京的时候,孝史以为太平会开口说要一起来。他心里还想,万一老爸真的跟来了,实在很烦。结果,太平竟然说怕打扰他用功,答应让他单独成行。

待在故乡家里,他就可以得意洋洋地宣称自己认识一个大人物,特地为了考大学的儿子,在东京的黄金地段准备了一个饭店房间;就可以向别人炫耀——我们家孝史不必像别人家的儿子那样,去参加东京的商务旅馆搞的那些考生住宿方案了。

可是,如果太平真的一起来到东京,亲眼看到这个房间的话,会怎么样呢?他就必须面对内心害怕的事——事实的真相——他在大企业的“朋友”其实是最基层的小职员,而自己只不过是连找个饭店都要靠这种小职员帮忙、让人家在背后窃笑的小角色,只是个乡下小公司的土老板。

正因为害怕面对这样的现实,太平没有到东京来。自己的父亲并没有足够的自信与宽广的胸襟叫儿子不去依靠东京大企业的“朋友”,反过来对他说:你就去参加考生住宿方案吧!选你喜欢的饭店住,不要怕多花钱。

尽管有这些原因,但是老爸最想做的,恐怕是利用那个“朋友”吧!在老妈和妹妹、员工面前拨打东京大企业的总机,指名要找那位课长,嘴里说着:“我家小犬这次要考大学了,所以想在东京找家饭店住上十天左右……啊,是吗?可以麻烦你吗?哎呀,那就先谢谢你了!”想让他们看看他和东京朋友的交谈有多热络,让他们听听他豪爽的男子汉口吻,向他们表示自己可不是区区的乡下土老板。

孝史心里很清楚自己父亲这种胆小得无以复加、虚荣得无可救药的个性,而他也无法打从心里感到厌恶。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说来实在没道理,因为在至今五十年的人生中,早该跨越那道障碍,然而他却办不到。所以,他把问题留给唯一的儿子孝史解决。

可是,孝史也没能符合他的期望,至少今年没有。因为孝史报考的每一所学校、每一个学院都落榜了。

“学历啊……”望着灰灰脏脏的天花板,孝史在心中喃喃自语。

因为少了这个东西,人生绝大部分都在失意中度过——至少他本人是这么认为的——这就是他老爸。自以为大半辈子备尝辛酸屈辱的老爸。而孝史,身为唯一的聪明儿子,为了父亲,为了明年卷土重来,明后天将接受补习班的测验。

旅馆房间虽小,因为没有家具,就天花板的高度看来还算宽敞。在靠近正中央的位置,有个洒水器突兀地凸出来,感觉从来没有启动过的样子。再仔细一看,到处都垂挂着丝状的灰尘,随着空调形成的微弱气流摇晃。要是睡着的时候掉在脸上,吸到鼻子里去,一定会做可怕的

恶梦。好比不但大学落榜,连补习班的测验也没通过之类的梦。

真不吉利。孝史奋力从床上跃起,下床来。出去走走吧!晚餐时间到了,喉咙也渴了。

说到吃饭,平河町一番饭店并没有咖啡厅提供餐点。谢天谢地,幸好没有。

饭店附近看不到咖啡厅或餐厅之类的店家。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离开饭店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庄严如要塞的最高法院,以及国会图书馆那道看似平易近人的缤纷外墙,再来就是行道树。景观非常美丽,却毫无日常生活的气息。

孝史往皇居护城河的方向走去,爬上三宅坂,在半藏门左转,从曲町走到四谷,绕了一大圈,享受一次漫长的散步。气温虽低,但因天气晴朗也没有风,穿上厚外套,就不觉得冷得难受了。

经过上智大学附近时,孝史本来已经准备进一家看来像大学生常去的咖啡店,却因为似乎会产生自虐性情绪而作罢。最后,他在速食店解决晚餐,喝了咖啡,在路上看到的一家便利商店买了零食,拎着塑胶袋回到饭店。时间正好差不多快七点。

穿过噪音刺耳的自动门,踏进大厅。这家饭店的好处就是拎着塑胶袋也不用怕吵到别人,这点倒还不错——

正当孝史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发现柜台来了新客人。之前那位柜台服务生照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客人填写住宿登记表。

在这里遇到别的客人,连这次是第三次。上次还是因为连住了十天才遇到的。孝史的眼睛自然而然被新客人的背影所吸引。突然他大吃一惊,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因为,站在柜台的那位新客人——个头矮小的中年男子——实在是太“灰暗”了。是的,就是“灰暗”两个字。他的所在之处,好像是光线照不到的角落一样,暗蒙蒙的。本来,大厅的照明虽算不上灯火通明,但至少是亮着的。可是,却只有柜台那个角落像是染上一层淡墨。

——是我眼睛有问题吗?

孝史眨了好几次眼睛,揉了揉眼皮。但是,那位客人四周依旧是一片昏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感觉到孝史的视线,中年男子也转过头来,两人目光交会。然后,他又缓缓地转身朝向柜台,右手握着那支粗粗的原子笔。面无表情的柜台服务生在这出稍纵即逝的活剧上演期间,也始终表情木然,呆立在柜台后面。视线既没有望向中年男子,也没有朝孝史看。

孝史战战兢兢地提起脚步,穿过大厅。他没来由地觉得,如果自己不通过这里,并且搭电梯上娄,那名中年男子一定会待在柜台不走。当电梯下来的时候,孝史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匆匆进了电梯。

等到电梯门关上,身边没有别人的时候,孝史忍不住松了口气。

——真奇怪。

是光影造成眼睛的错觉吗?这种经验还是第一次。

和刚才完全相反的例子,他倒是曾经经历过。例如,当某个人一现身,整个房间便顿时亮了起来。脱俗的美女、团体中的万人迷、当红的艺人等等——所谓会发出“光芒”的人物,便拥有这种力量。

这么说,刚才那个中年男子就是具有“负的光芒”啰?他不是绽放光芒,而是把光给吸走?还是散播黑暗?

对了,刚才有一下子视线跟他对上,他的表情和眼神也好灰暗。不过这是指情绪上的“灰暗”。那种表情好像要去参加丧礼似的,实在形容不太出来……

这时,孝史脑海里想起高中同班那个升学组文科第一名的女同学。她的词汇丰富,让她来形容的话,一定比我生动贴切得多。考大学一定也是一次就考上第一志愿吧……

连这时候自卑都要来露脸。孝史对自己苦笑。

回到二〇二号房,坐在床上,打开刚买来的低卡可乐。咕嘟咕嘟地灌下半罐,大大地喘了一口气,这时远远传来电梯运作的嗡嗡声。一定是刚才那名男子要进房间了。

电梯没有停下来,直接通过这一层楼。孝史有一种复杂矛盾的感觉,好像松了一口气,又好想再看看他的长相。那种好灰暗、好灰暗的表情,灰暗得好像会传染给自己似的。

如果是我的话——对了,假使每年都谈那种十年才能遇到一次的大恋爱,然后每次都被狠狠地甩掉,连续被甩上十年,我的表情搞不好就会变成那样。只要遭遇没有那么凄惨,我这辈子应该跟那种表情无缘吧!

想到这里,孝史感到背脊一阵凉意。

你啊,凭你现在的身分,有资格说这种风凉话吗?明明每个考试都搞砸了,未来没有半点指望,独自跑来住这种饭店的人还敢说。

孝史突然感到坐立难安,正想站起来的时候,床头桌上的电话响了。接起电话,原来是柜台服务生,说是外线电话。是爸爸太平打来的。

“喂?”话筒里传来的招呼声,带着晚餐小酌时酒精的味道。

“啊,是我。”孝史回答,“我平安到饭店了。”

“是吗,很好很好。这次的房间怎么样?”父亲以他天生的大嗓门问。

“房间大不大?景色好不好?”

“房间很舒服啊!而且又安静,能住这里真好。从窗户看出去,就是最高法院和国会图书馆呢!”

安静是真的,不过那是因为没客人的关系。而且这次的视野差劲透了。明明说实话也无妨,可是孝史却光捡父亲爱听的话来说,让自己变成一架自动说谎机。

不止是孝史,连母亲、小他一岁的妹妹,还有父亲的部下都一样,经年累月地养成了这种讨好太平的习惯,尽管心里觉得老大不耐烦。

太平说,实在很想问你明天的考试有没有把握,可是不想造成你的压力,所以就不问了。孝史默默地笑了,这样不就等于问了吗。

后来换成母亲听电话,问孝史有没有好好吃晚饭。其实,一直到最后一刻,母亲仍在不忤逆父亲情绪的情况下,主张孝史应该参加考生住宿方案。

因为她认为:“那种方案一定也会注意考生的饮食的。”所以现在第一个想到的也是民生问题。

“饭店附近有家很好吃的小餐馆,上次也讲过嘛?我就是在那里吃饭,还喝了味噌汤。”

孝史把上次住宿时说的谎重复了一递。只要母亲不会哪一天心血来潮,想来平河町一番饭店住,就不必担心谎话会被拆穿,所以说说谎也无妨。

明天的测验从上午九点开始,八点开始报到。母亲说早上六点半会打电话叫他起床。这跟上次来考大学时一模一样。孝史说请饭店柜台叫就可以了,母亲却小声解释:“可是,你爸爸就是啰嗦啊。”

东拉西扯地讲了十分钟左右,孝史挂上听筒,觉得好累。

为什么非得这么顾虑自己父母亲的感受不可?

他站起来,走进狭小的浴室。照了一下镜框生锈的小镜子。

镜子里面出现的,是一个下巴削瘦、神情有点神经质的年轻人。尾崎家的男性胡子都不怎么浓,这是遗传。不过,眼睛的话,倒是经常有人说他跟母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双大大的眼睛加上深深的双眼皮,小时候让他觉得很丢脸,恨不得换掉这双眼皮。讽刺的是,妹妹却遗传到父亲的单眼皮,自从到了父亲所谓的“爱漂亮的年纪”,就一直对这点忿忿不平,直嚷着说哥哥好奸诈、不公平。那种说法,简直就像先出生的孝史在母亲肚子里把母亲好看的部分都挑走了,把难看的全留给她似的。

孝史心想,我生来具有什么样的光芒呢?是不是像头上那盏廉价小旅馆的日光灯所散发出的黯淡光芒呢?

那天晚上,孝史没睡好。他实在没办法不去在意电梯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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