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好疼。

五脏六腑俱是着了火。

男童蜷缩在青席上,冷汗浸湿了白色小衫。

灯火长明的大殿中,女侍提着一盏盏红灯,鱼贯而入。为首的女子红服金冠,面纱覆脸。那双勾魂夺魄的凤眼上挑着,往旁边的宾客席斜了一眼。

眼波流转。

众生颠倒。

她……是谁?

男童的嘴唇被咬得发白。

“这件小东西呀,是我魔门独一无二的青丝镯,意为三千青丝可为君挽,从此碧落黄泉,只绾一人之心。”

“真奇怪,你的身体是冷的,怎么就耳朵红得厉害?”

“打我也好,骂我也罢,我的命都是你的。”

谁?

是谁在说话?

“疼不疼?”

“不……不疼……”

“不疼,便好。”

“那我便不同你一起回去了。”

她走得决绝,深雪中再无回头。

碎骨之痛,寸寸深入。

血蜿蜒了一路。

梦境的画面又是一转。

“妾身说,恭喜天道大人贺喜天道大人,您很快就能断子绝孙了呢!”

……不。

“你是天道,是众生命运,是天地至尊,为了大道公正,为了众生平等,你不应有情,不应有欲,纵然是一时的羁绊,也只能留在世间。”

不是的。

他拼命想要反驳,却只能徒然看着她笑着坠着眼泪。

“你为了以绝后患,当场碎了我的天魔骨……七十二根,不多不少。”

“命运嫌我碍眼,作为蝼蚁还能怎样?无法反抗,不过是一死!”

“我能如何!”

“你滚!你别碰我!”

一句比一句绝望。

男童揪住胸口,低喃着,“琳琅,心肝儿,不要……”

直到——

“死了。”

“死了!都说死了!阿娘是被你害死的!你还我阿娘!你还我啊!”

“爹爹,你把,你把阿娘还给孩儿,孩儿会好好听话的,孩儿,孩儿给你磕头了……”

对不起,对不起,父亲无能为力。

“啪!”

小孩打落父亲的掌心,眼里满是仇恨。

“我,天魔琅琊,于此刻立誓——”

“天道不公,诛而代之,至死……方休!”

“不!!!”

一道身影摔下床底。

梦碎了。

他醒了。

“吱呀——”

房门被人推开,二八女郎捧着铜盆,宠溺笑道,“阿弟,你睡相又不老实了,快来洗把脸。”

“……阿弟?”

玉无雪抬起眼,煞白的小脸上残留着泪痕。

师兄师姐不会这样唤她的。

这是哪里。

这人又是谁。

“哎呀,你怎哭得像个小花猫?可是被魇着了?手也好冰。”女郎捧起他的手腕,往嘴边呵了口气。

玉无雪猛地抽开。

女郎抿嘴,打趣道,“行,我家崔小郎君说了,只有你家的媳妇儿才能碰你——崔小郎君,用膳时辰已到,你若是不多吃点,长些肉,日后可是连提剑的力气都没有,还怎样仗剑天涯扬善惩恶呢?小花猫儿,快洗脸罢,水要凉了!”

……崔小郎君?

好熟悉的称呼。

他怎么想不起来了。

玉无雪双手探进铜盆里,捧起一抹温水。

水面映出了一张陌生的、稚气的、又有点凶的面孔,而眸光却是澄明冷淡的。

那像是一尊魔王里住了一檀心佛。

崔小郎君。

崔小郎君。

崔小郎君。

“景哥儿今日是怎么了?”饭桌上,母亲有些忧心,探了探小儿的额头,“莫不是昨夜寒凉,入了病气?”

他唇薄微淡。

崔家姐姐温柔娴静,待嫁闺中,也有几分女儿淘气,“娘,咱们的红景小弟兴许是想小玩伴了,您呀,就别管他了,这混世小魔王,成天拈鸡惹狗的,该他受的。”

父亲则是咳嗽了声,“红景啊,你也十岁了,别再欺负人小姑娘了啊,玉先生体弱,膝下只有一女,眼珠子般疼着宠着——”

男童摔下碗筷,疯了般往外跑。

家人见怪不怪。

“怎么又跑了?景哥儿,快回来!”

“算了,等他饿了自然会吃的。”

小院里飘出红豆饭的香气和絮絮低语。

男童冲出了院门。

拐角撞上了人。

小姑娘哭哭啼啼的,从地上爬起来,接着跑。

他心口一滞,拽住了对方的手腕。

“呀,好疼,你放手呀!”

娇气、莽撞,正是杏子未熟时候。

“……琳琅。”他沉默了片刻,“你是玉琳琅。”

是他燃烧了天外化身,重回过去见到的琳琅。当他寻到她时,她七十二根天魔骨俱碎,丧失了求生意志。他抹除了她的半生恩怨记忆,带她到了一处叫琉璃镇的地方,养伤隐居。

只是,为什么他会变成崔家的小郎君?

崔小郎君,崔红景,左邻右舍避之不及的混世小魔王。

去年岁末,他的小姑娘还跟人打了一架,打得嘴角破皮,令他心疼不已。

后来……

后来这对小冤家成了婚。

是他允的婚。

是他梳的头。

亦是他送的嫁。

他从她的男人,变成了她的父亲。

可——

他才是天道至尊,寻常命运有什么资格,一而再,再而三,摆弄他?

指节缓缓收紧。

他眼底渐生戾气。

“疼,好疼啊,你放手啊,小混蛋!”

小姑娘生气地甩动。

玉无雪缓慢抬头。

从现在起,他是崔红景,崔家小郎君。

“喂,你撞了人,吱都不吱一声,未免太过分了吧。”他的语气从生涩到自然,“正好,你上次不讲理,踢了我脸一脚,害得我足足养伤了半个月,这笔账今日算也不迟。”

小青梅畏惧他,可嘴皮子还是那么骄横,“你一个男的,又不靠脸吃饭,这么揪着不放,有意思吗?”

“有意思,本少爷觉得非常有意思。”

小姑娘一噎。

她踢着街边的小石子,郁闷道,“爹爹欺负我,你也欺负我,都是坏人。”

崔小郎君握住了她的手。

小姑娘愣了愣,试图挣脱,反被握得更紧。

“你,你干什么呀!”

男童直视前方,“想闯荡江湖吗?我可以带你私奔。”

“……江湖?私奔?这什么呀?”

男童偏过头。

明明是幼小细嫩的躯壳,身量还不足成年男性的腰际,而语气笃定令人信服。

“我们可以去一个热闹的、有花灯、有桃片糕的地方,就我和你,再没有旁人。”

小姑娘迟疑一瞬。

“那我爹爹……”

“等你玩腻了江湖,我们再回来看他。崔家会照顾好他的。”他鬓角小发随风飞扬,“怎么,你不愿意?还是继续被欺负?”

小青梅冥思苦想,最终吐了口气。

“好吧,我跟你走。”

两只小手握在一起。

檐铃荡荡,车马粼粼,日光拂开了薄雾,街道市井充斥着嬉笑怒骂。天命牵住他的小姑娘,走过酒肆、茶楼、当铺、金银坊、抱琴台,经过小贩、游客、富商、官绅、僧人、儿童,春风离了岸,微醺着过路人的耳目。

走。

快走。

“你走得太快了,我,我脚麻了。”

玉无雪抿唇看她,小姑娘怯怯低头,“是真的,我没出过远门。”

“……娇气。”

“人家才不娇气呢。”

小姑娘眼巴巴盯着经过的糖葫芦串。

不多会儿,她手上就多了一串。

“姓崔的,崔红景——”小姑娘舔了两口糖渣,“嗯,看在你对我好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之前的事了。”

男童伸出指头,将她粘着唇的发丝勾回耳边。

“我还能对你更好。”

她瞪圆了眼。

“还能更好?难道,难道是天天请我吃云片糕和糖葫芦?”

男童眉眼有了几分潋滟。

“对。”他略带诱哄,“你只喜欢我一个人,我就天天请你吃。”

小姑娘似懂非懂。

“拉钩。”

“拉钩!”

不远处传来一声声焦急的呼唤。

“……琳琅!你别吓爹爹!”

“小弟,小弟,你在哪儿?”

两家人出来寻人了。

崔红景冷眼看着那男人将他的小姑娘抱在怀里,揉着她的发旋儿,如同珍宝失而复得。

懦弱,无能,还心软。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

这次,他绝不会放开。

“哗啦——”

梧桐叶沙沙作响。

白衣少年手持长剑,如江河起浪,雷霆万钧,一身清辉湛然。

邻家小女踩着矮梯,兴致勃勃观战。

快了。

她年岁到了,该许嫁了。

玉无雪簪了一朵海棠花,以剑赠之。

“送我的?”

玉小娘子兴奋扬眉。

“琳琅,嫁给我。”

她手指捻着花枝,笑得眉眼弯弯。

“好呀。”

大喜之日,新郎官牵着红绸,引着新娘跨过门槛与火盆。

“恭喜啊,天作之合,早生贵子!”

“来来来,多喝一杯!”

崔红景披挂着红绸,脸庞俊美,被宾客们围在中间。他听见“自己”说,“姑爷不善饮酒,我替他喝。”

呵。

他看向自己掌心纹路,淡得很看不清生死命数。

可那又如何?

他终归赢了。

崔红景抚平凌乱衣襟,踏入喜房。

他倒了两杯酒,端着走近新娘。

盖头滑落肩膀。

今晚的她红妆艳饰,曾经是他让镇上最有福气的十全老人给装扮的,他作为父亲,看完了全程,知道眉如何画才美,知道唇如何涂才艳。

“崔红景——”

“叫夫君。”

她含羞带怯,“夫君。”

他将酒杯递到她眼前,“喝了这杯合卺酒,你我,便永结同心,生生世世,再不分离。”

两人缠臂而饮。

“咣当——”

金樽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新郎的唇边溢出暗红的血。

而新娘则是笑意满脸,“我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你自投罗网,玉无雪,你以为你变了副模样,我就认不出你了么?你碎我七十二根天魔骨,废我根基,毁我道心,今日,我便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崔红景倚着红幔,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他低低笑了。

笑声荒凉又阴冷。

“假的,终究是做不得真的。”

“你不是她,不是……该死,万物都该死!”

他怨戾丛生,天阙长剑应誓而出。

喜宴沦为人间炼狱,鲜血溅上了他的眼。

崔红景面无表情,他伸出双指,轻轻抹开,划开一道阴森血痕。

是冷的。

他持着滴血的剑,久久站在院子中间。

不知过了多久。

月光亘古不变,将肉身照成了尸骸。

直到一日,有人闯了进来。

“无雪——”

熟悉的嗓音。

他抬起了凝霜的睫毛。

那人一身红裙,腰环血扇。

“一个幻境,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她跑上来,双手捧起他的脸,倒吸一口气,“你的眉心长了红线……你入魔了?!”

入魔?

众生天命入魔,可真是个笑话。

“天魔沙华。”

“……什么?”

琳琅扬颈,目露迷惑。

入魔的天命拥着她的腰肢,像是秀骨清像的佛睁开了欲眸。

“今夜月光很好,我想看清楚……”

他舌尖厮磨着她耳后的朱砂痣。

“与我交欢之际,它是如何,一步步在你身上绽放的。”

你试过与魔堕落沉沦的滋味么?

让夫君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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