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不搭后语,既十年没跟苏府来往,苏御史又如何及时得知其父过世的消息?”朱沢微道,“十三你与苏御史相交甚密,救他心切,这本王理解。但你不能为了救人就作伪证,为兄念你伤病未愈,暂不与你计较,你若再胡搅蛮缠,莫怪为兄连你一齐重惩。”

朱南羡道:“皇兄认为本王作伪证,是因此案尚未水落石出。本王虽是行伍之人,也知道审案定罪需人证物证俱在,眼下苏宛与太仆寺邱使丞尚在进京途中,皇兄单凭几样由通政司呈来的物件就要重罚一名四品御史,恐怕于理不合。”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忽然抱拳对着朱沢微一揖:“皇兄不如稍后几日,等苏宛与邱使丞进京,到时若仍证明苏御史有教唆纵容之罪,皇弟甘与她一同领罚。”

日暮戌时,大殿幽幽,朱沢微隔着昏黄的灯火看向朱南羡,片刻只道:“来人,再给本王多掌几盏灯。”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朱沢微其实知道他这个十三弟心思明透更甚旁人,但他自小所得的偏宠太甚,虽赤诚坦荡,却不愿直面这昭昭皇权背后的晦与暗。

都说刚则易折,朱沢微原以为朱南羡经此番大难,即便不会一蹶不振,怎么也要大半年才回缓过来。没想到这才短短月余,他这个从来一根筋的十三弟非但生出了这许多弯弯绕绕的心机,竟还能强压下对自己的痛恨,变得能屈能伸起来了。

是因为这个苏时雨吗?

朱沢微想,若十三还是从前的十三,暂不取他性命实也无妨,可他如今既要算,既要谋,那便是劲敌,是对手,是对自己而言,非杀不可的人。

眉间朱砂发出嗜血之泽,朱沢微神色一肃:“强词夺理。此案牵连之广,太仆寺卿,兵部员外郎皆可作证,何来没有人证一说?你可知被苏晋构陷的两名太仆寺官员明日便要被流放陇西?你让本王等,等什么?等着苏时雨将该嫁祸的人嫁祸了,该救的人救了,再来伪造好证据来本王面前自证清白么?”

一言及此,朱沢微再不看朱南羡,高声吩咐道:“来人!将佥都御史苏晋及为其包庇罪行的十三王朱南羡一并——”

话未说完,奉天殿的门忽被推开。

夕阳西下,柳朝明站在日暮最后一缕霞色中,目光自殿中扫过,凉凉开口道:“本官听说七殿下拿了我都察院的人,特来问问殿下,此人究竟所犯何罪?”

朱沢微的神情愈发阴郁:“刑部拿人的时候,柳大人也在场,竟不知苏晋利用职务之便,栽赃嫁祸太仆寺两名无辜官员,为其妹苏宛的救命恩人脱罪一事么?”

“若殿下口中的苏宛是杞州苏府的苏宛,”柳朝明跨过门槛,步入殿中,“本官可证明苏御史对其小妹上京一事并不知情。”

他说着,唤了一声:“言脩。”

少倾,言脩便自奉天殿外呈着一个托盘而来。托盘上除数封旧信之外,还有一张状纸。

柳朝明道:“杞州苏府的老爷是文远侯的故旧,这些年时与文远侯有书信往来,七殿下若看了这些信函便知,苏御史自十年前离家,确实不曾与苏府中人联系,便是她的近况,苏家老爷也是自文远侯处得知。

“去岁入秋,苏老爷最后一封信函里称身子每况愈下,大去之期不远矣。文远侯收到此信,托付本官打听,这才知苏老爷已于初冬去世。事后本官将此事转告苏御史,她才写了家书慰问。十年光阴,苏府变迁几何她不知,家中人添几何减几何她也不知,难道单凭一封去往苏府的家书,七殿下便要诬蔑我都察院的人以权谋私么?”

“正是如此。”朱南羡道,“苏御史将家书交给本王后,也曾言明不知苏府如今有人丁几何,要请本王的亲兵帮她细细问过。此言本王原封不动地转告了那名亲兵,皇兄既得了苏御史的家书,想必本王的亲兵也在回京的路上,皇兄等他回京,着他问过便知。”

朱南羡知道,朱沢微既得了苏晋的家书,那么这名送信的亲兵一定已遭遇不测,可也正因为此,朱沢微诬陷苏晋的阴谋才有了漏洞。

朱南羡续道:“苏御史的家书,本王看过,里头只提了苏老爷一人。至于这名苏家小姐,她既接了苏御史的信决定上京,想必是见过本王的亲兵,且打听过苏御史近况的。她一人之言终归是做不得数,皇兄可等本王的亲兵回京后,着二人对峙,看看苏御史究竟是否教唆纵容,抑或此事根本就是一场误会,是苏家小姐情急之下只提了苏御史的名,便被有心人借题发挥。”

柳朝明最后道:“倘七殿下信不过本官与十三殿下,也无妨,此处还有一份文远侯亲笔所写的证词,七殿下总不该信不过文远侯。”

齐帛远虽早已致仕,但他是昔年朱景元身边三位谋士中唯一还活着的人,身份非常人可比,朱沢微便是再大权在握,也不敢不卖齐帛远这个情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看来今日也只有放苏晋一马了。

朱沢微的目光自殿中扫过,从朱南羡到柳朝明最后落到苏晋身上。

他才不信苏晋只是杞州苏府的一个私养子,那苏家老爷另两个公子的画像他老早就看过了,与苏晋没有半点相似,且那二人文墨不济,连个秀才都没中过,怎可能有一个这样惊才绝艳的兄弟?既然有,苏府又为何要苏晋撵走呢?

他一直觉得苏晋的身份可疑,却一直未能查出什么,但今日一案后,他心中疑虑更深了。

朱南羡与柳朝明倒也罢了,他二人自苏晋入仕后便对她多有照拂。

可这个苏时雨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得孟老御史与文远侯同时关照如斯。

朱沢微蓦地觉得自己已触碰到了一个巨大秘密的边缘,他只要顺藤摸瓜,顺着苏晋与孟良与齐帛远瓜葛往深处查,就能抓住一个致命的把柄,一个足以致苏晋的命,致朱南羡的命,甚至还能令柳朝明元气大伤的把柄。

一念及此,朱沢微忽然一点都不生气了,他笑了笑,温言说道:“不提文远侯,苏御史此番有十三与柳大人同时作保,本王哪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呢?看来这案子的确是本王操之过急了,苏御史,你平身吧。”

苏晋方才被拶了指,眼下虽有缓和,但十指钻心之痛尚未平息。

她以掌末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额头已汗涔涔一片,可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只听朱沢微又道:“你这以权谋私的罪名的确是个误会,本王便不追究了。但朝廷损失的马匹确实与你有脱不开的干系,若放在寻常倒也罢了,眼下北疆即将战起,西北,岭南也有动乱,正是用马之时。

“苏御史一向勤勉,本王不欲罚你俸禄来弥补损失,且罚奉也不解失马的燃煤之急,苏御史足智多谋,不如你替本王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尽快为北大营添补上这损失的马匹?”

殿中除朱沢微一党,一共就站着三人,苏晋,朱南羡与柳朝明。

大随的民马官府都有载录,等闲不能调配,朱沢微又不让苏晋以俸禄弥补过失,那么他这话,只能是说给一个人听的。

朱南羡沉默一下道:“失了多少匹马?”

朱沢微道:“兵部报的是十九匹,但伤了多少就不知道了。十三你是领过兵的,知道战时用马,有伤残的有病痛的皆不可取,否则耽误战况岂非得不偿失?是以这回自广西征调而来的百余匹兵马,恐怕都不能用了。”

朱南羡淡淡道:“那便请皇兄具体说个数,这损失的马,全由我南昌府作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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