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起雾。

木代她们在大雾中拆帐篷,收背包,把分解不了的垃圾装袋,手电的打光影影憧憧,曹严华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要和树墩子锅合影,跑过去蹲下,直着腰,咧嘴一笑,露标准八颗牙。

一万三拿手机帮他拍了一张,曹严华喜滋滋过来看效果——

问:“人呢?”

“雾里找呗。”

炎红砂说:“一万三拍照技术太差,不知道晚上得打光啊,我来。”

她一手手机,一手打手电,电光跟探照灯似的,直打曹严华的脸,曹严华迎着强光,勇敢地睁大眼睛……

拍完了过来看,黑魆魆的画面上,只有一张亮的发光的大脸,说像鬼估计鬼都不干。

曹严华无语,过了会说:“我真是不稀得说你们两个……”

炎红砂居然还给他支招:“你把两张ps在一起呗……”

木代忍俊不禁,过了会罗韧背了包过来,点了数,每个人按原位站好,缠好绳子。

手电全部关掉,银眼蝙蝠扑棱棱的木翅拍打声旋上半空。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走,就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偶尔还聊聊天,木代像个细心的小队长,一会踢开脚下踩到的石子,一会又叮嘱后头。

——这里滑,慢慢走。

——有个坑,都当心点啊。

炎红砂突发奇想:“木代,我们在这里造个房子吧。”

她兴致勃勃的:“这个路这么绕,神先生白天才走那么一小截就绕晕了,普通人肯定进不来。我们在这造个房子,就当度假呗。下次来,带齐吃的喝的、烧烤架子、太阳能发电机、还有音箱,可以唱歌!”

曹严华觉得这主意不错:“我们还可以带电脑来,投影放电影。就投在雾幕上,效果超赞的,巨幕影院呢。”

这些念头像开闸的水,收都收不住,比如还要再搞个菜园子,种葱种菜种辣椒,打七十二根梅花桩,随时随地拉出来练,听的神棍羡慕不已,问:“我也能来玩吗?”

“能能能。”曹严华大包大揽,说的跟这片山头都是他家的似的。

“也能带朋友来玩吗?”

“这个嘛……”曹严华思考了一下,“要经过人品考察的,一般的人我们不让进。”

走在最后的罗韧险些笑出声来。

不过,这过家家似的美好畅想还是叫他心动了。

能能能,只要把这最后十七天给捱过去,跨过那最后一条鸿沟,干什么不能啊。

***

回到梅花九娘的大宅,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

还剩十七天,卯起打仗的劲儿,过了就好。

木代点起灵堂的香烛,重新穿起孝服,带着曹严华,守此时到天明的灵。

神棍盘踞了郑明山的屋子,找了纸笔,对着手机一字一字誊写拍下来的照片资料——他答应过木代,离开有雾镇的时候,就会把有关资料全部销毁,这个秘密,也绝不跟任何人说。

人活着真是太艰难了,神棍觉得心里酸酸的,为什么要保守那么多秘密呢,上一次也是,居然闹出了“鬼上身”,当事人附在他好朋友的身上,跟他说:“我不同意你把它写出来,一个字都不能写。”

不禁让人生出瑜亮之叹:既然让我知道了,何不让我写啊……

罗韧推门进来,进山这一两天都稳妥,没什么活动强度,于他更像休养,伤势恢复的不错。

他来问神棍:“我们天亮出发,你这里……可以嘛?”

当然不可以,那么多信息要回忆整理,他还准备上网搜索一下相关资料呢。

罗韧也不强求:“反正垄镇暂时没有确切的消息,我带着人先往函谷关的方向去,你迟一两天,能跟我们汇合就行。”

***

时间倏忽而过,天刚有了点亮色,大家伙就整装待发了。

曹严华上了车,先把倒计时的日历翻到“17”,看着黑色的数字,手心隐隐发汗,有些摩拳擦掌大干一场的意味。

木代最后上车,大宅的钥匙交给神棍,好多话要交代。

“不是白住的,你研究累了的时候,至少出来打扫一下卫生。尤其是我师父的灵堂。”

“好的好的,劳逸结合我懂的。”

“还有啊……”木代压低声音,“有些忌讳呢,你还是要注意一下,我师父只过了头七,还没有出七,大师兄在挂历上标了日子,到了那个日子,你适当回避一下。”

“不用不用。”神棍眉开眼笑,“我巴不得她回来呢,她要是回来,我还想给她做个采访,在我心里,你师父很是个人物呢……”

木代目瞪口呆,顿了顿毅然把钥匙塞给他:“拜拜。”

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又退回来。

笑眯眯的,说:“那七根木件呢,我不会给你的。不过,如果你叫我一声好听的,又承诺好好保管的话,银眼蝙蝠,我倒是可以留给你解闷的……”

神棍的眼睛噌的瞪圆了,下一刹那,他以无上的热情,一把搂住了木代:“小口袋,你可爱的不行不行的啊……”

“不行不行的”,这口头禅,真是谁都学会了。

悍马车里,所有人的目光,嗖的都转向罗韧。

罗韧很淡定:“看我干什么,这种是纯洁的男女关系,抱一下又不会少块肉,难道我吃这种无聊的飞醋?”

曹严华夸他:“小罗哥洒脱!”

一万三:“有自信!”

炎红砂:“本来嘛,男女朋友间相互信任,就该这样。”

青木给他讲过日本的很多神怪故事,有一些故事,其实不乏可爱,说是无伤大雅的恶念,会变成小圆石头,骨碌碌往敌人的脚底下滚,然后那人脚下一滑,栽了个嘴啃泥,门牙掉出好远。

那些小圆石头,会赶紧伸手把门牙抓住,滴溜溜往回跑,欢欣鼓舞的大叫:“报仇啦报仇啦。”

神棍的门牙他就不要了,但是摔一跤,很有必要。

***

车出有雾,真是神奇的经历,一路走,雾一路转薄转散,炎红砂揿下车窗,一直注意看外头的雾,不断嘀咕着:“散了,咦,又散一点了,往后看还跟个雾包子一样呢,这里就没了……”

一万三拉拉她的衣袖,“嘘”了一声。

回头一看,木代靠在副驾驶上,已经睡着了,同样的还有曹严华,也歪在一万三肩膀上,一万三正嫌弃似的把他的脑袋推开——这两个昨夜回来了就在守灵的人,也是累的够呛了。

炎红砂赶紧把车窗关上,后续拆袋吃早餐的时候,都小口小口,动作轻轻。

炎红砂还跪在后座上看笼子里的曹解放,用口型跟它说:解放啊,别叫啊,大家睡觉呢……

曹解放斜了她一眼,那意思应该是在说:有好看的才叫好吗,谁还吃饱了撑的天天叫……

***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木代已经睡了长长的一觉,迷迷糊糊间睁眼,车子刚刚靠边停下。

是个热闹的小县城,街边,一万三开了车门,小跑着下去买水,揿下窗户,正午的阳光杂糅着当地的土语拥进车子里,木代听了会,说:“四川话呢。”

罗韧笑:“入川了,也开了快6个小时了。”

他接下电话。

万烽火打来的,声音没平时传递消息时那么笃定,头一句就是:“那个垄镇吧,准确的说,已经没了。”

没了?那么大块地方,不会凭空消失吧?猎豹的祖上回溯那么多年,还能打听得到呢。

万烽火干笑:“这位朋友,各地跟各地的情况是不一样的。猎豹的祖上,那是浙东小镇,家族聚居,有时候一住就是上千年不挪窝,但是你查的地方不一样……”

函谷关,位于灵宝市,翻开任何一本相关的地理书籍,描述一般都是“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

麻烦就麻烦在这个黄河上。

旧社会的时候,黄河多次改道、决口、泛滥,为清宫民国等影视剧提供了好多素材,一般大家都会看到飞马急报去往紫禁城,画外音是“皇上啊,不得了了,黄河又决口啦”。

万烽火说,1933年,黄河中下游就发生了这么一次大水灾,也被称为20世纪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七省六十余县受灾,300多万人流离失所,灵宝市也在受灾之列。

换句话说,当初的那个垄镇,早就被冲的人事全非了,即便不是阖镇冲毁,里头的人出去逃荒逃难,早不知散在哪儿了,加上后期的各大作战,扫荡反扫荡,等同死去活来——跟浙东那种数百年如一日的小镇根本不是一个概念。

末了说,大致能确认那个垄镇,现在在函谷关附近的通县范围内。

挂掉电话之后,给罗韧发了张照片。

是张县城街景,高楼不少,过往的电动车、自行车也多,还有块大的形象广告牌入镜:“全县人民齐努力,争创文明模范县……”

罗韧苦笑说:“这才叫大海捞针呢。”

***

接下来的时间,几乎都在赶路,罗韧和曹严华互换着开车,大家伙闲聊,并不回避凶简,脑洞大开。

——公元前1000多年前的那次天象异变,不应该只影响中国吧?其它国家呢?

没准儿呢,曹严华很激动:“其它国家,跟七有关的事物也不少啊,比如七宗罪,七大洲,七个小矮人什么的。”

又聊到具体的人,希特勒没准是有“凶简”的,战争狂人,极富煽动性,实行种族灭绝,这不正是“恶念”的无限扩大么。

——那盟军最后攻破柏林,西欧的“凤凰小分队”是盟军的人?

——不错,但是欧美不时兴凤凰,没准人家叫“安吉尔小分队”呢。

罗韧听的哭笑不得,说了句:“其实,只要把两个字换一下位置,凶简就是个好东西。”

曹严华奇怪:“哪两个字?怎么换位置?”

罗韧慢慢复述出一句话来。

“七星之力,附于身,改换人心,【噬恶】而【扬善】,强肌体,使敏于行,竟至返生。”

车子里一下子安静了。

顿了很久,木代才轻声说:“还真的呢。”

……

这一晚没能出川,住在广元附近。第二天一早出发,倒计时日历翻到“16”,中午行停西安,吃了传说中的裤带面和肉夹馍,然而走渭南、华山一线,去往灵宝。

这一路线,山脉明显变多,曹严华网上搜了地形图来看,果然,有些山头近两千米,海拔应该平均在一千米往上。

下傍晚时,过崤山,这是秦岭东段的支脉,延伸在黄河洛河间,函谷关就在其间。

路过函谷景区时,罗韧特意把车子开到地势高的地方停住。

俯瞰之下,游人不少,一派繁华气象。

一万三伸着脖子,手在额前搭了凉棚,一直眯着眼睛远眺,木代见他看的费劲,把袖珍的单筒望远镜递给他。

他转着望远镜,喃喃自语:“是这,就是这。”

罗韧奇怪:“什么意思?”

“小商河那一次,第一幅水影是我画的。我记得特清楚,图上有远山的轮廓,还有条大河。那个山的轮廓线,跟崤山的山线类似,从西南低向东北,还有河,不是黄河就是洛水,这一带总没错的。”

在函谷关耽误了一些时间,进通县时,已经很晚了。

罗韧开着车,先在县城转了一圈,县城不算特别大,但看出来很新,没什么古迹,再一打听,这个通县,以前没有建制,是建国之后重新进行区域合成划分的。

也就是说,想查个县志,都只能从建国后开始。

真叫罗韧给料中了,即便把范围缩定了这一块,还是大海捞针。

当晚在通县住宿,这里物价不贵,最好的酒店也才三百多一晚,罗韧要了个高层所谓景观房的家庭套,内外间,双盥洗室,双大床,沙发拉出来都能躺两个人,五个人住,管够了,曹解放爱怎么飞怎么飞,只要不从窗户飞出去。

窗户推开,看所谓的“景观”,无非就是一小片县城的灯火,再远处,就是山了。

炎红砂呢喃了句:“这里的山可真多。”

木代也趴在窗沿去看:“古代的时候,没这么多人家,高处去看,就是山岭间点缀着几户灯火,想想还挺可怕的。”

各自洗漱,罗韧睡了厅里的沙发,躺下的时候,看到曹严华把倒计时的牌卡拿上来了,就立在沙发边的茶几上。

看一眼时间,距离午夜还有几分钟,罗韧先不睡,一直盯着表上的秒针,像等待什么任务。

十二点,指针过格,他把牌卡又掀一张,才长吁一口气。

睡的不踏实,总像是听到绵绵的哀乐声,让人心里堵的难受。

早上起来,跟曹严华他们一说,才知道不止是他,大家都听到了。

炎红砂开窗去看,指着楼下大叫:“真的有啊,你们看,对面办丧事呢。”

昨晚入住的仓促,没有仔细看,果然,对面的居民小区门口,停了好几辆挽黑幔的车。

曹严华嘀咕说:“有点晦气呢。”

观四牌楼之后,他就下意识地反感一切跟死有关联的东西。

木代忍不住笑,招呼大家:“去楼下吃饭吧。”

***

酒店的餐厅在一楼,早晨是自助,用餐的人不多,罗韧取好餐回来的时候,已经坐下开吃的曹严华冲他挤眼睛,又指指后面那一桌的几个人,压低声音:“小罗哥,去世的是个老教师,这几个人都是在外地定居了,又回来参加丧礼的学生。”

难怪呢。

罗韧埋头用餐,过了会,对面来了几个人,像是家属,径直进了餐厅,那一桌的人赶紧起来,握手、问好、致唁,外加寒暄。

罗韧听到他们的对答。

——节哀节哀。

——什么时候送上山?

——也就这两天了。

——上山的时候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啊。

——谢谢谢谢……

一行人,寒暄着往外走,很快就离开了。

罗韧总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皱着眉头,一直盯着对面去看,木代觉得他不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又晃:“罗小刀?”

罗韧回过神来,朝她笑了一下,服务员过来收用完的餐盘,他忽然开口。

“小姐,我想问一下,什么叫上山。”

那服务员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你说上山啊?这是我们这本地的说法,其实就是下葬,在墓园下葬。”

“那为什么叫上山呢?登仙的意思?”

服务员茫然,她还年轻的很,知道的也不多。

“要么,你们去对面问问?办丧事的人家,会请那种几代操持的老师傅过来,他们没准懂的。”

罗韧真去问了。

那是个老头,牙都掉的不剩几颗了,呵呵笑时,满嘴漏着风。

认真给罗韧解释:“不是的,跟登仙没关系。从前哪,我们这里,本地死了人,都习惯送上山去埋——一是因为附近山多,地方广;二是以前黄河不是老发水灾吗,埋的低了,怕坟被冲了,不吉利。所以都往山上埋。”

“现在呢,水利搞的好,不大有水淹这种事了,加上有政策规定,都火葬,专门有墓园墓地。但是说法上,一时间还改不过来,下葬的时候,还都习惯说‘什么时候上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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