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史抓紧棉袄睡衣领口的手,一下子虚脱了。像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般,即使如此,感觉上还是松了一口气,紧张也解除了。搞了半天,原来手表在平田那里啊!

“那个本来是放在我睡衣口袋里的吧?”

平田一边用大拇指指腹摩挲着玻璃表面,一边点头:“把你抬到房间之后,我趁阿蕗不注意时拿出来的。”

“你一直带在身上?”

“是啊,总不能随便找地方藏,太危险了。”

平田缩着肩膀,好像很冷的样子,看起来也像很累的样子。

“你很想回去吧!”他小声地说,“说的也是,你还是回去的好。”

孝史没有回答。看样子,平田好像已经有所决定,孝史什么都不必再说了。但是,他的态度还是令人放心不下。既不是生气,也不是嘲讽,只是意气极度消沉,极度低落。

“你要带我回去吗?”

孝史像提议似地丢出这个问题,平田简洁地回答:“是啊,就这么办。”

“现在?从这里?”

平田点头:“但是,你稍微在这里等我一下。我是来拿柴火的。”

“起居室壁炉的?”

“不是,是大将的房间的。起居室的柴火还多得很。”

孝史笑了。“我也这么想。刚才那个叫鞠惠的女人在说谎。她是这里的夫人吧?”

“夫人”这两个字,孝史故意特别强调。平田抬眼瞄了孝史一眼,又朝小门的方向望了望。

“她是继室。”

“我就知道。我问你,刚才那个鞠惠夫人啰哩叭嗦地问你住哪个房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于是孝史说明了刚才鞠惠他们的对话,平田微微蹙眉。

“他们现在一定急着把东西拿去藏了。”

“随便他们,反正他们也没办法私奔。”

“他们自己也说现在不会。”

“——什么意思?”

平田问了这句之后,稍微察看了一下四周。“先进柴房再说吧!”

平田把手表放回长裤的口袋,提起水桶,走进柴房。孝史也观察一下四周,确定没有别人看到之后,把棉袄睡衣的下摆尽量拉高,跟着走进去。

“把门关上。”

平田踮起脚尖,开始把上面的柴一捆捆拿下来。干透了的木柴互相撞击,发出喀喀的声音。平田把木柴放进大大的水桶,动作看来非常自然、熟练。孝史一面看着他工作,一面把刚才听到的话告诉他。

“鞠惠夫人的对象,好像是大将的弟弟。”

平田背对着他说:“他叫蒲生嘉隆。”

“他们兄弟年纪差很多吧?”

“大将是老大,嘉隆则是第六个儿子。在这个时代并不稀奇。嘉隆差不多才四十左右吧。”

“他也是军人?”

“你听他们的对话,觉得他像吗?”

“不像啊!就算我对这个时代完全不了解,也感觉得出来。如果他也是军人的话,就不会把自己当到大将的哥哥说成那样了。”

“是吗。”水桶里装满木柴了。平田拍了拍双手。“他是商人。”

“他做的买卖跟军队有关吗?”

“没有。我记得他是肥皂中盘商,不过并不是军方的供应商,怎么了?”

“他的口气听其来很鄙视军人,可是对军方的事好像又很清楚。”

“应该是平常就在收集情报吧,”平田平静地说,“而且,在这个时代,军人的人事问题是日常生活的话题之一。你爸爸也会谈到政治家吧?跟那个是一样的。当然,流到外面的情报都是经过挑选的。”

“像是相泽事件啊,贵之,贵之是这个家的儿子吧,出了丑什么的,那是什么意思啊?”

平田以冷静的眼光看着孝史。“你知道贵之这个人?”

承认就等于招认自己已经在府里探查过了。不过,孝史再也不必去在意了。

“是啊,”他只短短地应了一声,“这又有什么关系。”

“也对,”平田也表示同意,“不管他出了什么丑,也没有你的事,反正你马上就要回去了。”

“啊,说的也是。”

平田提起水桶,准备出去。

“可是,平田先生,你为什么会对这幢府邸这么清楚?你在穿越时空之前,就事先调查过了?”

“算是吧。”平田一边向外走,一边转过头来回答:“这不算什么坏事吧?”

“是没错啦。”孝史嘴上答得轻松,心里却感到不安。平田这么爽快就答应要带自己回去,到底有多少是认真的?孝史总觉得这里头一定有问题。

“我可以在这里等你回来吗?”

“当然可以。”平田打开柴房的门。

“我的睡衣不用拿回来吗?”

“没关系。阿蕗看到的时候,表情也没有显得特别讶异吧?那一点东西,不会怎么样的。”

“从这里回现代的话,我们要降落在什么地方?”

平田头也不回地说:“我会想的。”

然后就出去了。踏雪的脚步声之后,传来了小门开关的声音。柴房里只剩孝史一个人。

(那什么态度啊!)

要是孝史以手表威胁他,让他感到不愉快,那干嘛不发作出来啊!竟然表现出那种懒得跟你生气的态度,太卑鄙了。那样的话,简直就像只有孝史一个人不好。说起来,本来就是平田把孝史牵连进来的,他应该要负全责!

孝史原本气呼呼地一味地想迁怒平田,可是却泄了气,叹起气来。算了,随便啦!反正这样就可以回家了,孝史这样告诉自己。

平河町第一饭店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呢?那是凌晨起火的,到现在已经过了多久?

说到这,现在几点了?

再怎么样,火也应该灭了吧。现在,那些穿着银色防火衣的消防队员,很有可能就在烧成废墟的火场搜证。一定有一大票看热闹的人和电视台的转播车,还在饭店附近逗留吧。

如果突然在其中现身,事情就很麻烦了。更何况他身上还穿着简便和服外面裹着棉袄睡衣。你之前到哪里去了?你是怎么逃出火场的?孝史势必得面对这些询问攻势。

他摇摇头,重新整理好差点就开始畏缩的心情。不管他什么时候回到现代,都一定会有人起疑的。当然,如果照平田最初的提议,在这里过了三、四天才回去,引起的骚动可能更厉害。因为到那时候,可能所有人都认定孝史早就死了。

不,就算是现在,爸爸和妈妈一定也以为我已经死了,他们一定不抱任何希望了——想到这里,就莫名地感到落寞。

搞不好,他们还在吵架呢!孝史仿佛可以听到母亲斥责父亲的声音——都是你!硬要他去住那种饭店!当初根本就没有必要勉强他去东京上大学的!孝史的母亲平常对蛮横独裁的父亲百依百顺,顺从到看在第三者眼里都会光火的地步。但是,要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母亲和父亲争辩的气势之凶猛,令人望之生畏。这一点,孝史非常清楚。

孝史的父亲太平,在高崎市内经营一家小小的运输公司。他原本出生于关东北部,因为家境清寒,国中一毕业便到当地的罐头工厂工作。但是他在那里的工作并没有持续多久,才两年就辞掉了,之后便频频更换工作种类和地点。当时因为年轻贪玩,而且薪水有一半要寄回家,所以哪里的薪水高,他就往哪里跑。

不过,年近三十的时候,他任职于市内的运输公司,可能是因为当司机符合他的个性吧,这次总算安定下来。这时候,在上司的推荐之下相亲结婚,对象就是孝史的母亲。一年之后,孝史出生了,过了两年,又有了妹妹。后来,在妹妹上小学的那一年,太平离开服务的公司,凭一辆轻型卡车独自创业。这就是“尾崎运输”的开始。

现在,“尾崎运输”好歹也是个有限公司,拥有一栋附车库的两层钢筋水泥建筑,三辆公司名下的卡车,三名员工,两名约聘司机。太平本人虽是老板,可是开车、卸货样样来,凡事身先士卒。当然,这种小规模的公司,也不得不这么做。即使如此,太平还是赤手空拳,以不到二十年的时间就创立了这样一家公司,对孝史而言,父亲的确相当了不起,虽然他口头上从来没有说过。

但是,尾崎运输也曾经面临巨大的破产危机。事情发生在孝史国三的时候。当时,太平所聘用、全心信任并且负责所有会计出纳的一个员工,偷偷拿了公司的老本潜逃,从此消声匿迹。紧急调查的结果发现,他除了卷款潜逃,还擅自拿尾崎运输的公司章去借款,当时还在付货款的卡车也被他签下出售合约,整个公司完全任他宰割。

太平还没来得及生气,只先感到一阵错愕。被一心信赖的员工出卖当然不在话下,更凄惨的是,那个员工所干下的盗领和渎职手法极其粗陋、幼稚,凡是稍有经营管理或财务概念的人,只消一眼便能立即看出破绽。前来调查的警察和临时请来看帐的会计师等人指出这一点时,孝史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太平的脸色从铁青变成惨白,以梗在喉咙的声音说:“我没念过什么书,他就是看准我这一点,吃定我了。”

事实上,上述那个员工之所以能够博取太平的信任,被倚为左右手,是因为举凡繁琐的记帐、报税、办理贷款的申请、偿还手续等等太平一窍不通的事,他都一手包办,而且以员工的身分来做,不像税务士或会计师需要支付额外的酬劳。

连周转金都被洗劫一空,公司眼看着就处在倒闭边缘。但是,可能因为打击过大,太平竟然说出“公司倒了也没关系,我再去别的公司当司机”这种话,动不动就在大白天喝酒、睡大觉,完全没有出面处理善后的意思。

于是,孝史的母亲忍耐到了极限。

母亲的叫骂声,孝史是在一起长大的朋友家听到的。朋友家就在尾崎运输的旁边。换句话说,母亲的怒吼,连待在隔壁邻居家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些全都要怪你!谁叫你舍不得花钱请税务士,全都放手让别人去搞!我不知道跟你讲过多少次,叫你不要太相信那个人。结果你是怎么说的?我又不像你这种傻头傻脑的二愣子,我可是见过世面的,不要跟我啰嗦!这种大话是谁说的?你要回头去当领日薪的临时司机是你的事,那员工怎么办?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要在家里自怨自艾到什么时候?你要这样,不如我去打临时工,自己赚钱养活孩子!我这就走!”

孝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妈妈的声音?的确,父亲经常把母亲当“二愣子”看待。母亲是很温顺的人,很少表达自己的意见,经常拿不定主意,就连孝史有时候也会觉得“妈真是不中用啊!”

而她,现在竟然在大吼。

对此,太平似乎也吓了一跳。因为太过惊讶,甚至没有回嘴。

从那之后,太平就不在大白天喝酒,也开始认真面对公司的危机。所幸,有客户愿意给予资金上的援助,所以最后尾崎运输总算逃过了破产的厄运。

但是这次的骚动,从各方面来说,却在公司和尾崎家留下祸根。之前一直沉睡在太平心底对于“我没念过什么书”的心结——我想应该是吧,因为这件事一口气浮出台面。仔细回想起来,太平对孝史的将来产生有点不切实际的期待,就是从这个事件开始的。

以前太平就经常把“没念书会吃苦”挂在嘴边,但是自从发生卷款潜逃事件以来,在这句话之后,一定会加上:“知道吗,你千万不能让人家瞧不起。一旦被人家瞧不起就完了。”

对于太平这种口头禅,孝史也觉得听来太过自虐,有一度曾回嘴——爸爸也没被别人瞧不起啊!就算没念过多少书,一样也开了公司,经营得好好的不是吗!但是,太平却顽固地板起脸回答:

“没错,爸爸是经营得很好。这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换来的。但是,爸爸还是被瞧不起。就因为我没念过多少书,头脑又不好,所以你千万不能变成这样。”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孝史的成绩绝对不算差,但是,也并不是特别优秀。所以太平才会一直叫他要努力。而且,为了让他有良好的读书环境,无论花多少钱、付出多少心力都在所不惜。

这实在不是件令人开心的事。

父亲当时的心境,孝史也曾想象过。对太平而言,卷款潜逃事件的确是个无法愈合的巨大创伤,所以太平在伤口上贴了一块大大的OK绷。我过去是尽全力打拼过来的,现在也很努力,以后也会继续努力下去。但是,就因为我没念过多少书,这一跤才会摔得这么惨。我会吃这么多苦,都是因为我没念过书。没念过书的人就算再努力,人生还是一样坎坷——这就是他所贴的OK绷。

这是一块品质不太好的OK绷。孝史感觉得到,在那块OK绷之下,太平内心的创伤在化脓

。就算没有金援、没有靠山、没念过多少书,我好歹也是靠自己的双手闯出一片天——太平的这种自信,已经从卷款潜逃事件扯裂的巨大伤口流失,一滴也不剩。以怒吼来鞭策自己的妻子,向自己伸出援手的客户,这些对太平而言应该是正面的激励,但在盘踞于太平心头那股巨大自卑感之前,实在起不了什么作用。太平与生俱来的好胜,过去一直是他的支柱,这时候反而造成反效果。被傻头傻脑的老婆劈头痛骂,对客户欠下人情,饱受怜悯,这些全都是因为我没念过书。可恶!我明明都已经这么努力了——太平心里是这么想的。就连对热心帮忙处理善后的税务士,太平都曾在酒醉之后大发牢骚:“那个税务士一定在肚子里暗笑,说天底下怎么会有我这种呆子,随便就被骗。”

这种心理,造就了比以前更爱摆架子、更不讲理的太平,造就了一个爱慕虚荣的太平,事事都要刻意表现出自己绝对没有被人瞧不起。

如果只是这样,那还能忍受。要是实在忍无可忍,干脆大吵一场离家出走也好。只不过,最让孝史困扰的是,太平会像今天这样,说出“别让人瞧不起”的话,他这些思想、观念的出发点都是为人父母的苦心:“爸爸不希望你跟爸爸吃一样的苦,不希望你受这种委屈”。难就是难在这一点。

只要这个想法不变,再怎么劝太平都是白搭。孝史从不曾看不起父亲,从不认为照父亲的方式度过人生是吃亏,也从不以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父亲为耻。但是,就算他费尽唇舌向太平解释,太平也不会听吧。恐怕他只会千篇一律地回答:不对,你还不懂啦!你绝对不能像爸爸一样吃这种苦。

到目前为止,孝史对未来的期望和太平的信念还算一致。虽然结果必须重考,但是念大学也是孝史所希望的。所以就现阶段而言,孝史走的路算是符合太平的期望——至少孝史是这么认为的。至于大学毕业之后的事,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他也不敢保证。

正因为这样,孝史才更担心父母现在的情况。他们应该认定孝史已经死了。爸爸绝望了吗?妈妈会不会又以惊动左邻右舍的声音,痛骂要孝史去住平河町第一饭店的爸爸呢?还没出事之前,妈妈本来就不太赞成孝史投宿那家饭店了。

这时候,我要回去告诉他们,我活得好好的!大家一定会很高兴吧!不管我多想解释,他们也一定会欢天喜地,直说没关系没关系,只要你活着回来就好了!一想到这里,脸上不禁露出微笑。

那是一场会登上媒体版面的大火,所以如果他突然生还,可能还会引起骚动吧。不过,他还是有办法搪塞过去。只要说火灾那天晚上,他人不在饭店里就行了。我和朋友出去玩,可是我是来这里考补习班的,所以不知道怎么跟家人交代,才拖了这么久——这样解释就可以了吧,这个善变的社会一定很快就会把孝史的事抛在脑后的。

然后,我就可以回去当我的普通学生了,孝史心想。

不必去管历史如何,只要念要考的科目就好。就算能亲眼见证二二六事件,对我来说也只是一种浪费。

短短三十分钟前,他告诉阿蕗“日本打仗会打输”的时候,她是怎么反应的?别人好心告诉她以后会发生的事,她却根本不相信。不但不相信,还含泪责怪孝史。这种时代我实在没办法应付,孝史想。

就这样,孝史在柴房里冷得发抖,活动着冻僵的手指、脚趾,忍不住苦笑。唉!穿越时空这种玩意儿,就算是历史学家,也未必能应付所有状况吧。

难道不是吗?这种事根本没有人会相信嘛!不管解释得再详细,列举了再多的证据——报纸、书籍等,别人也一定会说那是伪造的,彻头彻尾被全盘否定。就算有个现代史学家穿越时空来到这里,抱着文献潜入这时候被包围的警视厅或首相官邸,告诉那些青年将校:你们的起事会以失败收场,你们绝大多数都会被判死刑,而且这个事件将成为军部日后走向专擅之路的转机,使日本陷入太平洋战争这个大泥沼。这些话,不管说得再诚恳、再真挚,他们也不会听的。那个史学家八成会被当成疯子,搞不好还会没命。

这时候,孝史突然抬起头来,用力眨眼。

如果遇到那种状况,那个现代史学家会怎么样?

当他回到过去被杀的那一刻,在现代的他将永远消失。这么一来,从这一刻起,到他未来本来应当殡命的那段期间,在现代已发表的研究成果会怎么样?他的子孙呢?假如他的子孙日后本应成为领导日本的政治家的话,当他遭到杀害的那一瞬间,未来不就改变了吗?

就这样东想西想,孝史突然想到一件不得了的问题,这是他在这次穿越时空以来,首次感觉到全身汗毛竖立的恐怖,忍不住叫出声来。

我会怎么样?

心脏在胸腔里鼓噪,孝史紧紧抓住睡衣领口。

我——尾崎孝史,如果不认识会穿越时空的大叔,而他当时也没有救我的话,本来应该是个死于平河町第一饭店二楼走廊的人。可是,我现在却捡回一条命,暂时来到过去,然后准备回到现代,回到自己所生存的时代。

这是对的吗?难道历史的齿轮不会因为孝史存活下来而大乱吗?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胸口的悸动更加剧烈了,手心也开始冒汗。孝史一次次抓紧身上的衣服,拼命动脑整理思绪。本来应该死掉的人有未来吗?应该死的人没死,历史不会乱掉吗?应该死的孝史还活着,那么孝史所认为的“现代”会不会已经变成另一个世界了?

如果是的话,那里还有孝史的容身之处吗?

柴房的门冷不防打开,孝史整个人弹了起来,吓得探头进来的平田倒退了几步。

孝史想得太专心,以至于没有听到平田接近的脚步声。孝史缩起身子,直盯着平田的脸看。平田还没有开口,他就激动地问:“我还有家可归吗?”

对于这个唐突的问题,平田不解地眨着眼睛。这样的反应让孝史更着急了。

“我在问你啊!你说啊!我其实应该已经死了,不是吗!我回去之后,还有容身之处吗?”

他把刚才脑袋里所想的事,一股脑儿告诉平田。而平田一面察看四周的情况,轻轻关上柴房的门,坐了下来之后,趁着孝史换气的间隔,很干脆地说:“不必担心这一点。”

孝史喘着气问:“真的吗?”

“真的,”平田苦笑,“你当然有家可回。”

“可是,我改变了历史啊?”

平田摇头:“没关系,不要紧的。”

“为什么你敢这么笃定?”

对于穷追不舍的孝史,平田斩钉截铁地回答:“因为对历史而言,你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孝史嘴张得大大的,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我也没有把自己当成这个世界上不可或缺的大人物啊!

“你说的没错,我这种人是不能对历史产生多大的影响。可是,我现在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活了下来,这件事已经改变了事实,不是吗?事实是历史的一部分……”

平田伸手制止气急败坏的孝史,笑着说:“我懂。你想说的我都知道,你不用急。”

看着孝史的脸,平田的笑意更浓了。

“如果我刚才的话让你听了不舒服,我很抱歉。还有,你刚才说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提到了问题的核心。”

“我?我说了什么?”

“你改变了事实,而事实是历史的一部分。”

孝史点头:“对啊!这一点,就算我再怎么笨也知道。”

“你一点都不笨,不要太看轻自己。这不是个好习惯,对你自己,对你身边的人都没有好处。是谁让你养成这种坏习惯的?”

孝史的脑海里,闪过父亲太平的脸。反正我没念过多少书——甚至连父亲说这句话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不过,我们先不提这个,”平田继续说,“就像你说的,事实是历史的一部分,历史是由事实构成的。除了天灾那些自然现象之外,造成事实的是人类,所以从历史的观点来看,事实等于人类,人类是历史的一部分。所以,是可以替换的。”

孝史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们人类对历史的洪流而言,只不过是小小的零件,是可以替换的。个别零件的生死,对历史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个别零件的境遇如何,没有意义。历史终会流向自己的目标。就是这样。”

孝史简直是无言以对,只觉得心头火起。

“个别的生死没有意义?你说这是什么话!你自己个性这么阴沉别扭,没有人爱你,才会想出这种歪理!因为没有人对你是有意义的、你心里没有重要的人,就胡说八道!”

平田平静地凝视着激愤的孝史,说:“不是的。”

“哪里不是了!”

“我也一样,有些人对我是有意义的。就像现在,你对我来说,一样是有意义的人。所以,我才会把你从饭店里救出来。”

孝史本来想痛殴平田而握紧的拳头,松开了。

“我心里一样也有重要的人啊,”平田低声说,以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加上一句,“所以才痛苦啊。”

“既然这样……那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冷静下来想想看,我刚才并不是说对个别的人类而言,他们的生死对彼此没有意义。而是说,对历史而言,个别人类的生死没有意义,主词不一样。”

“那还不都是你把历史拟人化了,历史是人类创造的不是吗!”

平田再度露出了笑容。那是一个疲倦的、寂寞的笑容。

“先有历史还是先有人,这是个永远的命题。但是如果要我来说的话,结论已经很明显了,先有的是历史。历史会走向自己所定的目标,然后为了达到目标,让所需要的人物出场,不再需要的人物就让他们下台。所以,改变了个别人类或事实是没有用的。历史会自行修正,找出替代人选,小小的偏差或改变可以完全吞没。历史一直是这样过来的。”

平田的口吻中,听不出以高姿态看扁孝史,“那我就告诉你好了”之类的语调。有的只是交织着疲惫的无奈,就像公司里的前辈苦劝因职场的不合理与不公平而义愤填膺的后辈: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你就死心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历史有历史自己的意志,朝着想去的方向前进——这种理论孝史从来没听说过。“你怎么能这么有把握,说得这么肯定?”

平田微微耸肩。在他身旁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穿在身上的那件难看的上衣整面都起了毛球。右手的袖口还有别的布料的补丁。

“因为我之前经历了无数次穿越时空,确认过事实的确如此。”

令孝史惊讶的是,平田的嘴角歪了,就像小孩子快哭出来的时候一样。

孝史屏住气,仔细看着这名自称平田的男人丑陋的面孔。他凝视着这个前天才认识的男子,他有生以来从未如此专注、仔细地看着一个人。但是不管孝史以多么认真的眼神注视着他,他那张不起眼的面孔还是没有任何改变,看得再多次也不会减少他周身释放出的负面光芒,那种令人忍不住想转头不看的不愉快气氛。只是看的人自己逐渐习惯了而已。

然而,为什么此刻在眼前,平田那张悲伤的面孔却是如此地令人动容呢?

“你看到什么?”

“太多了。大意外,大事件,好事,坏事。当然,我事先就知道会发生那些事了。当时即将发生的事情,都是人人皆知的事实。有些坏事我也亲手暂时阻止了,但到头来却只是徒劳无功。就算我改变了历史上的事实,历史依旧不会改变。”

平田的声音越来越低,孝史不靠近他就听不到。

“暂时阻止?这是什么意思?”

平田仰望着上方想了一会儿,像是在想该怎么说。“拿你知道的事情来说好了……对了,昭和六十年(一九八五)八月发生的日航巨无霸客机空难,你知道吗?”

“就是死了五百多人的那场空难吧。”

“对。让那架飞机坠机的就是我。”

庭院里的某处传来积雪掉落地面的声响,多半是从树丛上掉下来的。

孝史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说起来有点复杂,”平田继续说,“那是平成元年(一九八九)的事了。那一年,我为了阻止巨无霸空难的发生,穿越时空回到昭和六十年。那是我最后一次为了事先防止已发生的重大事故而穿越时空。反过来说,就是因为那次没有成功,我才能够死心歇手。”

好了吗?仔细听清楚了,平田再次强调。

“那时候,在平成元年那时候,我想阻止的空难,并不是发生在八月十二日,而是八月十日。”

“那天根本没有出事……”

平田

挥手,像在责备孝史的插嘴。“所以我叫你要仔细听啊。听好了,我在平成元年那时候所认知的大空难是发生在八月十日。出事的同样是日航的巨无霸客机,但是目的地不同,机体编号也不同,是一架完全不同的飞机。顺便告诉你,坠机地点是在南阿尔卑斯山区。不过,同样都是大惨案,这一点并没有改变。”

平田以双手抚摸自己的脸,一脸心酸。

“假设那架飞机是〇〇一班次好了。我为了防止〇〇一班次坠机,回到昭和六十年,想了很多方法,最后采取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办法。我打了一通恐吓电话给日航,说我在〇〇一班机上装了定时炸弹,只要给我一亿日币,我就告诉他们炸弹在哪里。结果当然造成了大骚动,不用说,警察出动了,彻底搜查〇〇一号班机,飞机于是停驶,所以也就没有坠机,因为根本没有飞。”

“那你成功了啊!”

“暂时而已。”平田立刻回答。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结果是一样的。”

“那架原本该飞〇〇一班次的巨无霸,后来八月十二日在飞往大阪途中坠毁了?”

平田摇头。“不,不是的。八月十二日坠毁的是另一架巨无霸,机体编号不同。所以我才会说,让飞机在群马县山区坠毁的是我。”

平田像是要鼓励困惑的孝史般说道:“你懂吗?我阻止了〇〇一班机坠毁,可是两天之后,另一架飞机坠毁了。我所做的事,并没有改变历史。我只是把失事的飞机从〇〇一班次换成其他飞机而已。我在昭和六十年八月十二日以后还停留在那里,所以在当时就知道这件事了。”

平田双手抱住头。

“我顿时感到失望透顶。不,那不叫失望,因为,从此之后,我就对自己绝望了。我明白要改变历史终究是不可能的。在那之前,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类似的事。我成功防止了一件过去发生的惨事,然后,就像在嘲笑我的努力一般,最后一定会再度发生类似的事件。当然,场所不同,相关的人物也不同。但是事件的性质一模一样。要完全阻止会发生的事件,是不可能的。”

“可是,就算这样,你还是救了一整架巨无霸客机的乘客啊!”孝史怯怯地说,“那还是改变了历史啊!”

平田猛地抬头,有如在咆哮:“我没有救任何人!我没有办法改变任何事!”

平田的气势,让孝史不由得畏缩了起来。

“显然你还不懂。同样的事要我说几次?你把改变历史上的事实当成改变历史了。你说我改变这改变那的,指的是失事的巨无霸客机的机体编号、那时候的空服人员和乘客的姓名、失事地点吧?是没错,如果你是指这个的话,我的确改变了。因为,我让另一架飞机掉下来了。喜欢科幻小说的人,大概会把我的行为解释成制造了另一个平行的世界。在〇〇一班机坠毁的世界中,慰灵碑是盖在南阿尔卑斯山区,而被我改变的世界,也就是你所熟悉的世界当中,有慰灵碑的却是群马县的山区。的确有所不同,因为我改变了历史上的事实。”

平田握紧拳头,用力捶了自己的膝盖一拳。

“但是,有一架巨无霸坠毁,机上的五百多人全部罹难,这件事却没有改变。不管失事地点在哪里,乘客是谁,空难还是发生了,这一点并没有改变。我说‘历史无法改变’,就是这个意思。”

平田以沙哑的声音问孝史懂了没。

“历史的洪流是不会改变的。昭和六十年那时候,就注定日本国内会发生因超载的人为疏失所造成的空难。这个事件的发生对日本的社会带来各种影响,从微不足道的小地方乃至大处都有。事实上,自从八月十二日失事以来,日航以国家当靠山的公务员心态就遭到纠举,社会大众对巨无霸客机的安全产生质疑,日航社长引咎辞职等等一连串的后续效应,你也都知道吧!不仅仅是日本国内,这么大的空难一样也在世界航空界造成冲击。这些都是历史早就决定好的,它要日本在昭和六十年发生一起这样的事故。”

孝史膝行到平田身边,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用力摇晃。

“别这样!这种想法太傻了!历史怎么可能会自己决定事情要怎么发展呢!历史是人类造成的。”

平田闭上眼睛,做了一次深呼吸,张开眼睛,一直看着孝史放在自己手臂上的手。然后,仿佛在触摸易碎物品般,小心翼翼地抓住孝史的手,从自己的手臂上拿开。

“的确,我不应该把历史拟人化。那样是太随便了。所以,这么说好了。历史是人类累积而成的。层层累积的东西要垮的时候,再怎么挡都是会垮的,会歪的时候,再怎么扶还是会歪的。历史的洪流是必然的,即使是一个通晓过去的人从未来穿越时空而来,提出种种忠告,要彻底改变历史的流向是不可能的。”

我做过各种尝试,是真的,平田喃喃地说。

“如果照刚才提到的平行世界的说法,在没有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我不知道已经弄出多少个平行世界了。因为我曾经为了防止意外或事件的发生,不断地回到过去,结果就只是改变了发生的时间和地点而已。”

为了让脑袋消化刚才所听到的事,孝史的手不自觉地按住太阳穴。大脑可能正在排斥这些难以理解的事情。

“那照你的说法,就算具有穿越时空的能力,也没有用啊?”

平田点头同意孝史的话。“没错,一点帮助都没有。但是,对这个世界来说,这样才是最好的。只能说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倒霉吧。”

平田伸手擦了擦脸,继续说。“一个具有穿越时空能力的人,说起来,算是一种伪神。”

“伪神?”

“没错。他们可以基于自己的喜好、为了自己的成就感,在一些历史不以为意的拼图中,移动一些个别的小碎片,改变演员的位置,左右这些人的命运。”

他们有这么大的权利?一听到孝史的这个问题,平田摊开双手。

“我可以拯救一些死于非命的人。我也可以看一个人不顺眼,就对他见死不救。或者,明知道某个地点会发生大灾难,却故意叫自己讨厌的人去那里,害他受伤、丧命,却不必背负任何罪刑,既没有任何人会发现,也不会被任何人怨恨。啊啊!多惬意、多痛快啊!”

平田的脸色却和他的话背道而驰,显得十分苍白。

“但是,伪神终究是假的。”他吐出这句话,“如果光凭个人的好恶或好奇,真的这么做了,你就等着看吧!最后的报应一定会落在自己身上。历史的洪流不会受到任何影响,而我却必须承担自己的所作所为造成的后果。因为,我是个伪神。真正的神是没有罪恶感,也没有使命感的。我绞尽脑汁救了八月十日巨无霸上的乘客,杀了十二日的乘客。那又怎么样?这么做对谁有好处?”

平田的双肩无力地垂了下来。

“几年前,发生过一起女童连续绑架撕票案,你记得吗?”他低着头问孝史。

“记得。犯人专找小女生下手,一共有四个人遇害。”

“事件发生的时候,我已经得到我刚才跟你讲的那些结论了。假设,我穿越时空回到嫌犯刚出生的时候,杀了他。这么一来,他就不会犯下那一连串的绑架撕票案了,不是吗?遇害的四个小女生也会得救,对不对?但是,这么做会有什么结果呢?其实没什么,就是会出现另一个心理不正常的青年甲或青年乙,绑走不是这四个小女孩的其他女孩,杀了她们。到头来,这样的事件还是会发生。一旦历史决定在那个时候,要让这个国家这个社会出现那种类型的犯罪,无论如何发展到最后一定会产生这样的结果。换句话说,我只是把犯人和受害者换成其他人而已。”

孝史沉默不语。

“明知道这样,看到电视新闻的时候,我还是心软了。看着那些父母亲悲痛欲绝的模样,看到那些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照片,我忍不住会想,只要再一次,一次就好,穿越时空回到过去,试着别让这件事发生吧。但是,每次我都会打消念头。我自问:是啊是啊,你应该做得到。但是,之后在电视新闻上看到其他小女孩的照片、肝肠寸断的母亲的面孔,你受得了吗?更何况,假使我去抹杀了那个犯人的存在,那么,在我制造出来的平行世界里所出现的另一个女童连续绑架撕票犯,也许杀了四个人还不能满足,也许要杀六个、八个、十个人才会被捕。这么危险的赌注,你担当得起吗?”

历史是不会改变的,平田像念咒似地低语。

“假使我乘着时光的大车轮回到过去,为了修正历史上的事实而采取行动,大东亚战争还是会发生,原子弹还是会掉下来,日本经济还是会高度成长,气喘和有机水银中毒之类的公害还是会发生。也许不是发生在广岛,也许是四日市或川崎,也许水银中毒不会在水俣。但是,一定会在某处发生,一定会有人受害。”

寒气渗透全身,孝史在棉袄被里缩成一团。

“你听过东条英机这个名字吗?”平田问。

“……”

“你不知道吧!那是日本在战后最忌讳的名字,背负了全体国民的怨恨。”

“他是军人吗?”

“嗯,是陆军大臣、首相,也是参谋总长——虽然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但他曾是集最高权力于一身的人物。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也就是所谓的东京审判中,被判处死刑,最后以绞刑处决。他是日本太平洋战争的最高负责人,引领国民走向战争之路的就是他,是地位最高的战犯。”

“……我都不知道。”

“但是呢,东条并不是一开始就位高权重。说起来,他在陆军里算是坐冷板凳的。而他之所以能够逮到机会,找到进出军队中枢的门路,没别的原因,就是发生了目前正在进行的二二六事件。因为二二六事件之后,皇道派份子遭到铲除,人事发生了大变动。”

平田抬头朝陆军省的方向望去。

“但是,即使如此,我却不敢说,如果二二六事件成功了,东条英机就不会出现,战争也不会发生。或者,如果东条英机在掌权之前就病死,太平洋战争的发展也会跟着改变,那么牺牲就可以减少很多。这种事,我是不敢轻易下定论的。如果没有东条英机,一定会有代替的人物出现,好让他担任历史赋予东条英机的角色,让他完成东条英机所完成的任务。”

平田回头看孝史的时候,嘴角向上扬,脸上勉强浮现笑容。

“你说的对,我可以改变历史上的事实,也因此可以制造平行世界。但是,大方向是不会变的。我也不认为每一个平行世界的内容会相差太多。小说倒是常有这种说法,好比没有希特勒的德国会怎么样什么的。但是,让我来说的话,就算暗杀了希特勒,制造了一个没有他的平行世界,一定也会有代替他的人出场。或许因为这样,被杀的犹太人会少一点也说不一定,但是,那场战争发生的原因和经过,还有结果,应该没有太大的变化。人类眼中的大变化,对历史而言,只不过是一些细部的微小改变罢了。”

平田苦笑。

“只不过,也有些穿越时空的超能力者觉得改变这些细部很有趣,从左右个别人类的命运之中,感觉到这种能力的意义。”

平田的苦笑里的“苦”味越来越浓,他整个脸都扭曲了。这是个稍嫌唐突的变化,跟一般人想到痛苦的回忆的时候很像。

孝史喃喃地说:“我想大部分的人要是和你有同样的能力,应该都会那么想吧……”

“是啊,以前我有段期间也是那样。”

“还是会喔?”

“是啊。只是,一直做那种事,后来就觉得很空虚。要救谁、要弃谁于不顾,我已经厌倦做这种判断了。救了一个人,就会有另一个人顶替他。这种事我也受够了。现在的我,面对自己在历史前的无力感,只有茫然而已。”

面对历史,人是无能为力的。孝史在心里反复咀嚼这句话。觉得这句话实在太悲观了。

吐了一口气,平田抬头看孝史。“长篇大论地说了一堆。不过,我想讲的就是,你是有家可回的。的确,你要回去的世界,可能和你在平河町第一饭店被烧死的世界不同,是另一个平行世界,但你不必在意这些。我所‘拯救’的昭和六十年〇〇一班次的乘客都是这样的。”

孝史突然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救我?”

如果没有遇到平田,孝史必死无疑。“之前你说过,具有穿越时空能力的人,之所以天生扭曲,是为了不让他们和其他人产生关联。听了你刚才那些话,我现在已经了解其中的意义了。如果你遇到一个知道你有这种能力的人,要是他想利用你,要你制造出一个他想要的平行世界的话,就糟糕了。相反的,如果超能力者制造出自己想要的平行世界而加以统治,也会因为他身边的人都疏远他,间接扼止了这种情况的发生。因为,不管是什么样的统治者

还是独裁者,如果没有人支持,是无法成立的。”

平田点点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大概吧。”

“最重要的是,你越是孤独、越跟别人没有交集,就不会在知道某个人未来将面临惨事的时候,因为对他有好感、想设法救他而内心天人交战。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对你而言其实是意义重大的。”

平田只是微笑,什么都没说。

“你真的扭曲得很严重。灰暗得像一个会吸走光的黑洞。”孝史毫不客气地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还忍不住向后退。你应该也知道我觉得你这个人很不舒服吧?所以我再问一次,你为什么没有对我置之不理?你不是禁止自己和他人扯上关系吗?”

平田把目光转向孝史,嘴角的微笑更鲜明了。

“你认为是为什么呢?”

“情势使然?”

“情势使然啊。可是,如果是情势使然的话,那么之前那些我可以像救你一样救出来的一大票人,我都对他们见死不救啰!”

“那,你为什么只救了我?”

平田轻轻闭上了眼睛。心里想的明明应该是前天才发生的事,他的表情却像在回想遥远的往事。

“可能是因为,你一脸抱歉的样子。”

“咦?”

“你刚才自己不也说了吗?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忍不住倒退了一步。那是在柜台边吧,不过那时候,你脸上的表情好像对自己以那种态度表现出厌恶的事感到非常抱歉。”

“是没错,可是……”

孝史正想说,谁都会那样的时候,平田打断他继续说:

“除了你,我也遇见过几个这样的人,不过很少就是了。但是后来,你说你看到我从逃生梯上消失,拼命找我。在电梯碰到你的时候,你的表情都僵了,证明你并没有说谎——你以为我跳楼自杀,而不是基于好奇或看热闹的心态去找我的,我感觉得出来。所以,发生那场火灾的时候,我很担心你的安危。我在意萍水相逢却会为我担忧的人,这种人非常少。我心想,不知道你是不是平安逃生了,为了确定这一点,才到二楼去的。”

“……然后,你就发现我快死了。”

“对。所以我就把你带到这里来了。”

“可是,你不是禁止自己这么做吗?我是在问你,为什么明明知道不可以,却还是救了我。”

平田想了一下,然后回答:“可能是想当作对那个时代的纪念吧。觉得留下最后一笔也好。再说,那种大火的牺牲者,多一个少一个,历史应该不会事后对帐,发现人数不对找人充数吧。因为我并没有防止火灾发生。我当时是这样想的。只不过,因为找你而丢了行李,倒是让我蛮心疼的。”

“你现在穿的是?”

“阿蕗和千惠借给我的。她们对我们编的谎话深信不疑。因为这个时代,主人虐待佣人并不是什么难以置信的事。”

平田露出笑容,抓住孝史的右手。“好了,话说完了。你准备好回现代了吗?”

突然间,孝史畏缩了。

“等一下,再告诉我一件事。”

“你还想知道什么?”

“在饭店里你从逃生梯上不见的事。那时候,你也穿越时空了?”

平田有点像说谎被拆穿似地,默不作声。

“你穿越时空了吧?我刚才想到这件事。所以才怀疑你说短时间内来回穿越时空很危险是骗我的。”

平田呵呵笑出声来。“哦,原来是这样啊!所以你才想到要用手表来威胁我吗?”

“对。”

蒲生邸那边隐约传来女孩子高亢的笑声。把孝史原本封闭在柴房里的世界的心,一下子拉回了目前所处的现实里。听声音应该是珠子吧!但愿她不是又拿阿蕗寻开心。

“我那个时候的确是穿越时空了。”平田说。

果然被我料中了。

“到这里来?”

“嗯。算是在事前来观察一下情况,看看有没有遗漏了什么,是不是能平安抵达这里。万一要是军用卡车在我预定降落的地点故障,那就糟了。”

所以才会只消失了一下又立即回到平河町第一饭店。

“你从以前就一直在准备吗?”

“是啊。来张罗在这个时代生活的一些必备事项。”

“我想也是……。只是,有件事我实在怎么想也想不通,”孝史很老实地说。“现代的物质生活那么富裕,生活也方便得多,为什么你要回以前的时代定居?为什么要特地选在即将介入战争的时候来这里住?”

平田微微耸肩。“人各有所好。再说,这就真的跟你无关了吧?”

“好了,我们走吧!”平田重新抓住孝史的手臂。“我在老爷房里添柴火的时候想过了,从这里穿越时空回去应该是最理想的。我们会回到平河町第一饭店垃圾场护墙的另一边。你可能没有发现,那个垃圾场护墙的后面,有个小小的后院,是隔壁大楼的。那里堆了一些生锈的脚踏车和旧冷气的室外机。就算饭店整个烧光,总不至于连护墙都烧掉,所以要是饭店那边有人,我们可以蹲下来躲在后面。”

孝史也想了想蒲生邸和饭店的相关位置。如果平田说的没错,这座蒲生邸的建筑位置和平河町第一饭店几乎是呈直角交叉。同时,饭店的占地也超过蒲生邸,有些部分是位在现在蒲生邸前面的那条马路上。

孝史咽了一口唾沫。“可以了,我准备好了。”

连他自己都听得出声音在发抖。

“没什么好怕的,”平田笑着说,“不过,当初来到这里的时候,我跟你说的话并没有骗你。穿越时空会造成身体的负荷是真的,即使是我自己一个人,在短时间内顶多也只能两次。更何况还要带着你,条件就更差了。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但是或许行不通也说不一定。我先跟你预告一下,不是没有失败的可能性。”

“如果失败会怎么样?”

“我会带你回来这里。放心吧!不会飞出时间轴就一去不回的。”

平田用力抓住孝史的手臂。孝史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急忙抓住平田上衣的下摆。

平田瞪着天空。他眼睛的颜色一下子变淡了。孝史的视野也模糊了起来。

他感觉到身体的四周似乎有电荷之类的东西聚集。指尖刺刺的。从饭店来这里的时候,可能是置身于火场的热与烟当中,所以没有发现。这种感觉显然是某种外来的能源进入孝史体内,钻进骨髓里,不断聚集、再聚集,直到临界点来临……

平田的额头上开始冒汗,孝史注视着他灰白的眼睛,只见他额头上的汗一滴又一滴地流下来。平田闭上眼睛,抓住孝史手的力道更强了。

此时蒲生邸方向又响起了人声和女人的笑声。听起来比刚才遥远得多。声音好像透过凝胶墙传过来似的。那是珠子吧!才这么一想,内心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悔意——他没有跟阿蕗道别,连声谢谢也没跟她说就走了。

身体越来越热,脚也变暖、变轻,视野越来越模糊……

下一瞬间,随着一阵冲击,孝史跃进了那片黑暗之中。

身体浮在半空中,在飞。这是孝史在极短暂的意识中断之后感觉到的。自己感觉正在往上飞,下一刻又直直往下掉,然后又往上。好像翅膀受了伤的小鸟奋力拍打双翼勉强继续飞行。能够清楚确实地感觉到的,是平田抓住自己手臂的手心温度,还有自己抓住平田上衣时感觉到的粗糙纤维触感。风在耳边低吼着。时间轴之外也有大气存在吗?或者这是孝史的身体以呻吟作为抗议,在耳内深处作响?

不久,孝史的身体开始往下坠落。可以非常清楚地感觉到,往下、往下、往下。因为眼睛张不开,所以不知道自己是在平田之前还是之后。深怕平田松手,所以更是紧抓住平田上衣不放。

坠落、坠落、不停地坠落。

突然间,孝史的屁股重重着地。痛得连叫都叫不出来。像被铁棒贯穿身体,直透脑门。

但是,在冲击之下猛然睁开眼睛看到的,并不是平田所说的护墙后的后院,没有蒙上厚厚一层灰的冷气室外机,也没有轮辐折断生锈的破脚踏车。

孝史是在熊熊烈火之中。

他目瞪口呆,心里呐喊着,饭店怎么还在烧?都已经过了半天了,火势还没被扑灭?

但是,眼前正在烧的是柴堆,地板也变得焦黑。火焰从天花板覆盖而下。采光窗外是一片火红的夜空。

怎么会这样!我还在柴房里!

平田就在旁边。他俯身向前蹲,身体缩成一团,倒在地上,背上着了火。孝史尖叫着冲过去,在尖叫中扑打他背上的火苗。

“不对!平田,不是这里!我们回来了!”

孝史嘶吼着抱起平田,把他拖出柴房。柴房的门已着火,当孝史他们冲出柴房的同时,柴房的门也拖着火焰脱离柴房,啪嗒一声倒向庭院。

孝史睁大眼睛看四周。

明明是夜晚,天空却是红的。空气很热。蒲生邸形成耸立的黑影,屋顶附近冒出阵阵浓烟。那不是来自暖炉的烟囱。浓烟里火星四迸,然后——

他听到尖叫声从府邸里传来。

回头一看,府邸后面的树林也着火了。道路另一边的建筑也一样,不,在开阔的夜空之下,鲜红的火苗四处窜起,越烧越大。

“危险。”平田呻吟着说,把孝史的身体往后拉。“趴下!”

听到平田这句话的同时,传来咻的破空之声。孝史扭身朝平田拉的方向像跳进游泳池般扑向地面。当他身体悬空时,耳里听到有东西撞击地面。

蒲生邸的后院结结实实地接住了孝史。他的脸在地面上擦破了皮。尽管孝史脸向地背朝天,但他还是知道上一刻的所在处瞬间燃起了新的火焰。

“快走!快走!”平田大喊,“是燃烧弹!被油溅到就会烧过来!”

孝史不顾一切地在地面上爬。以手指扒着土拼命爬动。在他前方一步之遥的平田伸手拉他,两个人逃到树丛下。一回头,刚才落地的那颗燃烧弹的火焰,正像活生生的怪物般,攀爬着蒲生邸的砖墙。窗框着火了。

府邸里传出异常尖锐的叫声。佣人出入的小门如爆破般向外打开。在令人昏厥的恐惧中忘了要眨眼的孝史,看到一个人形的火球冲了出来。

那个人双手高举,两脚猛踏,为了逃离缠身的火焰,发疯似地来回跳动、尖叫,在地上不停翻滚。后院没有孝史出发前所看到的雪,干燥的地面没有能力扑灭火焰,那个人惨叫着,一直滚到孝史跟前,伸出手臂。

孝史吓得一动也不动,没有伸手去拉那个人的手,但是,那时他看到了。头发烧焦、皮肤上起了无数水泡,伸出皮焦肉烂的手向孝史求救的那名女子的面孔。

是阿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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