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晰的记忆在某些关键点上却变得模糊起来,唐辉皱眉沉思,竟有些无法确定接受超级脑改造到底是他自主的选择,还是被伊藤健太刻意蛊惑的结果。

大约有些事身在其中的时候总是迷惘的,只有走出来以后才能隐约看清一些真相。

无论如何,最终结果是他接受了改造,把自己变成了恶魔的傀儡。

“从研究中心返回费城两天之后,博伊尔告诉我RIVER没有通过对唐晟的评估,因为我们之前完全没有从事医学研究的经验。”唐辉一边回忆一边低沉地陈述着,“我当时几乎绝望了,因为在研究中心的时候伊藤健太曾经给我介绍过新实验室的科研规模,我大致估算过投资额度,可以肯定如果拿到那笔钱我就完全能够盘活唐晟。”

他顿了一下,自嘲地笑了笑,道:“这大概是商场上最低级的战术了吧,所谓‘欲擒故纵’,我在别人身上用过无数次,但直到自己被套进去才发现面对诱惑保持清醒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当一个人身处绝境,求生欲会让他刻意放大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从而忽略一些潜在的危险,忘记应有的警惕。”

为了RIVER的投资,为了变成强大的异能者给父亲报仇,唐辉用自己和博伊尔做了交易。

他自愿接受超级脑改造手术,成为伊藤健太的第一个**实验对象,并接受他对自己的长期病理观察。而作为交换,RIVER将Ito的中国实验室项目全权委托给唐晟,并在他手术前一天付清了所有款项。

几天之后,唐辉带着他恐怖的大脑回到中国,在RIVER的帮助下力挽狂澜拯救唐晟。数月之后,“彼岸”实验室秘密建成,开始在中国境内展开超级脑研究。

“那么,‘彼岸’的日常运行由唐晟负责?”宗铭问唐辉,“伊藤健太呢?他也到中国来了?”

“不。虽然唐晟接下了‘彼岸’项目,但实际上只负责行政和财务层面的管理,直白地说,就是让它的所有文件合法合规。而它实际的运营是由‘第九基金’负责的。第九基金以慈善为名长期捐助一些公益医疗项目,‘彼岸’就挂靠在它麾下的某个研究所里。‘彼岸’所有的人员调配、科研进展,都直接向‘第九基金’负责。至于伊藤健太,他主要还是在美国的实验室工作,只偶尔去‘彼岸’巡视,顺便给我做一些检查。”

唐辉说:“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2025年圣诞节,那次他看上去有些奇怪,虽然他从来都是病态的、神经质的,但那次情况似乎格外严重。他给我做了常规的检查,之后破天荒地和我聊了很久。他谈到他父亲、他祖父,还有他曾经在抗战时期来过中国的曾祖。他说他们家是医学世家,他从小就把医学作为自己毕生的理想,但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却对自己从事的事业产生的巨大的质疑。”

那天西堰市下了很大的雪,他们在红酒会所顶层的品酒室里,伊藤健太喝多了,趴在弧形落地玻璃上感叹地说:“看,这美丽的世界,可惜它很快就要被雪淹没了……”

西堰市冬季经常下雪,但从来不会积得很厚,唐辉笑着说:“这里哪儿会下那么大的雪,明天早上天就会放晴了,雪水融化,又是灿烂的一天。”

伊藤健太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片,忽然默默地哭了起来,喃喃道:“白色,多么纯美,多么圣洁,像新娘的白无垢…………可它变成雪铺天盖地落下来的时候,却变得那么可怕,那么冷酷,将所有的生机都掩盖、冻死……变成腐烂的淤泥,化成驱虫的养料……”

唐辉瞠目,不明白大过节的他为什么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伊藤健太灌了大半瓶酒,像个孩子一样跪在窗前大哭大叫,长篇累牍地控诉着什么,还满地打滚儿。

唐辉哭笑不得,完全听不懂他的日语,又劝不动他,只好等他哭够了说累了睡着了,才将他抱到沙发上去醒酒。

那一夜伊藤健太反复呼喊着父亲和祖父、曾祖的名字,语气中充满痛苦和绝望,唐辉出于好奇将他的一句梦话录了下来,用APP翻译了一下,发现他说的是“爸爸,我应该切腹”。

从那之后,伊藤健太再也没有出现过,RIVER也再没有派人给他做过什么检查。唐辉以为他们的实验出了什么问题,也曾担心过自己的健康,但他派到郑氏的卧底那段时间终于查到了一些关于通查的消息,所以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了那边,再没有深究伊藤健太的事情。

“你是说,伊藤健太消失了?他离开了RIVER?”宗铭问道。

“我不知道。”唐辉说,“事实上我十分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那时候我对RIVER的了解还非常肤浅,以为它只是为了钱而进行一些法律所不允许的药物研究而已。后来我慢慢参与到‘彼岸’的事务当中,了解到它们的真实目的,才……总之,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如果伊藤健太那晚所说的话和他一直以来从事的工作有关,我非常怀疑他能不能活着回到美国本土。”

“你怀疑他被RIVER灭口了?”宗铭挑眉问,“RIVER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唐辉犹豫了一下,说:“其实具体我也不知道,我之所以这样猜测,是基于RIVER对那些‘实验体’的处理态度——‘彼岸’在过去一年多里灭口了几乎所有暴露出来的超级脑,我不觉得他们会放过伊藤健太。”

直到伊藤健太消失,唐辉都没有参与过“彼岸”具体的工作,他只负责通过唐晟掩盖“彼岸”的存在。但2026年初,“彼岸”的负责人怀特联系了他,告诉他一个“实验体”可能出了问题,需要他动用自己的社会关系,协助一个叫胡查理的人将这个实验体控制起来。

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唯一的实验体了,“彼岸”并没有像美国的Ito研究中心那样止步于动物实验,而是将超级脑改造大规模地使用到了活人身上。

他第一时间致电博伊尔,责问他为什么放任“彼岸”这种不负责任的做法,但博伊尔一改往日挚友般的模样,冷漠地告诉他这是RIVER和Ito的决定,作为唐晟的总裁他无权过问一切技术细节。

“不过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我还是可以告诉你,这些实验体都是自愿者。”博伊尔在电话里好整以暇地说,“和你一样,他们都是在了解了这个项目之后主动提出参与实验的。唐,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都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这一点,你最清楚不过了,对吗?”

唐辉第一次感觉到刻骨的恐惧,他意识到自己走入了一个陷阱,而设下陷阱的人,正一点点收紧他脖子上的绳套。

他的直觉是相当准确的,果然,几个月之后,那个胡查理一直跟进的“实验体”死了,不久之后,另一个“实验体”也死了。

秋天到来的时候,他接到了博伊尔的电话,这次,终于轮到他下地狱了。

“他要求我跟进胡查理。”唐辉的脸色变得分外惨白,不知道是出于紧张还是愧疚,右手神经质地抖着,“他说事情有了一些不好的变化,警方可能已经察觉了‘实验体’的存在,只有胡查理一个‘观察者’是不够的,必须有个更高一级的人为他‘善后’。”

“‘善后’?”宗铭问道,“你是指‘清扫’?或者说灭口?”

唐辉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才缓缓点了点头,说:“是的,灭口,他让我跟进胡查理,在关键的时候杀了他,保护‘彼岸’的秘密不被警方发觉。”

接到电话的时候唐辉简直惊呆了,万万没想到博伊尔联系他竟然是想指使他杀人!

虽然他每天都想亲手杀了通查和郑城,但那是他的杀父仇人,他可从没想过要杀掉自己不认识的陌生人!

唐辉不顾博伊尔的警告飞到费城,闯进他的办公室质问他为什么要杀掉那些无辜的“实验体”,为什么堂而皇之地指使自己谋杀。

博伊尔一反平时温文尔雅的态度,尖刻地反问他:“你为RIVER做过什么?你拿了RIVER那么多钱,过去两年多里为‘彼岸’做过多少工作?行政文件?税单?环保审查?笑话!这些事谁不能做?我们为什么要选你?”

博伊尔拍拍他的脸:“亲爱的唐,醒醒吧,天上不会掉馅儿饼,你该清楚RIVER在你身上的投资不仅仅是为了你给‘彼岸’做一个四平八稳的壳子!你在接受Ito改造的那天开始,就注定要为这个伟大的项目奉献终身!”

唐辉没料到他竟然露出了这样的嘴脸,愤怒地道:“不!我不接受!我绝不会为了RIVER杀人!我和RIVER的契约受法律约束,我将立刻停止和你们的所有合作!”

“你不会的。”博伊尔冷笑着说,“一旦有实验体落入警方手中,‘彼岸’立刻会暴露,而唐晟作为‘彼岸’的母公司必将同时名誉扫地、破产清盘!你,唐晟的总裁,伊藤健太最优秀的作品,下半辈子不是在监狱里度过,就是在研究所的笼子里度过——我想中国政府是绝对不会放弃你这样独特的样本的,他们早就想做和我们一样的事了,而你可以让他们的研究加快起码三十年。”

唐辉冷汗涔涔,博伊尔向他微笑,温和地说:“想想你的家人,唐辉,如果你进了监狱,你弟弟还能像个漂亮的王子一样拉大提琴吗?没有了你的保护,他很快会失去理智变成疯子,像个流浪狗一样死在街头破烂的纸箱子里。”

“住口!”唐辉厉声大叫,一拳揍在博伊尔脸上。博伊尔打了个趔趄,优雅地擦掉嘴角的血渍淡淡说:“这一拳就当纪念我们真挚的友谊,亲爱的唐,从今天开始,请你真正承担起自己的工作,为‘彼岸’扫清所有障碍。”

他打开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门外,一名收到RIVER捐款的修女正在接受媒体的采访,他微笑着说:“瞧,我的朋友,连上帝都不是免费的,何况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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