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南羡没有再说话。

他知道,苏晋是怕她的一时关心则乱牵连了他,于是自请责罚来跟他撇清干系。

可事到如今,这样的表面文章做不做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受制于人,今日能见到她已是很好了。

朱祁岳道:“苏御史是都察院的人,今日事毕,便由赵大人带回衙署,依都察院的规矩自行惩处罢。”

赵衍明白朱祁岳是有意放苏晋一马,当即拜谢道:“是,多谢殿下与娘娘宽宏大量,臣自会秉公处置。”

朱祁岳这才对苏晋说了句:“平身。”又道,“苏御史既已查明真相,那便由你将此案前因后果整合一遍。”吩咐一旁的文随,“他说你记。”

等那文随铺开笔纸,苏晋便道:“凝焦案虽是今日案发,真正下毒之日却在正月初八。

“初八当日,有人将凝焦带入东宫,藏匿于正殿到内殿的一个隐匿之处。

“当日晚些时候,这枚凝焦由一名内侍取得,随后,他到东宫内殿,将凝焦放入了院中的香鼎当中。

“因十三殿下一日三次在香鼎前为兄嫂拜祭,凝焦于是在滚烫的香灰中发散进入殿下|体内——这是整个下毒的过程。”

“而至于为何在今日下毒。”苏晋想了想道,“原因有三,其一,今日外臣女眷前来东宫吊唁,少不了会有一些生面孔,因此只有今日,这名驱蛇人出现在宫墙之外才不会惹人生疑。

“其二,这么多蛇,或原本就在东宫,或隔墙投入宫院,单凭一个驱蛇人的笛音就要令它们听从命令当是不成的,因此东宫之中,应该有人与驱蛇人里应外合,这人就是暝奴。驱蛇之法微臣不明,但想来应以气味,药粉等物诱之。殿下稍后只要命人审过这驱蛇人即可知晓。

“其三,调虎离山。十三殿下是习武之人,内殿又得鹰扬卫严防死守,便是有再多蛇来,在百余鹰扬卫的保护下,想必它们也伤不了十三殿下分毫。但,殿外若有一群身份贵不可言的女眷在就不一样了。东宫正殿的守卫平平,蛇却先在正殿出现,十二殿下来不及抽调人手,必然会将内殿的鹰扬卫带走,导致十三殿下无人护卫,被蛇咬伤,理所当然地需用太医院的伤药。

“要知道,下毒人真正的用意,正是要让这瓶专治蛇虫咬伤的药粉接触到十三殿下的伤口。换句话说,是要让药粉中的草河灯接触到十三殿下|体内的凝焦——这是整个案情的经过。”

苏晋说到这里,稍作停顿,等朱祁岳的文随在纸上收了笔才接着道:“除此之外,还有两点则需要太医院的蒋大人解惑了。”

她的目光落在白鼠身上,“一是白鼠为何会中毒?依臣浅见,这白鼠体内原是无毒的,然而它被蛇咬伤动弹不得,又在香鼎近旁,这才不慎将凝焦之气吸入体内。”

蒋医正道:“正是如此,虽然凝焦在人体凝成致毒需要三两日,但白鼠太小,想必只这一两个时辰便足以致命了。”

“另有一点,”苏晋道,“十三殿下眼下虽无碍,但凝焦之毒仍匿于殿□□内,不知蒋大人可有什么好法子,能为殿下将此毒解了。”

她说着,朝蒋医正深深一揖:“有劳蒋大人了。”

苏晋是正四品佥都御史,蒋医正哪里受得起她的礼,回了一个更深的揖才道:“苏大人放心,凝焦之毒虽凶险,解起来却十分容易,十三殿下只需服些用葛粉熬制的清毒汤,不出一日,此毒便可解了。”

不时,鹰扬卫已将东宫各处清扫干净,四下里也洒上了雄黄粉。今日出了这样的事,要再诵经吊唁是不成了。几名内侍宫婢将内殿推开,在外头跪迎戚贵妃带着嫔妃与女眷离开。

舒容歆在一行臣女身后吊了个末,转眼一看,却见戚绫仍定定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便唤了一声:“如雨?”

戚绫过了半晌才应声,问了句:“容歆,你方才可听清十三殿下唤苏大人什么?”

舒容歆道:“苏时雨,我听我兄长提过,时雨二字,是苏大人的字。”她说着,撑着下颌想了想,又慢慢笑了一下,“我从前听兄长说起都察院苏御史才智过人时,只觉尔尔,今日见了才惊叹不已,这样百转千回的一个局,竟也能被他在一个时辰内参破玄机,说是当世诸葛也不当为过。”

可戚绫听舒容歆这么一说,却分外茫然。

她又想起冬猎时在山洞里看到的那个苏晋了,一头青丝洒落双肩,好看的五官与面颊霞色相映成辉,一时之间竟难辨男女。

戚绫心中有个荒谬,若这当世诸葛是个女子呢?

她不知自己是否堪破了所谓秘密,但她知道这个秘密能要了人的命,苏晋的命,而既能要了苏晋的,大约也能要了十三殿下的命了。

戚绫想到这里,目光落到舒容歆身上,见她还在看苏晋,不由道了句:“快走吧。”说着也不等她,转身匆匆离开了。

众臣女离开以后,赵衍也带着苏晋与左谦拜别了朱祁岳,又跟朱南羡施礼。

朱南羡默了默,忽对朱祁岳道:“给我半柱香的时间。”又添了句,“我有话,想单独对苏御史与左将军说。”

这还是自昭觉寺后,朱南羡第一回开口与他说话。

朱祁岳愣了一下,才点头道:“好。”

院中榆树早已抽了新枝,枝上新叶簇簇,虽然朱祁岳已带着鹰扬卫远远走开,朱南羡仍带苏晋与左谦避到了榆树下才道:“这几日,朱沢微可有为难你们与沈青樾?”

苏晋摇了摇头,垂下眸,答非所问:“我与沈大人把十七送走了。”

她没有提沈拓被扣留降罪的事,更没有提昨日早上一道旨意,已将户部侍郎沈奚革职候审。

她不愿让他再忧心。

苏晋接着又道:“殿下放心,是郑允带十七走的,他们日夜驱车,眼下早已过了苏州府。我当日已发急函命沿途监察御史照应,亦发了急函去南昌府,请殿下南昌府的亲军卫去接应他,想必十七一定能平安。”

朱南羡看着她,不过短短几日,她便消瘦许多,好不容易抚平的眉间苍苍茫茫的又似起了雾。

他将目光移开,落在不远处的宫阁上,淡淡道:“我将金吾卫给你。”

苏晋蓦地抬起眼来看他。

“左谦。”

左谦一拱手:“末将在。”

“本王命你自即日起,只听命于都察院苏御史一人,要把她的性命,当作本王的性命一样保护。”

左谦道:“苏御史与殿下相交莫逆,此事便是殿下不提,末将与金吾卫众将士也会竭力保护苏御史安危。”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倘若有朝一日大局危矣,便送她离开。”

“是。”左谦道,顿了一下又说,“但末将也会拼尽性命救殿下出去。”

朱南羡的脸上早已苍白无血色,苏晋原还想再说些什么,起码要告诉他,他只要在这宫中一日,她便守上一日,说什么也不离开了。

可她看着朱南羡的样子,知道他伤重疲乏,眼下已是勉力站着,怕自己说了违他意的话惹他忧心,于是只好道:“我先走了。”又道,“殿下保重。”

朱南羡“嗯”着点了一下头:“你也要保重。”

苏晋与左谦离开后宫后,便觉得四周有些不对劲。

眼下申时已过,寻常到了这个时候,各衙司都已下值,何况眼下尚未开朝,多得是早走的,为何今日全都匆匆往一个方向而去。

苏晋心中生了疑,当即拦下一个从旁路过的,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此人是刑部一名六品主事,姓吴。

国丧之期,人人都是一身青衣皂带,吴主事愣了一下,发现眼前二人竟是都察院苏御史与金吾卫左将军,连忙行礼道:“见过苏御史,见过左将军。”又抬起头来问,“方才传旨,说今日申时二刻轩辕台上行刑,苏大人与左将军没接到吗?”

苏晋与左谦方才都在东宫,确实没接到什么旨意。

吴主事一想到都察院苏御史与沈侍郎相交甚密,不由道:“那苏大人赶紧过去瞧一眼吧,受刑的正是沈奚沈大人,听说竟要杖八十。”

苏晋一听这话就愣了,半晌才听到自己有些哑然有些恼怒的声音:“有审才有刑,眼下年关未过正值国丧且尚未开朝,是什么罪名竟要在轩辕台动刑?!”

谁知吴主事听了她这一问,竟也茫然:“苏御史是都察院的人,竟不知此案是都察院审得么?”他一顿,补了一句,“正是陕西道的税粮贪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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