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李维斯静静坐在审问椅上,将尹式冷漠发挥到了极致。

霍克等了少倾,略带遗憾地说:“好吧,假设芯片上真的是你所说的什么《铠甲勇士》,那么你至少得告诉我如何解码。”

李维斯动了动即将麻痹的手指,嘲讽地问:“怎么,你对中国动画感兴趣?”

霍克摇了摇头,道:“不不不,我只是好心提醒你,AS18,在加布林监狱,任何人在我面前都不可以有秘密,因为我就是你们的上帝,在上帝面前你必须做到百分之一百的虔诚,否则……相信我,你会下地狱的。”

他语气平淡,几乎带着温和的意味,但李维斯却听得心头一紧,霍克身上仿佛带着某种看不见的阴鸷的戾气,让人不寒而栗。

“我不是基督徒。”李维斯定了定神,淡淡说,“我信仰**,在我的世界里没有神,也没有上帝,只有原子构成的分子,分子构成的血肉,血肉构成的人。你听说过达尔文吗?他说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从海里走上陆地,走进树林,再从树上爬下来,由猿猴变成人类。你是,我也是。”

“哈!”霍克哑然失笑,旋即“啪、啪”地鼓了两下手掌,道,“有趣,果然那个死胖子说的没错,你很擅长讲**的冷笑话。”

李维斯尽可能地欠了欠身,说:“过奖了。”

霍克笑着摇头,慢慢笑意从嘴角隐去,灰蓝色的眼睛玩味地看着李维斯,说:“看在冷笑话的份上,我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AS18,如果现在你告诉我那枚来自中国的芯片如何解码,我保证你下半辈子可以在加布林过上平静安全的生活。”

“这不是我想要的。”李维斯犹豫片刻,收敛起玩笑的神色,认真地道,“如果你们真对我手里的中国情报感兴趣,我可以考虑和你们做一笔交易——我要求公开审判,并转往警戒级别较低的监狱。在此期间,美国政府必须绝对保证我的人身安全。”

霍克摇了摇手指,道:“看来你对自己的处境还没有理智的认识,AS18,从你进入加布林的那一刻开始,就不可能享受公开审判这种奢侈品了,在我这里你可以交换的——或者确切地说,可以祈求的——只有后半辈子日子能够好过一点,室友能温柔一点,饭菜能新鲜一点,仅此而已。至于人身安全,你倒是不用担心,相信不管是朝鲜人还是中国人,都不可能潜入这座海底监狱来谋杀你。”

他的态度冰冷而强硬,仿佛深不见底的死水,时刻准备将反抗者的生命吞噬溺毙。李维斯心跳加速,但脸上仍旧保持着骄傲与淡定,嘲讽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道:“不是我不相信你的保证,霍克先生,只是……你有多大?四十?四十五?你确定你能活满我的下半辈子?就算你寿命够长,难道就没想过晋升?如果你下半辈子都打算在加布林当典狱长,那和我这个囚犯又有什么区别?”

霍克苍白的面孔浮上一丝怒气,然而很快便消失了,从鼻孔里重重呼了一股气,道:“你会知道区别的,AS18,你很快就会知道,即使是囚犯,坐牢的方式也有很多很多种的不同。“

说罢,他不再继续这场无聊的审讯,按了桌上的铃。

两名戴着面具的狱警推门进来,霍克合上文件夹,对他们道:“带新人去禁闭室,他需要一个适当的环境来反省一下自己所犯下的罪行。”

狱警将李维斯从椅子上解了下来。霍克在门口停住脚步,回头,给他一个微笑:“其实都是一样的,AS18,我说过,在这里没有秘密,不出三天你就会哀求我聆听你的忏悔。你并不了解你自己,人类对沟通的需求其实比食物还要强烈,尤其在加布林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流逝,天大的秘密对你来说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李维斯被关进了一间极为狭小的禁闭室。

这是一间长和宽都不足一米二,高不足一米五的小舱室,除了墙角有一个小小的马桶,其余空无一物。

也就是说,无论李维斯是站着还是躺着,都无法彻底伸展开自己的身体,只能选择坐着或者蜷缩身体躺在地上。

房门关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也消失了,四周陷入绝对的黑暗。李维斯摸索着靠墙坐下,发现这里的墙壁和地面都是塑料做的,连马桶也是,应该是防止犯人自杀或者自残。

没有光,没有声音,连触觉都被尽可能地模糊了,这是典型的感觉剥夺式禁闭。

李维斯的心慢慢沉了下去,这是他最害怕遇到的刑罚,比电刑水型都更恐怖,因为曾经有科学家做过感觉剥夺实验,几乎没有人能够在这残酷的实验中全身而退,最高纪录也不过能撑十天而已。

而且那个创造了最高记录的实验者最后还得了严重的心理疾病,后半生几乎无法正常交流,也无法再从事曾经的工作。

那么,霍克打算关他多久?

想起霍克那双冷漠的蓝眼睛,李维斯打了个寒战。

现在唯一可以祈祷的,就是桑国庭能够尽快启动罪犯交换计划,用血皮迫使DHS保障他的健康和安全。

黑暗中人的感官被无限地放大,李维斯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甚至听到自己血液涌动的声音。他蜷缩起膝盖,用手指摩擦踝部脚镣的擦伤,让疼痛令自己从恐惧中抽离出来,尽量冷静地思考要如何撑过这场可能会非常漫长的禁闭。

宗铭曾经告诉过他,感觉剥夺最可怕的是失去时间感,一旦时间错乱,人的生理机能也会随之错乱,最终导致精神崩溃。所以抵抗这种禁闭,一定要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利用身体残存的本能,尽可能地保持规律作息,人为地给自己制造时间感。

李维斯做了几个深呼吸,伸直双腿闭上眼睛,开始在脑海中回忆自己的前半生,以一年为单位有规律有计划地总结自己的生活。

他曾经在石湖农场做过测试,以固定格式回忆的话,每总结一年大概需要一个小时。

一开始他有点紧张,毕竟在自己家里和在加布林的禁闭室里心理压力是完全不一样的,但也许他这个人生性乐观,也许是宗铭教育得法,没过多久便强迫自己进入了平稳的回忆。

幼稚园的游园会,四岁的生日……妈妈卖掉房子,带着他回德克萨斯接手外公的餐馆……Eden来探望他,带他去迪士尼……男人戴着跳跳虎发夹,背影那样高大,巴斯光年背包上插着一个粉红色的棉花糖……

等等!

李维斯蓦地睁大眼睛,他发现自己竟然回忆到了伊登,那个他血缘上的父亲,在他孩提时代便抛弃了他的男人。

伊登带他去过迪士尼?给他买过棉花糖?

是吗?

李维斯在黑暗中抹了抹自己的额头,完全无法确定这回忆是真的,还是他潜意识中因为渴望父爱而产生的幻觉。曾经有一阵子他非常渴望年长男性的关怀,羡慕那些可以和父亲周末打棒球的男孩,那段时间他曾很多次梦到伊登带他去爬山,带他去游泳,带他出席学校的嘉年华……

但似乎从没梦到过他们一起去迪士尼。

李维斯怔怔思索着,莫名又想起一些零碎的梦境——涌流的波涛、三轭帆船、拥挤的难民……似乎自从回到美国,确定地说是自从受到警方的迫害以后,他的大脑就开始随机地产生一些无法解释的画面。

那些画面既真实又虚假,让他混乱,让他迷惘。

但有那么一刹那,又给他一种“正在接近某些真相”的错觉。

李维斯在漆黑的禁闭室中呆呆坐着,良久良久才恍然悟到自己正在坐牢,正在被关禁闭,于是狠狠掐了一把自己肿胀的脚踝,继续之前的固定格式回忆。

思考是抵抗孤独最有效的武器,但同时也可能是让人无意间滑向崩溃的捷径,因为过度沉迷于精神世界很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分不清现实与虚空。李维斯牢记宗铭的警告,每回忆完一年的时间,就在狭窄的禁闭室里做一组力量训练,让身体产生极度的疲惫感,从而将自己从意识的淤泥中拉出来。

空间所限,他只能做一些类似卷腹、俄罗斯转体的动作,这种时候就十分后悔当初为什么没学瑜伽,或者学点儿道家打坐什么的也好啊。

其实还有一个最能让人放松并感受到**存在感的活动,那就是自慰,撸一把能让一个男人最大限度体会到身体的奥妙,但李维斯轻易不敢使用这项必杀技,因为他刚刚经过四天饥寒交迫缺乏睡眠的生活,实在不敢浪费自己有限的体力。

万一霍克也是饿饭爱好者呢?

为了弥补这一缺憾,他只能在锻炼和思考的间隙回忆一下自己没羞没臊的新婚生活。

话说回来,他们俩那时候真是淫荡啊……

值得庆幸,当他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饥饿时,禁闭室的门响了,门上的小格子被打开,一束暗淡的光线投进来,接着有人从外面给他递进来一个热狗、一瓶冷水。

离他被关进来应该有十个小时左右了,李维斯下意识地往那束光线扑过去,带着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渴望。然而不过一秒钟光线便消失了,小格子关闭,狱警的脚步姗然离去,四周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短暂的光明尽管极为微弱,但却让黑暗显得那么残忍,那么恐怖,李维斯背靠着门剧烈呼吸,听到自己吞咽唾液的声音,眼睫眨动的声音……他摸索到热狗慢慢地咬着,连牙齿咬破肠衣的声音都像炸雷一样清晰。

才十个小时而已,接下来还长着呢。

李维斯不断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让自己绝望。

他抓着自己的脚踝,轻轻摩挲麦穗纹身的位置,那是宗铭亲手帮他纹的,还答应他如果将来洗不掉,自己就陪他在同样的位置纹一个一模一样的。

是的,他不孤独,虽然他身在地狱,但UMBRA所有人都陪着他。

他们都和他在一起。

李维斯在内心从一默数到十,调整呼吸,继续之前的固定格式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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