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景行发现自己拍出的那三掌也洗漱被沈峤化解时,想也不想转身便走,根本没有所谓“要面子不要命”的坚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桑景行刚刚从元秀秀手中夺来宗主之位,甚至还未享受够,他舍不下的东西太多,注定不可能像沈峤那样置之死地而后生。

所以单就战意而言,他已经输了!

在他转身奔逃之际,剑光自身后掠来,兼以“天阔虹影”的轻渺,紧追不舍,飘然而至。

许多人毕生练剑,却至今未曾见过这样轻灵几近神仙法术的剑法,当即都看愣了眼,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桑景行只觉背心先是一阵冰凉,紧接着传来剧痛,他无法相信“天渊十六步”竟然会输给“天阔虹影”,一开始的胜算早已荡然无存,心头只剩一片恐惧,他加快了脚下步法,恨不能将数十年轻功成就都运到极致,身形快得化作一道轻烟,直接从众人视线范围内消失,地上只残留一片斑斑血迹。

白茸时时关注这边动静,见状美目一闪,娇呼道:“师尊,您怎么样了!”

便也弃了乐安,直接朝桑景行离开的方向追上去。

萧瑟暗恨白茸狡猾,更恨自己慢了半步,一个没留神,便被边沿梅一掌拍在胸口上,吐了血,又连退数步。

那头沈峤没有去追桑景行,而是回过身。

他这才看见,郁蔼胸口上插了一把银锥,锥子不过树枝粗细,却已没入大半,对方口角正汩汩流血,脸色煞白,显然情况不妙。

沈峤将人从云畅怀中挪过来,搭着他的手腕灌入真气,心下却是一沉。

对方遭到暗算时已经是受了伤的,从山地爬上来又耗尽力气,如今还替自己挡了这一击。

脉象微弱,正是风中残烛,强弩之末,恐怕大罗金仙也回天乏力。

但真力灌注进去,终究还是有些用处的,郁蔼的身体微微一震,慢慢撑开眼皮。

等到看清抱住自己的人是沈峤时,他一把抓住沈峤的手,微弱道:“二师兄……阿峤……”

“是我。”沈峤再有气,这些气也在他为自己挡下暗袭时消了大半,此时只觉有些心酸,嘴上还安慰道:“你别急着说话,好好休息,我会为你疗伤的。”

郁蔼轻轻摇头,费力道:“方才,对你出手的人……是谭,谭元春!”

沈峤惊怒交加,举目四望,原本应该正与突厥人交手的谭元春此时早已不见踪影,至于段文鸯,则正被其他两位长老缠住,也暂时分不开身来找沈峤的麻烦,边沿梅对他道:“别担心,刘长老已经去追了,我也过去看看!”

说罢又对云畅乐安的师父孔增道:“这里就有劳孔长老了。”

孔增来得晚,不知他身份,见他与沈峤熟稔,自然不敢怠慢,忙道:“道友放心便是,此处有我!”

谭元春与突厥人勾结,暗算郁蔼一事,沈峤虽然意外,却并不觉得太过震惊,只因害人者人恒害之,郁蔼当日暗算他,也早该想到有朝一日别人会将这些都用在他身上,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自己面临生死关头时,郁蔼竟会挺身而出,来舍命相护。

“阿峤,你还恨我吗?”他这样问道。

“我不知道。”沈峤不愿欺瞒他,“师尊当年将掌教之位传给我时,我绝没想到会发生后来这些事情,如果能够料到,我一定不会继任掌教。”

“我也……没有料到,”郁蔼苦笑一声,继而咳嗽几声,嘴角又有新血溢出:“我曾经觉得……自己做的,都是对的,是师尊太保守,是你太无用,可,可是,我后来才知道,错的人,由头到尾,都是,咳咳,都是我!”

沈峤沉声道:“玄都山长久以来封闭山门,闭目塞听,与世隔绝,已经到了不能不改革的地步了,在那之前,我一心一意想要守好师尊传下来的这份基业,想要将你们保护好,却从未想过,这个办法对玄都山是否合适,你错只错在与突厥合作,错在对我下毒,你对玄都山的这份心思,却是连我都及不上的。”

郁蔼:“终究还,还是我错了,我不该不相信你,不该起了贪婪的心思……”

他剧烈咳嗽起来,血也流得更加汹涌,沈峤一惊,试图注入更多内力,却发现自己的内力进了郁蔼身体里,就如泥沉大海,杳无踪迹。

“所以,我现在,把命还,还给你,你别恨我了,好不好,阿峤?”郁蔼恍若未觉,兀自握着沈峤的手。

沈峤的眼泪一颗颗落在他手背上,烫得郁蔼微微一抖,但他却反而露出笑容:“你,你为我哭了,是不恨我了,对吗?”

“我不恨你了,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去拜祭师尊。”沈峤道。

温暖的触感令郁蔼感到留恋,他的思绪因这句话而禁不住飘远:“我多么希望,咳咳,回到小时候……你代师尊教,教我和袁瑛练剑,虽然板着小脸,可怎么看,都很可爱,我追在你身后,想让你喊,喊我一声师兄,你被我烦得不行,只能到处躲着我,我就到处找,找啊找……”

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至不闻。

握住沈峤的手缓缓松开,就像主人终将流逝的生命,悄无声息,滑落下来。

第121章

沈峤久久不动,那一瞬间,周围的刀光剑影悉数褪色失声,他抱着尸身逐渐冰凉的郁蔼,微微垂首,不知道在想什么。

也许是想起许多年前,他们师兄弟几人在山上同吃同睡,一起练武的光景。

然而旧梦难寻,物是人非,过去的终究无法再回来。

就像有些错误无法弥补,有些裂痕永远无法复原,人死了,也不可能再复活苏醒。

方才一幕让云畅也禁不住跟着难过掉泪,但他毕竟是旁观者,想起当下处境,很快就回过神,忙连声喊:“沈师叔,沈师叔!”

他见沈峤一动未动,还当对方已经伤心得失了神智,不由有些着急起来。

举目四望,局面对玄都山来说其实并未好转太多。

虽然少了一个最强大的桑景行,但合欢宗大部分人还在,萧瑟刚才被边沿梅打伤了,但伤势并不严重,此时边沿梅跟刘阅去追谭元春,玄都山长老七去其二,剩下五个,既要牵制段文鸯,又要应付段氏带来的突厥高手,以及萧瑟等人,实在颇为吃力。

孔增虽然位列长老,但他的武功与段文鸯相比还略逊一筹,此时被对方咄咄相逼,一个招架不住,连剑都差点脱手而出,脚法一乱,身形跟着踉跄两下,往后跌去,他既要顾及身后,前面就留出空门,段文鸯一条软鞭被真力灌注,顿时笔直如剑,点向他的胸口,去势汹汹,杀气腾腾。

若被这一下点个正着,只怕孔增胸口就要多个大窟窿。

云畅见状大急,忙提了剑上前帮忙,但他速度跟不上眼力,哪里还来得及,当下慢了不止三四息,段文鸯的鞭子已经碰到孔增衣裳,眼看就要衣裂入肉,云畅下意识啊了一声,只当自己要亲眼见证师父的死。

就在此时,眼前一道虚影闪过,云畅还当自己眼花,刚眨了一下眼,便见段文鸯的鞭子已经收了回去,孔增身旁多了一个人。

“沈师叔!”云畅禁不住叫起来,语气里带了连自己都不自觉的惊喜激动。

“将你郁师叔搬到一旁,刀剑无眼,别让人毁了躯体。”沈峤头也不回道,伸手扶了一下孔增,又朝段文鸯掠去。

段文鸯本以为他方才与桑景行交手,难免气力不济,水准大失,谁知对方真力竟似永不枯竭一般,绵绵不断灌注剑身,又以剑气荡出剑光,几近天衣无缝,令人无从破解,任由段文鸯鞭法高明,也不由生出一种无法下手的无力。

“沈道长有话好说,何必动刀动枪!我与桑景行不同,咱俩可没有深仇大恨,今日前来,也不过是得了谭元春之邀,郁蔼之死,也全因谭元春下手,冤有头债有主,沈道长可要明鉴啊!”

段文鸯与其师不同,他虽然天分奇高,成为狐鹿估座下最得看重的弟子,但他身有胡汉血统,本身就注定不可能像他师父那样在突厥生来受到尊崇,所以他的行事风格,也与狐鹿估截然不同,更会考虑实际利益划算与否。

虽说师徒如父子,但连虎父都会生出犬子,同理,师父厉害,徒弟未必厉害,像祁凤阁英雄一世,几个徒弟却都各有个性,最终也走了不同的路子,哪怕祁凤阁再生,也不可能强迫每个人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走。

因而,若换了狐鹿估在此,兴许会与沈峤力战,直至分出胜负,段文鸯则不同,他眼见今日目的已然达不到了,便开始设法脱身。

沈峤淡道:“谭元春不在此地,现在任你说什么都可以了,等我擒下你,再与谭元春对质便可知道真相。”

他嘴上虽然如此说道,剑势却稍有减缓,段文鸯见事有转机,心下也是一喜,忙道:“我与沈道长屡屡交集,虽无甚交情,却也知你为人恩怨分明,最是仁厚不过,仔细论来,当日害你落崖之人,我师弟昆邪已丧命你手,郁蔼如今也死了,恩怨本该告一段落。”

沈峤:“这么说,你们之所以会选择今日上山,也不是为了图谋玄都山,趁虚而入了?”

段文鸯面不改色笑道:“在其位谋其政,这是你们汉人的话,你我立场不同,做的事情本来就不同,我为突厥利益着想,无可厚非,你不该因此怪罪我,若非谭元春暗中传信,告诉我们今日会定下新掌教,我们也不会知道此事,说到底,还是攘外必先安内啊,沈道长!”

话说到这里,连沈峤也不能不佩服他的脸皮:“郁蔼说他曾遭人暗算落崖,这其中可有你的手笔?”

段文鸯大大方方承认:“有,不过那也是谭元春引路,我才知道玄都山后山有一条蜿蜒小路,无人防守,只要通过阵法,就可直达山上。实不相瞒,今日谭元春与我早已暗中达成协议,说好我与桑宗主带人上山,将贵派反对他当掌教的长老都杀了,再由谭元春出面击退我们,等他坐稳掌教之位后,再与我们瓜分玄都紫府的典籍财富。这个计划原本无甚缺漏,若不是出了沈道长这个变数,一切想必会很顺利。”

沈峤与谭元春认识数十年,从来不知道他心目中温厚善良的大师兄竟是这样一个大奸似忠的人,虽然先前早有预料,可也总存着一线希望,心里不由自主为其开脱,觉得对方兴许是有什么苦衷,直到对方出手暗算自己不成,反倒杀了郁蔼,沈峤才赫然发现,过去那数十年里,他们所认识的谭元春,也许根本不是真正的谭元春。

段文鸯仿佛察觉他心头所感,竟还反过来安慰他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沈道长也不必太伤怀了,其实当日郁蔼从我师弟那里拿了相见欢给你下毒时,谭元春也没少从中煽风点火,我不敢说郁蔼是因为他才下定决心暗害于你的,但挑拨离间的话说多了,总归是有些作用的罢。”

沈峤:“你有何证据?”

段文鸯笑道:“自然没有,昆邪与郁蔼已死,难道我还能去地府将他们找来对质不成?这话不过是当日我从我师弟口中得知,是真是假,沈道长自己去问谭元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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