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韧没有听郑明山的劝,自己去车里取了装备冒雾进山,郑明山也不管他,抱着胳膊倚着门看他离开。

曹严华左右两难,一番思想挣扎之后,还是站到了郑明山一边:一来他也觉得,黑灯瞎火大雾天,进到地形复杂的环境里心里没底;二来他压根没听说过罗韧还有什么“对头”,私心里,觉得小罗哥有点小题大做。

什么了不得的对头嘛,能比得上小师父和太师父强强联手?

郑明山闲闲在门槛上坐下来:“走着瞧吧,罗韧一会儿就回来了。”

曹严华说:“不见得。我小罗哥是个要面子的人,进去了又出来,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郑明山笑笑:“为了挣面子往里进,那是没脑子。他要是出来了,我反而佩服他不是蛮干的人。”

说着,扬手指了指远处的山线:“旅游公司的前期勘探都没成功,白天进去都容易迷路,更别说是晚上、大雾、可见度这么低。他自己走一段就知道,我不是在哄他。”

果不其然,一刻钟左右,罗韧又回来了,鬓上带浓雾的水汽,眼底深重的焦虑,眉头几乎拧成一个川字。

他现在像个能量巨大但是极其紊乱的气场,不能碰、不能触、不能拿捏,但也绝不可能静止。

郑明山有点好笑,不过对罗韧的紧张,心里多少有点欣慰,说:“放心吧,我了解我师父。”

罗韧冷笑:“但是我了解猎豹。”

他大踏步进了院子,曹严华讷讷的,不知该跟还是不该跟,郑明山朝院子里斜了一眼,心说:无事忙。

从现在到雾散可以进山这段时间,罗韧绝不会安静地待着,他会查看每间屋子、查看院前院后、查看每一丝可能的踪迹,同时焦灼的恨不得一头把雾气撞破。

何必呢,空耗精神。

郑明山拍拍曹严华的肩膀:“小胖墩,我们睡觉去。”

曹严华不挪步子。

郑明山看他:“怎么着,有意见?”

“大师伯,你觉得我小罗哥厉害吗?”

这话问的,郑明山皱了皱眉头:“还可以,怎么了?”

“如果你觉得我小罗哥是个人物,那一个能让他焦虑到安静不下来的对头,应该也不是个小人物吧。大师伯,你不觉得应该重视一下吗?”

这小胖墩说的有点道理,郑明山想了想,示意曹严华跟他一起进后院。

罗韧正站在院墙的角落里,手电直直打向墙顶。

郑明山理解罗韧为什么关注这个角落,依照后院的建筑格局,如果来人走的是房顶,一定会被屋里的人察觉,也不可能从前院进,唯一的可能是两面围墙——但是其中的一面,是三角水榭。

所以这一面墙,是唯一也是最有可能的通道,然而早些年的大院,为着防盗,院墙都做的很高,至少是四到五米,难不成罗韧的对头,也是一个精通诸如壁虎游墙功夫的武林高手?

他问罗韧:“猎豹什么来头?”

“菲律宾,绑*架团伙的幕后头目,女人,会枪械、格斗,华人后代。”

郑明山脑海中迅速勾勒出大致的画面轮廓,这样的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至于跑到西南的小镇来翻墙吧,除非……

除非这个女人和罗韧之间,有着理不开的复杂关系。

想到木代房间里那朵玫瑰花,郑明山没来由的对罗韧生出反感来。

***

木代的手机都还在房间,没法联系上,当然,连仪器进去都失灵的地方,通讯也未必指望得上,现在罗韧唯一的想法,就是这雾能早点散。

也许郑明山说的有道理,就算来的真是猎豹,也未必能把梅花九娘和木代怎么样,但他就是不放心,不亲眼见到木代,无法放心。

好不容易捱到日出,虽然只有些许光亮,雾也还没有散,罗韧和郑明山还是一起出发了,留了曹严华看家,以免万一梅花九娘和木代回来找不着人。

与其说有雾镇周遭是山,倒不如说是山谷峡谷更贴切,路曲曲绕绕,岔道极多,稍不留神就是死路,得原地绕回,有时爬了一段坡之后,忽然又是一段急下——从高度来讲,上下抵消,等于没爬。

更糟糕的是,时候是盛夏,正是林木灌木疯长的时候,有时候忽然没路,几乎要用身体直接把灌木撞开。

昨天晚上,木代和梅花九娘真的进了山吗?黑灯瞎火的,她们是怎么走的?

太阳高起来了,浓雾转薄,罗韧有些焦躁,刚刚已经走过两条死路了,都是走着走着突然山壁挡道,只能原路返回。

他急走几步,脚下忽然一绊。

俯身去看,像是凹弯的高尔夫球杆,不知道什么材料,轻薄,但坚韧,正奇怪时,跟过来的郑明山脸色忽然变了。

这是梅花九娘的假肢。

但是,为什么只有一根?另一根呢?更重要的是,人呢?

不再往前,原地停下,几乎是排查布防式查找,罗韧绕到一处山壁边时,心中忽然一震。

看到梅花九娘,背对着他,靠着一块石头坐着。

如此安详,无声无息,不知道为什么,罗韧有不祥的预感。

他试探着,轻声叫了句:“师父?”

郑明山循声而来。

看到梅花九娘的背影,他的面色几乎是瞬间煞白,僵了一会之后,大步绕到梅花九娘面前,叫了句:“师父!”

罗韧看到,郑明山跪了下来。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僵硬地挪着步子,也绕了过去。

梅花九娘死了。

端坐,并没有倒,脸上带着笑,像是大笑,身上多处刀伤,致命的是喉部一刀,几乎深及骨头,鲜血泅透了衣裳,好在,身周没有蕴积。

梅花九娘,这位早年的传奇人物,殒命之处,好在没那么狼藉和鲜血淋漓。

罗韧后退两步,脑子里一片空白,听到自己喃喃的声音:“木代呢?”

他张皇地四下去看,梅花九娘死了,木代呢,他的姑娘去哪了?昨天晚上,这里有一场缠斗,木代不会眼睁睁坐视师父遭毒手的,木代呢?

手机响了,他机械的接起来。

是神棍,语气激动:“小萝卜,你知道吗,我让小万万帮我查了,那个观四牌楼,原来……”

罗韧生硬地打断他:“我现在没时间,发给我,或者以后再说。”

他挂掉电话。

郑明山转头看他。

这个梅花九娘的大弟子,木代的大师兄,此时此刻,不再是团头缩脑就着花生米喝小酒的庸常汉子了,他的目光锋利地像到,躬起的脊背蓄势待发,形同一只下一刹就要暴起的兽。

电话持续在响。

罗韧突然愤怒,接起来怒喝:“我说了,我现在没……”

他忽然止住。

电话那头,异样的沉静、沉默,但又涌动着诡异的气流。

这不是神棍。

郑明山缓缓从梅花九娘身边站起来。

听筒里终于传来声音,这声音,像是隔了千山万水,重重年月,带蛊惑的沙哑和女人的妩媚,是噩梦里最深的梦魇,他从未忘记过。

“罗。”

罗韧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冲上颅顶:“木代呢?”

“好久不见。”

“木代呢?”

“这么久不见,不跟老朋友叙叙旧?只惦记你的小美人儿吗?”

罗韧怒吼:“木代呢?”

“她好的很,就是又哭又闹又叫又骂,不过你放心,我脾气好,不会一刀杀了她的——杀了她,就没得玩了。”

罗韧咬牙:“梅花九娘是不是你杀的?”

“那个找死的老太太吗?”她轻笑,“那么老,也不剩什么日子了。”

“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她的声音低的像是情人的呢喃,“罗,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美丽的女人,一生要经历两次死亡,一次是美貌逝去,另一次,才是真正的死亡。”

“罗,我瞎了一只眼,你已经杀了我一次了。”

她咯咯笑起来。

“看到你的小美人儿这么漂亮,我真是嫉妒。”

罗韧死死攥住手机,骨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想怎么样,或者,见了面,我就知道了。”

“在哪见面?”

“你家就不错。”

家?哪个家?

她继续说下去:“古色古香,视野通透,斜对面就是你朋友的酒吧,罗,你回到中国之后,真是交了很多无聊又奇怪的朋友,为什么会养一只鸡呢?”

她哈哈大笑,那笑声,终于变得狠戾而又恶毒。

“你要尽快赶回来,因为我很不喜欢你的小美人儿,她的眼睛很漂亮,可是我的眼睛,只剩下黑漆漆的洞。”

罗韧胸口起伏的厉害,他努力控制声音的颤抖,不想让猎豹听出自己任何的情感起伏。

说:“让我听一下木代的声音。”

“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跟我讲条件的人。”

罗韧没有说话。

“医生说,我的眼睛,已经不能再接受眼球移植了。可是,我总是还想试一试。”

她挂断了电话。

雾已经散了,明亮的阳光,照着他,照着郑明山,也照着再也没有声息的梅花九娘。

但是罗韧感觉不到温度,只觉得冷,冰凉。

他抬起头,看到郑明山。

罗韧勉强去笑,嘴唇翕动了一下,说:“猎豹劫持了木代,木代有危险,我要尽快赶回去……”

话没有说完,因为郑明山突然狠狠出拳,角度刁钻,重拳,击在了他的下颚。

罗韧看到了,但他不想躲,巨大的冲击力从下巴冲到脑子里,混沌之下,整个人重重倒地,恍惚中,像是回到了菲律宾,地下拳场的拳台,观众席上,无数人疯狂地呼喝:“打死他!打死他!”

他听到郑明山骂:“混账。”

罗韧挣扎了一下,捂着下巴,从地上爬起来。

郑明山不再看他,走过去抱起梅花九娘,经过罗韧身边的时候,语气刚硬的像铁,泛着火的熔浆。

说:“你先回去。我先为师父善后,很快会去找你。”

罗韧“嗯”了一声。

“她叫猎豹是吗?我会把她变成一条死的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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