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下睡衣,在伤口上涂了马油,用金属盆的水沾湿了毛巾放在额头上后,孝史钻进被窝。

结果,腹痛又再度来袭。这次再不去厕所的话,铁定忍不住。孝史按着肚子,来到门边。

伸手扣住拉门,轻轻使力。拉门没有动静。孝史试着用力一点。使力太大的话,会牵连到肚子。他弯着腰,喘着气拉,结果门突然唰的一声打开了。

声音之大,一定响遍整层楼了。孝史吓得缩起脖子,身体都僵了。该不会有人听到刚才的声音跑过来吧?

但是,没有人过来。连脚步声都听不到,四周静悄悄的。孝史松了一口气,赶紧找厕所。就像阿蕗说的,房间右手边有另一扇拉门,上半部嵌着毛玻璃。用不着打开,孝史就知道那里便是他的目的地,因为那里发出一股恶臭。

打开门,臭味更强了。旧式的蹲式马桶内,是一团深不见底的漆黑。那是粪坑式的厕所,满了之后便需要有挑粪的人来清理的那种。这种厕所自从在小学一年级露营时住的山间小屋里看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看过了。

厕所里当然没有卫生纸,只有一些粗得会扎手的灰色纸张放在角落一个四方形的篮子里。

从头到尾,情况与想象完全不同。上完厕所,孝史浑身不自在,觉得直接走出去实在太奇怪了。他总觉得,没有按过钮或压过把手就不应该出去。身体所熟悉的一九九四年的生活,在这种地方也紧紧跟着孝史。

回到房间,才刚躺下,阿蕗用托盘端着小陶锅来了。这次她的和服袖子为了方便行动用带子扎在身后,鼻尖微微冒汗。一定是很忙吧。

阿蕗在这里的工作到底算什么呢?孝史心想。他那年代的人并不知道什么是“女佣”。现代——应该说孝史之前所生活的时代,有钟点管家和帮忙的阿姨,却没有“女佣”。更别说像阿蕗这种年轻女孩,竟为了做家事而住在别人家,这完全超乎他的想象。

他心里呆呆地想着这些,眼里痴痴地看着忙着搅动炭火、帮他盛粥的阿蕗的侧脸。越看越觉得她脸颊的线条是多么地美,眼神是多么温柔。

这就叫一见钟情吗?他想。这时候孝史才发现,不知为何,阿蕗的侧脸有着非常令人怀念的影子。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有这种感觉。

是这样吗?阿蕗与孝史认识的某人相似吗?但那会是谁呢?现代的孝史身边,有年纪大他一、两岁的这种女孩吗?

不,不可能。若是有,他不可能不记得。不如说,这就是一见钟情的作用,让人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

或许是发觉孝史盯着她看,阿蕗的神色显得有点害羞。

“有人在旁边看着,吃起来也不舒服吧。”

说着,阿蕗就出房去了。孝史虽然觉得不舍,但是关于吃饭这件事,她说的没错。于是孝史掀开了锅盖。

粥又热又好吃,越吃越是胃口大开,一口接一口。身体暖和了起来,精神也来了。

四周还是一样鸦雀无声。阿蕗曾说“这一层楼只有佣人而已”,他们白天几乎不会下楼回自己的房间吧,应该是随时听候主人家的差遣,忙着工作。

孝史吃完粥的时候,采光窗那边开始传来沙沙的声音。他觉得好奇,仔细一看,原来是窗外的雪渐渐被清走了。有人在铲雪。

他心想会不会是那个叫平田的人,抬头一看,最右边的窗户外侧的雪已经铲光,那里出现了某人的手。叩叩,那人影伸手敲了敲窗户的玻璃。孝史站起身来,推开窗户。

果然不出所料,只见平田在那里探头探脑。他穿着膝盖部分已经磨光变形的长裤,圆领毛衣外面套着一件类似日式铺棉背心的衣服,脖子上缠着手巾,脚上则是一双丑丑的长筒靴。

“身体觉得怎么样?”

他蹲着把头脸贴近窗户,所以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觉得好一点了,谢谢。”

“不过脸色还是很差,”平田说。

“你看起来倒是很健康。马上就开始工作了吗?”

平田稍微直起身子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量说:“别太大声。”

“对不起。我已经尽量躲起来了。”

“等我铲完雪,会回房间一下。有些事想让你先知道一下。”

平田回去工作了。孝史关上窗户。他并没有直接回到被窝,而是看平田工作看了一阵子。他的手脚挺利落的,可见铲雪他是铲惯了。

基本上他已经把身世告诉孝史了,但就算孝史相信他所有的说词,还是有许多不明白、想知道的事。例如他这半辈子,亲友关系、工作的事;之前是否曾利用他所谓的“在时间轴上自由移动的能力”,前往其他时代等等。

而且,最令孝史感到不可思议的还有一点。那就是,平田为什么偏要选择这个时代,穿越时光而来。

即使让欠缺历史常识的孝史来想,也不认为昭和十一年是个人人安居乐业的时代。就拿现在来说,在距离这里仅仅数公里,不,或许是仅数百公尺的地方,那桩二二六事件就正在爆发、进行中。

在国中和高中的日本史课堂上,现代史几乎是不教的,因为考试不会考。而且,照课本排列的顺序,从绳文时代的土器开始讲解历史,一路到教完明治维新,在记住明治开国元老的名字时,最后一学期的期末考就到了。这还是教课进度很快的老师才有的情形。孝史国中社会科的老师甚至直接告诉学生,废藩置县以后的部分课堂上不会教,同学只要自己看就好。

不过即使没上过现代史的孝史,也知道二二六事件是由军部发起的军事叛变——其实,说实话,这些是他现在才知道的。就在平河町第一饭店睡着之前,电视节目里是这么说的。

军人会起事叛变,代表他们拥有足以发动叛变的权力。正因如此,日本才会在这个军部的领导下,迈向太平洋战争。至少,关于战争方面,孝史所受到的教育是这么告诉他的。火灾前在饭店看到的电视节目——就孝史本身对时间的感觉,那是仅仅数小时前的事——不也是这么说的吗。那场战争从头到尾都应该由失控的军部负全责。国民之所以饱受物资缺乏与饥馑之苦,没有参与战争的人也大批大批死在空袭之下,这些都是军部的责任。

所谓二二六事件,应该算是日本陷入黑暗时代的转捩点吧。在那个转捩点之后,有的尽是死亡的恐怖、饥荒、匮乏等不幸。

一个人活在像一九九四年这么丰饶富足又安全的年代,就算他具有能够在时间轴自由移动、旅行的能力,为什么会想来到这种黑暗的时代呢?如果只是抱着观光的心态来看看,还可以理解,可是那个男的却特地弄到“平田”的姓氏和户籍,要在这里生活、工作。

除了发疯,孝史找不到别的解释。

搞不好这些事,都是他捏造的?

把沾湿的小毛巾放在额头上,孝史仔细思考。我会不会是被骗了?人根本就不可能穿越时空。什么超能力,那是梦想世界才会有的东西。

这时候,拉门上发出咚咚的敲门声。毛玻璃后面映出模糊的颜色,是阿蕗的和服。孝史小声地应了一句请进。

阿蕗的袖子还是扎起来的。可能白天都要这个样子吧。这次,托盘上放着茶壶和茶杯。走近一看,发现孝史把粥吃得一干二净,便高兴地露出笑容。

“非常好吃。谢谢。”

对于这句道谢的话,阿蕗的表情显得有点困惑。为什么?

“衣服呢?”

“换好了。换下来的睡衣在……”

揉成一团放在枕边。但是,正当孝史伸手去拿的时候,赫然发现一件事。

阿蕗拿给他的睡衣是简便的和服,自己现在正穿在身上。对阿蕗而言,睡衣应该就是这一类的衣服吧,但是对于这套西式的睡衣,她会怎么想呢?

从第一次碰面到现在,都没有从阿蕗嘴里听到“你穿的衣服真奇怪”这句话。但是,那是一回事。一旦她拿在手里,况且她还说要拿去洗,等到她仔细看过这件衣服,她会有什么感觉?

这件睡衣是什么质材来着?百分之百纯棉吗?如果是倒还好,万一要是和聚酯或嫘萦混纺的,事情就麻烦了。这个时代,应该还没有这种人造纤维才对。

“我拿去洗,给我吧。”

看到孝史拿着睡衣却不动,阿蕗出声招呼。

“有什么不对吗?”

薄薄的睡衣在孝史手里皱得越来越厉害,手心也开始冒汗了。

怎么办?

真的要直接把睡衣交给阿蕗,然后再观察她的反应吗?

孝史想到,如果自己真的穿越时空来到过去,和身陷一场空前大骗局,阿蕗的反应会截然不同。如果是后者,她可能会故意做出惊讶的表情,或者,也可能装作完全没注意到。

但如果是前者呢?一个人突然间看到前所未见的东西时,会有什么反应?

孝史开始紧张,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面对一个如此令他心动的女子,却同时对她心存猜忌。我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你不想洗吗?”阿蕗柔声问。

“觉得不好意思?”

孝史手里仍紧紧抓着睡衣,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然后,转头面对阿蕗。“不是的,没这回事,只是觉得过意不去。”

阿蕗摇摇头,说:“用不着客气呀!那是件很好的睡衣,还是洗了带走比较好,不然太糟蹋了。”

孝史用颤抖的手,把睡衣塞给阿蕗。阿蕗一拿到睡衣,马上开始把皱褶抚平。

“弄得这么皱。”她微笑着说,“这衣服的质地真好。”

“……那是人家送的。”

“听说你之前在铁工厂工作,那么,是工厂里的人送你的啰?”

“师傅送的。”

谎言这玩意儿,就这么顺口从嘴里溜出来。只是,一旦起了头便只能继续下去。

“我也看过这种睡衣哦!”阿蕗一边摊开睡衣的上衣一边说,“贵之少爷去欧洲旅行时,买回来做纪念的。不过那是纯丝的。”

贵之。既然加了少爷来称呼,应该是主人家的一份子。照这样看来,对于在富有人家帮佣的女孩来说,这种睡衣并没有稀奇到吓人的地步。

“不过,这件的条纹比贵之少爷的鲜艳得多了,染布的技术一定很好。”

阿蕗仔细观察睡衣。孝史感觉到冷汗从腋下滑落。

“你不觉得奇怪吗?”

自己都还没意识到是什么意思,话已脱口而出。这就叫作试探。

“哪里奇怪?”阿蕗的大眼睛看着孝史。

“像我这种穷人,却穿着这么好的睡衣,很奇怪吧?”

阿蕗一双眼睛直盯着孝史看。实际上可能只是一、两次呼吸的时间,但孝史却觉得有一小时那么长。梗在喉咙深处的那句话,一直挣扎着想冒出来。

(我啊,来自距离你们现在这个时代五十八年后的未来!在我那个时代,这种睡衣在大型超市只卖二千九百圆!)

她会相信吗?还是会假装相信呢?或者,是装作不敢相信?

然而,阿蕗却张开没有血色的嘴唇,突然冒出一句话,好像在质问似的:“是偷来的吗?”

孝史感到一阵晕眩。这到底是因为放下心里一颗大石头,还是因为内心太过混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是从师傅那里偷来的吗?”阿蕗继续说,“后来被发现,所以才被师傅毒打?”

来吧来吧,这里有台阶可下哦!——谎言在向他招手。孝史闭上眼睛。

“是的……”

阿蕗拿着睡衣的双手,垂下来放在膝上,眼睛凝视着孝史。

“我手脚不干净,”孝史继续说,“所以师傅很讨厌我。”

没想到,阿蕗竟然笑了。孝史非常惊讶。

“我有一个小我两岁的弟弟。他在川崎的造船厂工作。”

孝史默默地看着阿蕗的脸。

“他有时候会写信给我,说工作很苦。也多亏这样,学会了苦这个字怎么写。”

“你弟弟……”

“是呀。你一定也是一样吧!我弟弟明年就要兵役检查了。我猜,你年纪可能跟他差不多。”

兵役检查。对于第一次听到的这个词,孝史只有疑惑的份。冷汗又冒了出来。

“我是——昭和——不对,是大正七年(一九一八年)生的。”

阿蕗的脸色一下子亮了起来。“哎呀!那你和我弟弟同年呢!”

明年要接受兵役检查。如果自己活在这个时代的话。这个词重重地在孝史脑海里来回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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