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阵没了朱祁岳指挥,加之腹背受敌,片刻之后,便摧枯拉朽一般被攻破。

虎贲卫与凤翔卫将朱沢微与朱祁岳的府军包围起来。

虎贲卫指挥使时斐与朱南羡道:“太子殿下,七殿下与十二殿下的府军都在这里了。臣尚未来得及清点人数,估计阵亡八百余人,还剩一千三百余人。末将方才已问过七殿下与十二殿下的踪迹,听说是往享殿的方向去了。”

朱祁岳兵阵守住的狭口有两条岔道,一通往枢星门,另一道是末路,通往升仙桥,升仙路,以及被称为升仙殿的享殿。

朱南羡刚想问朱祁岳与朱沢微为何要去享殿,一名兵卫慌不迭朝他这头奔来,跪地禀报道:“太子殿下不好了!享殿走水了,十二殿下与七殿下还在里面!”

朱南羡一听这话,立即抬目朝享殿望去。

远处果有滚滚浓烟腾升而起,只是溶在这新夜之色中,叫人辨不清。

手里握着的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朱南羡只怔了一瞬,拔腿便朝享殿的方向疾奔过去。

一旁的时斐对兵卫喝道:“快,分人去救火!”

朱南羡一路奔到升仙路尽头,只见整个升仙殿都溶在一片火海当中。

冲天的火光逼得人不敢靠近,周围纵然已有宫人在救火,但一缸一缸水泼过去,根本无济于事。

一旁有两个侍卫过来参拜道:“太子殿下。”

朱南羡急问道:“十二哥呢?朱祁岳呢?!”

两名侍卫即刻跪地请罪:“禀太子殿下,火势太大,殿门又从里头被锁住了,小人等……没法进殿中查看十二殿下安危。”

“废物!”朱南羡怒斥道,随即绕开这两人,大步就要往升仙殿闯去。

跟来的时斐与秦桑看到这场景,连忙疾步追上,跪挡在朱南羡身前道:“太子殿下三思!这样的火势,倘若有人在殿里,只怕还没被火烧到,已被那浓烟闷没气了。殿下您就是去,也无济于事啊!”

“……那要怎么办?”朱南羡怔怔地问,“十二他还在殿里。”

若朱南羡问的是旁人,时斐与秦桑或许还会带兵去找。

但他问的是朱祁岳。方才他二人率兵破阵时,的的确确看到朱祁岳往升仙殿这里来了。

时斐与秦桑的头同时磕在地上:“太子殿下节哀。”

这时,有一名凤翔卫领着一个兵卫走来,禀报道:“太子殿下,这名兵卫说身上有您的‘崔嵬’。”

朱南羡移目看去。

这名兵卫他认得,他是一直跟在朱祁岳身边的亲兵,是朱祁岳最信任的人之一。

亲兵解下黑布囊,里头果然是一柄通体墨黑,镶着鎏金暗纹的刀。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的“崔嵬”。

亲兵跪地,双手将“崔嵬”奉于顶上:“太子殿下,十二殿下一直命小人为您保管着这柄‘崔嵬’,他让小人一直将它带在身边,因他希望,有朝一日,将它亲手还给您。”

朱南羡默然良久,伸手握住“崔嵬”,将它取回。

夜色里忽然有苍凉的风袭来。

朱南羡仿佛自这苍凉的风中,听到朱祁岳一如往昔爽朗开怀的笑。

他说:“十三,你既收下了我替你保管的‘崔嵬’,那你我从今往后恩怨两清,还是好兄弟!”

他还说:“十三,拔出你的‘崔嵬’,你我再来比一场!”

升仙殿的火势已小了些了,随着时斐一声号令,兵卫纷纷取水向殿泼去。

苍凉的风变得凛冽,吹拂着人的衣袍发冠。

那名亲兵再与朱南羡行了个礼,随后起身退后,折转向升仙殿的方向。

他于夜色风声里,注视着眼前陷在火光里的殿宇。

十二殿下说,要让他将“崔嵬”交给太子殿下,如此可保他一命。

可是,他从八岁那年就跟着十二殿下,跟了十七年,他都不在了,他留着这条命又有什么用呢?

这名亲兵想,十二殿下,太子殿下已收下了“崔嵬”,您余愿已足,可以心安了。

面对着火光的方向,他跪地,俯身,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地拔出藏于腰间的匕首,蓦地自脖间一抹。

朱旻尔领着群臣过来时,见到的便是这鲜血四溅的场景。

亲兵的尸体了无生息地向前栽倒,宗亲群臣一下齐齐跪倒在地。

正在这时,升仙桥上,有两名虎贲卫领着一名内侍疾赶过来,朱南羡认得这名内侍,他常是守在明华宫,父皇身边的那个人。

内侍一见朱南羡便扑跪在地,涕泪横流地道:“太子殿下,陛下他,陛下他……驾崩了!”

这夜色里的风仿佛撞入五内,凛冽如刀,一下又自心头卷起。

朱南羡茫然地问:“你说什么?”

内侍泣道:“是今日酉时,奴才给陛下喂药时喂不进才发觉的,请医正来把脉,医正说,陛下申时已去了。”

申时,正是朱悯达与沈婧下葬之时,正是朱沢微与朱祁岳起兵之时。

朱南羡移目望向远处殿阁重重的随宫。

他的父皇,给予了他一生荣宠的父皇,以一副老朽的身躯,一直为他撑到今时今日,撑到他带兵归来,登基路上再无阻碍,然后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吗?

昭觉寺沦为不祥之地,皇帝驾崩,虽没有十二下的国丧之音响起,但随宫里也是要鸣号吹角的。

皇陵去随宫不算远,方才怎么没听到角音呢?

朱南羡很快又反应过来,是了,那角音即使响了,也该被这兵戈之声掩盖。

朱南羡回过身,看着这满地跪着的宗亲与群臣。

若说这些人从前对他只是恭敬居多,现在他们看着他的目光中已充满了畏惧之色。

想想也是,这些人亲眼目睹自己与两个亲兄弟起兵,亲眼看着自己把朱沢微与朱祁岳逼上绝路,锁在升仙殿里**而死。

而现在,他的父皇驾崩了,他就成了这个王朝名正言顺的帝王。

谁还会去管一个高处不胜寒的孤家寡人真正的所思所想是什么。

所谓青史,大概只会在书上所谓的“眼见为实”后,再提上寥寥几笔臆测吧。

升仙殿的火已扑灭了,宫人从里头抬出来两具焦黑的尸体。

衣衫与面貌已辨认不清,但从发冠上的被火烧得裂痕斑斑的稀世白玉,可以认出这两具尸身正是朱沢微与朱祁岳。

须臾,一名侍卫从升仙殿里搜寻归来,跪地捧一把烧灼过后不减锋利的剑。

朱祁岳的“青崖”。

青崖,崔嵬,世上英,原就是昔淮水之战后余留下的神兵利器,经烈火灼烧,焚而不毁。

群臣中传来轻微的啜泣声。

朱南羡移目望去,是卧在戚寰怀里的玔儿。

朱玔是朱祁岳之子,去年冬出生,如今才不到一岁。

他似乎是刚睡醒,却仿若有所感一般体悟到周遭的敬畏与悲恸,明明不谙世事一个小人儿,却只压低声音流泪,哭红了一双眼。

戚寰抬眼,目光与朱南羡对上,她沉默一下,似是下定什么决心,狠一咬牙,起身排众而出,抱着朱玔重新跪倒在朱南羡面前:“太子殿下,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朱南羡道:“皇嫂请说。”

“请殿下恩准,为小儿朱玔赐姓为‘戚’,让他从此做戚家人。”

朱南羡看着戚寰,片刻,垂下眼帘道:“皇嫂多虑了,我其实不会……”

不会什么?

不会斩草除根还是赶尽杀绝?

可是,他不也一样从没想过要朱祁岳的命。

戚寰道:“太子殿下误会了,臣妾只是可怜小儿自幼丧父,若养在王府,定会孤单寂寞,不如由臣妾带回戚府,与堂兄表兄一起长大,学他父王一样习武从军,保家卫国。”

永不生在帝王家,一生戎装保家卫国,这恐怕也是朱祁岳后来的心愿吧。

戚寰见朱南羡不答,一手扶着朱玔,一手扶着地面,伏地深深磕了一个头道:“陛下——”

朱南羡尚未登基,实不应被称作陛下,但此言一出,周遭群臣竟无一人敢反驳,只一齐将身子俯得更低。

“好。”朱南羡终于道,“本宫,准了。”

这时,礼部尚书罗松堂,工部尚书刘定樑,与户部尚书沈奚一起越众而出,齐齐向朱南羡施以一揖:“臣等——恳请太子殿下回宫主持大局。”

朱南羡的目光扫过他三人,最后落在沈奚身上,喉结上下动了动,道:“本宫……”

依大随的规矩,皇帝驾崩,储君自翌日起,便行新帝之名,为继任新君。

新帝当为先帝守孝四十九日,四十九日后,即行登基大典。

而在守孝期间,新帝的一切仪制都按帝王作准,连孝服都是素白云龙袍。

朱南羡知道他该赶回宫去,该赶到他父皇的塌边,亲自为他净脸,着衣,换袍,应当以储君之名,甚至以帝王之名,让这些经历了一番浩劫,惶惶不安的群臣之心得到安抚。

可是,他的阿雨呢?

见他没说话,沈奚三人又齐齐跪下。

所有人都跪着,只有苍茫的风声伴他一人而立。

朱南羡蓦地又想起他当年无力保护苏时雨时,沈奚对他的劝告。

你若真想保护谁,不然你足够强,要么她足够强,否则在此之前,爱而远之,未必不是一种保全。

他真是拼了命,一步一步,或是无从择选,或是竭尽全力,竟已要登上这万万人之巅,这个无人企及的位子。

可是,他的阿雨呢?他还是不能去救她吗?

跪着的沈奚似有有所感,抬眸与朱南羡的目光对上,轻轻地摇了摇头。

朱南羡的眸色一下变得非常寂静与难过,朱祁岳的薨殒与父皇的驾崩已让他觉得不堪重负,他现在只想去确认苏晋还活着,只要她还安好,他就还有力气撑下去。

但他知道,他不能。

“摆驾,回宫。”朱南羡终于道。

宗亲与群臣起身屏退于升仙路两侧,又再次跪地行稽首礼,为他空出一条该是帝王所行的道来。

这些人自明日起,就要改口称他为“陛下”了。

朱南羡沉默着自这条道上走过,足下仿佛沥着血。

走到枢星门,正准备登上皇辇,远处忽有一名凤翔卫亟亟策马进了正门。

这名凤翔卫正是他今早派去护送苏晋与安南使节的亲军卫之一。

朱南羡一见他,松开车辕,快步走上前去,急问:“怎么样?苏侍郎与安南使节可还安好?”

“禀太子殿下,护送行队走到白屏山附近,两侧山沿与山道上同时有火|药炸响,一路跟着的兵卫不知死了多少,连赵指挥使大人也身负重伤。苏大人与使节大人马车上的马匹被火|药所惊,摔下山崖,目下还不知生死。”

朱南羡愣怔地看着他:“既摔下去,怎么不去找?”过了一会儿,他又勃然大怒道:“一个马车你们拦不住?!本宫派了六百兵卫,你们一个也没法救人吗?!”

侍卫道:“太子殿下恕罪,太子殿下恕罪。只因火|药令山石崩塌,原本去救人的不少人又在路上遇到滚落的山石,或难以行进,或负伤丧生。小人在回来的路上遇到柳大人,他让小人将此事禀报太子殿下后,速从宫里再调药材,跟去的太医恐怕也不够,还要自京师一带召集大夫过去。”

这侍卫说到这里,又道:“还有一事。”他顿了顿,“赵大人命小人禀报太子殿下。他说,苏大人此番落崖,也是因为今早命人急着赶路。”

“赶路?”

“是,苏大人说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想早些回到宫里。其实火|药惊马之后,跟在马车一旁的覃护卫本可以拖住那马车的。奈何马车实在走得太快,到处都是落岩,才摔落崖下。”

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她是想,早些赶回来,与他成亲?

朱南羡整个人像被钉住。

明明夜已沉,薄暝时分那一穹灼烈如泣血一般的晚霞却一下扑入他的眼里。

自心头盘旋起的凛冽之风又如尖利的刀,又将他眸中这副艳似血火的景搅得粉碎。

碎得一片片纷纷飘零。

朱南羡原地晃了晃,忽然一下子跌跪在地,呛出一大口鲜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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