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

广廷市郊区一所高档小区内,一个纤细的黑影掠过天眼监控的死角,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一栋联排别墅。

越过半人高的灌木篱笆,便是别墅半埋式地下室的气窗,黑影撬开气窗外侧的金刚网,轻轻一跃便钻了进去。

主人家已经睡了,楼上鸦雀无声,黑影却极为小心,站在原地侧耳静听片刻,确定一切正常之后才沿着楼梯往地下二层走去。

穿过小小的酒窖,是一扇紧闭的电子门,黑影用戴着手套的双手在门锁上摩挲一番,掏出解码器接驳。几分钟后,只听“哔”一声轻响,门开了。

黑影静静立在门前,空气中忽然传来无声的震颤,足足持续了十秒钟才归于平静。

黑影吁了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微微放松了些,举步走进了里面。

门里是一间小小的书房,一侧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一侧是一排一人高的文件柜。黑影打开一把微型电筒,用光束在书架上扫了一圈,之后转向了对面的文件柜。

金属柜门发出“咯吱”一声涩响,在一片静谧之中分外突兀,黑影仿佛被这声音吓着了,轻轻抖了一下,顿了一顿才在里面翻检起来。

几分钟后,黑影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打着封条、印着火漆的文件夹。那夹子应该有些年头了,虽然存在柜子里,仍旧积了一层薄薄的尘土。

空气中弥漫起淡淡的土腥味,天花板一角的通风管被激活了,“嗡——”地一声运行起来,与此同时,书架忽然从中间分开,悄然滑向两侧,露出隐藏在后面一间宽阔的套间。

套间正中的沙发上,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端坐着,右臂搭在沙发靠背上,手腕微垂,修长的手指紧紧扣着一把手枪。

黑影悚然扭头,漆黑的眸子在暗夜中如同猫一般紧缩了起来,映衬着微型电筒的光线,流露出不可思议的惊骇的神情。

四目相对,无声的震颤再次出现,仿佛惊涛骇浪般席卷了寂静的空间。然而坐在沙发上的人却完全不受这强大的、可以停止一切的力量影响,左手一抬,打开了吊灯的遥控器。

幽暗的地下室瞬间一片雪亮,震颤戛然而止,黑影惊恐地后退一步靠在文件柜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瓷白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好久不见,宫以晴。”李维斯握着枪,深琥珀色的眼眸沉沉注视着对面的黑衣人,锐利的目光直直看进她惊骇莫名、又隐隐带着一丝疯狂的眼底深处。

沉默。

第三次震颤倏然到来,更加强大,更加恐怖,以至于吊灯的电流仿佛都被阻滞了,微微闪了一下。

剧烈的头痛袭来,李维斯不着痕迹地绷紧了咬肌,右手却缓慢而坚定地抬起,在这铺天盖地毁灭一切般的攻击中用枪口对准了黑衣人的眉心。

无声的威吓,这看似平常的举动比任何示威更具杀伤力。

震颤彻底消失,一大滴冷汗从黑衣人的额角掉落下来,渗入黑色棉布口罩,宫以晴的声音带着不可思议的绝望的沙哑:“不、不可能,你怎么能……”

“世界上总有一些意外。”李维斯淡淡地说,“宫小姐,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好几天了。”

沉默的对峙,足足过了半分钟,黑衣人才缓缓摘下自己的口罩,露出那张清丽孤傲的面孔。

“哦,原来这一切真的只是圈套。”宫以晴微微笑了,扬了扬手里的文件夹,“原来你们一直在等我来换这份遗嘱啊。”

李维斯慢慢垂下枪口,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沙发,点头:“请坐,我们聊聊。”

“聊什么?”宫以晴再次笑了,单薄的嘴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聊我为什么来换这份遗嘱吗?很简单,因为我是它唯一的受益人,也必须是它唯一的受益人。”

李维斯看着她秀丽的面容,和所有女明星一样,她非常精心地管理着自己的表情,一颦一笑无不精致完美,硬生生将七分的容貌修饰成了十分的动人。然而她无法隐藏自己眼神中的疯狂,就像宗铭说的那样,她已经快要崩溃了,强大的异能正在吞噬她的理智,刺激她的神经,把她变成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怪物。

“我早就知道你是警察。”宫以晴似乎已经完全冷静下来,袅袅聘婷地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仿佛身上穿着的不是黑色夜行衣,而是华丽精致的晚礼服,“那又怎么样呢?你们设这个局又有什么用呢?等到了我又怎么样?抓我吗?什么罪名?入室盗窃?”

她妩媚地笑了,恍惚间竟和妲拉有几分相似,眼波流转,明艳动人:“那你也未免太性急了,李先生,好歹等我换过遗嘱再动手呀!呐,现在我只是把原件从柜子里拿出来而已,就算这里的屋主要起诉我,也判不了什么重罪吧?毕竟这份遗嘱本身并不值钱。”

她掸了掸文件夹上的尘土,好整以暇地说:“倒是要感谢你呢,李先生,现在我不用看也知道,我才是遗嘱里确定的唯一的继承人。”

李维斯认同地点了点头:“不错,你确实是唯一的继承人,帕第死了,警方确定了你和通查的父女关系,再过几天,4月12日,你就会成为这九亿遗产的合法继承人。哦,还有五处不动产,若干债券……恭喜你,宫小姐,你再也不用看投资人的脸色,再也不用为了得到一个角色而绞尽脑汁陪尽笑脸,你像自己希望的那样,成为了一个有钱人。”

顿了一下,他一字一句地说:“代替你的死去的异母哥哥帕第,成为了一个有钱人。”

听到这个名字,宫以晴细长的丹凤眼微微眯了一下,俏丽的脸庞浮上一丝几不可查的薄怒。然而李维斯马上改变了话题,语气也放松下来:“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宫小姐,你为什么要帮妲拉?”

宫以晴一怔,继而眉端一扬,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维斯看了一眼手表,道:“一刻钟前,她已经被广廷市郑氏绑架杀人案专案组逮捕了……宫小姐,我很佩服你的计划,从加入《金属姬》,到利用片场火灾接近妲拉,到操纵帕第杀死郑氏父子,你的每一步计划都非常缜密,无懈可击。上次在泰国的时候,我用尽全力也没能追到你,我从来不知道你有这样的魄力。敢从几十层的高楼上垂绳而下,在没有拉威亚的状态下。”

他近乎感慨地摇了摇头,道:“我唯一想不通的是,你为什么要留下妲拉,留下这个唯一可能置自己于死地的漏洞?你今晚派她去律所,就没想过她会被抓住吗?你应该一直在怀疑这件事是警方的圈套吧?你凭什么这么自信,她不会把你所做的一切说出来?”

宫以晴的脸色变幻不定,猫一样的眸子暗波汹涌,愤怒、恐惧、杀意……仿佛有无数个人格在她的大脑中疯狂交战。李维斯注视着她的眼睛,双眉忽然一轩,淡然道:“好吧,让我们做个假设,假设你策划了这一切,假设在泰国我遇到的是你……那么,你愿意为我解开这个一直以来困扰着我的疑惑吗?”

宫以晴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尖俏的下巴微微一抬,道:“假设?有意思。那么也许我只是同情她,也许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许不甘心我们这样的‘弃子’像蝼蚁般无法自已地活着,在别人写好的剧本里。”

她抓着平放在膝盖上的文件夹,戴着黑色手套的双手越攥越紧,语气也越来越急促:“通查,我所谓的‘父亲’,在我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抛弃了我,我不能姓他的姓,不能光明正大地作他的女儿,只能顶着私生女的身份在一个看似光鲜实则污败不堪的家庭里战战兢兢地长大。在我的‘生父’穷奢极欲挥金如土的时候,在我的‘哥哥’挥霍无度一掷千金的时候,我在为了学费而打工,在为了得到一个角色的面试而上下奔波……我也是人,我身上也流着通查的血,我比帕第聪明十倍百倍,凭什么继承这一切的只能是他?”

宫以晴漆黑的眼眸迸发着骇人的精光,越说越是激动,清丽的面孔渐渐露出狰狞而疯狂的轮廓:“就因为我母亲是个弃妇,就因为我是个女儿,我们注定只能成为弃子,成为通查人生路上一抹不甚亮丽、甚至毫无存在感的风景?哈!他凭什么这么自信?他以为他是谁?皇帝吗?神吗?他在抛弃我母亲的那一天就该料到今天断子绝孙的下场!”

宫以晴瞪着眼睛笑了起来,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桀桀声:“哈哈,这是他的报应,也是他的荣幸,你看,我身上也有他的基因,归根结底他也不冤,对不对?”

李维斯默不作声,只静静看着她因为过度激动而涨红的脸颊。宫以晴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深深吸了口气,语调略微恢复了一点正常:“妲拉和我一样,也是一枚弃子,那么多的兄弟姐妹,只因为她长得最漂亮,就被送去做表演,扮人妖……最后因为相貌酷似那个女人,被陈桦用几万块买走,做了彻底的变性手术!你知道她其实从来不喜欢男人吗?你知道她内心从来不认同自己女人的性别吗?你知道为了钱把自己变成一个怪物的痛苦吗?”

她再次激动起来,月白色的眼底爆出细细的红血丝,近乎癫狂地对李维斯说:“可是即使如此,她仍旧单纯地相信着她的家人,陈桦让她去侍奉郑城那个老头子,她就乖乖地去了,陈桦让她给郑城下药,她就乖乖地下了!她以为她只要一切照办就能拿到一大笔钱,还清家里的欠债。她根本不明白那其实是她的卖命钱,她的家人早就把她这条命卖给陈桦了!”

宫以晴的声音越提越高,有种奇异的,金属般锐利的质感:“她怎么就不明白,她根本是个弃子,她存在的意义就是被折磨,被毁灭!世界上怎么能有这么愚蠢的人,自己已经身在炼狱,竟然仍旧充满善意地想象着身边的每一个人!那次片场着火,我离她那么那么近,只要她的手往前伸十公分就能抓住我,但她没有那么做,她就那样忍着痛苦转过去,让自己身上的火焰尽可能地避开我!”

她摇头,再摇头:“不,不对,我不能让她就这么毁灭,她应该像我一样,反转命运,报复曾经伤害和利用她的所有人!我要帮她,保护她,我要看着她像我一样成功,一样扬眉吐气!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宫以晴语无伦次地喃喃着,双目血红,如同暴怒的野兽。李维斯被她如刀般锋利的、几乎滴着血的话语彻底惊骇了,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中的枪。

然而最终她竟然奇迹般地再次平静了下来,理了理并不存在的裙摆,对李维斯莞尔一笑:“你要的假设,李先生。抱歉,也许我演技太好了,吓到你了吗?”

李维斯看着她的如花笑靥,有种不寒而栗的惊悚。

异能已经彻底控制了她的精神,分裂了她的人格。她是宫以晴,是那个一步步从底层打拼的师大校花;是林显贞,是那个野心勃勃不择手段的黑帮大佬的女儿;同时也是被伤害的,对世界怀着无奈的妥协的人妖皇后,妲拉。

她就这样疯狂代入着一切令她触动的“角色”,悲之以悲,喜之以喜,恨之以恨。

她早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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