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木代被船上的走动声吵醒,艰难睁开眼睛,先伸一个懒腰,嘴里呢喃:“好早啊……”

心里一个激灵,陡然间睡意全无:她能讲话了?

果然,尝试着做了下吞咽的动作,喉咙不疼了。

这辈子都没觉得能自如讲话是这么让人开心的事。

第一反应就是想叫醒炎红砂,转念一想又忍住:红砂因为叔叔的事,难受劲儿还没过,自己就别在她面前欢欢喜喜的叽叽喳喳了吧。

穿好衣服洗漱了出来,头一个遇到一万三,木代喜滋滋拦住他:“一万三?”

一万三斜她一眼:“干嘛?”

“我有什么不同吗?”

一万三很警惕,木代上次对他这么笑,两秒不到就变脸,把他的手扼的三天端不起碗,惨痛教训,记忆犹新。

他如避蛇蝎:“跟以前一样美一样美一样美……”

一边说一边急急走开,还挥了一下手,跟撵苍蝇似的。

木代很不甘心,慢慢腾腾又挪到了驾驶舱。

罗韧已经在准备开船了,早饭搁在一边,吃了一半的压缩饼干,加凉白开。

木代故意装作不经意地走过去,咳嗽了两声,说:“要开船啦?”

罗韧盯着操作表盘,随口嗯了一声。

木代挺泄气的,虽然她的嗓音不是什么天籁之音,但是哑巴了两天,至少给点反应吧。

她转身想走,罗韧伸手拦住她,另一只手拿起饼干,咬了一口。

“能说话了是吧,口哨还我。”

木代反应奇快,抓起垂在衣服外头的口哨,噌一下塞进衣领里,还用手捂了一下。

本来也是逗她,但这反应……

罗韧缩回手,心里想着:无赖,还挺无赖。

木代很不服气地看他,默默嘀咕:小气,真是小气。

***

船又回到那一片海域,关了马达停稳之后,重新调整了的水眼慢慢入水。

炎红砂盯着缓缓下放的链条,忽然说了句话。

“木代,我不能让叔叔的尸体就这么在海里泡着,我们能……把他捞上来吗?”

话是对木代说,实则是问所有人的。

她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危险性也不言而喻,一万三沉不住气,说她:“在水上船都能被撞翻,谁敢到水下去?跟你叔叔并排绑一起吗?”

炎红砂眼圈一红,不作声了,她其实也知道是这个情况,但是忍不住要说,说出来了,即使被拒绝,至少也争取过的。

木代拍拍她背心,柔声安慰她:“也不一定没办法的,我们先看看水底下的情况,如果只有一只老蚌,说不定可以声东击西啊。”

具体怎么个声东击西,她心里也没底,但有个隐隐的轮廓:如果只有一只老蚌的话,它一定没法心挂两头,想办法把他引开,不就可以趁势下水吗。

炎红砂低下头,过了会儿,偷偷看了一眼罗韧。

一万三看来是不可能下水了,木代又不会游泳,如果真有那么丁点希望,那全在罗韧身上了。

罗韧会下去吗?

***

水眼停在了一个较高的位置,以使得视线角度够大。

场景渐渐清晰。

木代觉得心口发凉,问说:“那是……骨头吗?”

是骨头,森森白骨,部分杂乱铺排在那一片巨大的看起来还算平整的海沙之上,部分浅埋在海沙之中,像一片浸泡的修罗场。

罗韧觉得不可思议:“海底有这么多死人?不可能吧。”

他看向一万三。

一万三也有点懵:“我不知道啊,那时候我虽然常在海里游着玩,但没下过海底,只有真正的采珠人才会下到海底。那时候,海里一定没有这东西的,如果有,村里人肯定会察觉……”

那是五珠村采珠停了之后才有的?也不可能啊,木代之前猜想过,可能会有零星想盗珠的人前来,但那也只是零星啊。

炎红砂忽然尖叫:“那,那!看!手机!”

所有人的目光聚到一处。

不是手机,是趴伏在海沙中的老蚌,有一根色彩鲜艳的挂绳挂在边上,连着个可以在水下发出荧光的防水袋。

老蚌跟视频里看到的差不多,得有小桌面大小。

罗韧说:“其实对付它也简单,如果它再上岸晒月或者晒太阳,趁它张开扇贝的时候,扔进一颗拉了线的手*雷……”

一万三也点头:“或者像我当年一样,烧不死它!”

说完了,心里都觉得好笑,嘴上逞英雄这么畅快,事实上呢,望海底而兴叹,连靠近都不敢。

只有木代还盯着屏幕看,忽然说了句:“人的骨头长那样吗?”

一边说一边指向老蚌身后:“那不是人的骨头吧?”

屏幕上,老蚌似乎稍稍移动了一下身子,露出身后一根斜曳的有弧度的尖角。

一万三脑子里似乎有火花闪了一下,脱口而出:“我知道了!”

他有些兴奋:“那个时候,村里为了采珠兴旺,兴祭海神,每年三月,都要下三牲,有时是牛头猪头羊头,有时候,特别隆重的时候,会下全猪全羊,肚子剖开,塞进石头,让猪羊沉底,老族长说,不沉底的话,不知道随海流漂到哪去了,旺的就不是咱们五珠村的这片采珠地了。”

那就是说,不是人的骨头?

也不尽然,至少,从那一片杂乱的白骨之间,是可以看到属于人的头骨的。

一万三盯着那片海沙看:“罗韧,咱们把水眼往上提,距离再远一点,我好像看出些……”

话没说完,老蚌忽然又动了一下。

木代紧张了:“它干嘛?是不是要……上来?”

罗韧沉吟:“之前我们知道的几桩案子,除了一万三的父亲在争斗中落水,老族长还有一万三的母亲,包括你和红砂,都是划着采珠船,然后船被顶翻。”

罗韧从前生活在老岛,真正沿海一带,下水的次数多,对水底下的事多少有些了解:“不同的船经过水域,引起的水流震感不一样,有些水底下的生物,是可以捕捉这一声波频率的。我们可以假设它像人一样聪明,知道海面是平静还是震荡,知道上头经过的是小船还是大船。”

一万三冒出一句:“但是,我们的船关了马达有一阵子了。”

是的,寂静无声,就这样随波飘在海上。

木代还在想着罗韧的话。

所以,这只老蚌习惯性攻击采珠船吗?五珠村的采珠船体积不大,最多只能坐两个人,采珠的时候一般是多只集体出海,跟单人划着桨孤身出海,有本质的不同。

这只老蚌可以清楚的感知到有单只采珠船,有节律地打着船桨划进大海吗?就像那天,她跟红砂在船上你争我吵的,但是水底下,老蚌已经悄悄靠近了?

木代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一万三的声音抖了:“它真的在往上,真的!收……收水眼。”

水眼几乎和老蚌保持同样的速度上升,画面上看,完全说不清老蚌到底是怎么游泳的,就那么敦实地直上直下,黑压压靠近,边上缀着手机挂绳挂着的手机,像条诡异的尾巴。

炎红砂也紧张起来:“我……我们的船够大,不会被顶翻吧?”

罗韧笑了笑,吩咐一万三:“抄家伙吧,如果真是冲咱们来的,是时候亮真章了。”

每个人都紧张起来,连炎红砂都费力挪着轮椅往船后:她是负责兜网的,前两天练了一遍又一遍呢。

木代一个人倚在栏杆上,抓着栏杆的手有点出汗。

这只老蚌,为什么忽然往上动了呢?真的是冲他们来的吗?就不兴也有别的船,恰好划进了这片海域吗?

她拿出那只拇指单筒望远镜,向着五珠村的方向看,阳光灿烂,海滩平静,空无一人。

又转到船的另一边,那是昨天,他们一路开过来的方向。

咦,好像真有条小船,一荡一漂,船里的人正埋头撅着屁股奋力划桨,过了会不划了,站到船头,迎风闭眼,摆了个张开双臂的陶醉造型。

木代目瞪口呆,手里的望远镜险些没拿住。

曹严华?!

***

曹严华这一趟为了过来,埋汰了一万三不少坏话。

一万三跟张叔说的时候,怕他担心,只说木代手机丢了,又说她感冒,嗓子说不出话,暂时就不打电话了。

曹严华借题发挥,在张叔面前添油加醋,意思是习武之人,怎么可能说感冒就感冒呢,一万三这个人向来是不靠谱的,就说小商河那次吧,张叔明明是让一万三一路跟着保护木代的,但是自己亲眼见证一万三多次抛开木代开小差。

最后总结:指不定我小师父怎么样了呢,要是我在身边就不一样了,毕竟我是师父的亲!徒!弟啊。

天天叨叨,望风叹气,张叔半是担心半是被他叨叨烦了,终于把他派出来了,反正留在酒吧也不认真工作,还影响新进员工的工作积极性。

于是曹严华一路风风火火的来了,一路打听,在前两天木代他们泊船的村子得到消息:几个城里的年轻男女,租了条船,估摸着是度假的。

曹严华嫉妒的一塌糊涂,同时又有被集体抛弃的凄凉感:小师父这个骗子!不是说出去找工作吗?怎么又和罗韧他们到一起了呢?他们商量好的不带他,骗子!

村里人给他指了路,曹严华嫌走着累,跟人说了不少好话,终于借来一条废弃的船——虽然他划的也不甚熟练,但是随着海流一摇一荡的,吹着海风,心情不觉惬意起来。

他漂一阵划一阵,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远的连岸都看不见了,极目四望,海天一色,胸臆为之舒展,真是让人诗兴大发。

曹严华索性也不划船了,船桨往舱里一甩,站上船头,双臂舒展,气沉丹田,然后深情地:

——“啊,大海。”

远处,他没看到的地方,木代在甲板上跳脚着挥手:“曹严华!曹胖胖!”

天大地大,这是他一个人的舞台。

曹严华咳嗽了两声,变换了个姿势,向着船下微笑致意。

“这次,能从成龙大哥手中拿到这个奖杯,我心里,非常的激动……”

罗韧快步冲上甲板,从木代手中接过望远镜。

镜头里,曹严华笑的如花般灿烂。

“成为一名优秀的,以中国功夫见长的影视演员,一直是我的梦想,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我的师父,木代女士,她就坐在那里……”

曹严华向着船下一挥手。

罗韧攥住望远镜,齿缝里迸出两个字。

“我擦。”

曹严华的目光又转向船下,碧波荡漾的海面。

“在这里,我特别想给大家念一首诗,抒发我的感情……”

“惜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驾驶舱里,一万三大骂:“曹胖胖这孙子不接电话……”

又看一眼屏幕,脸色陡变:“水眼已经看不到那只老蚌了,不在我们水下……”

罗韧面色一凛,很快做决定:“一万三,开船,最大马力,马上往那个方向开,电绞棒给我。”

“那个成吉思汗啊,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啊,还看……”

曹严华的胖脸瞥的通红,深情而又缓慢地,吐出最后那两个字:“今……朝!”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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