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4章

唐妈的情况跟李妈很是相似, 就连自我感觉也有很多的共通之处。

就拿李妈来说, 整个机械厂家属区谁不知道这人是出了名的重男轻女?可你若是问她自个儿,她可不觉得哪里就重男轻女了。

自我感觉和客观判断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在李妈看来,前头两个闺女都长成了,现在当然要紧着最小的儿子了。她从也没有虐打过两个闺女,也叫她们都吃饱了饭, 当然最艰苦的那几年是饥一顿饱一顿的, 可全家都这样,又不是独独饿着俩闺女。

至于把闺女嫁出去要高价彩礼, 谁家不是这样的?更别说,李桃当年因为跟家里赌气,略掉了订婚后过个一两年才结婚的规矩, 利索的就把自己打包嫁了, 她一分钱没落着不说,还落了一通埋怨。等到了二桃那会儿, 为了长远考虑, 她一样没拿到彩礼, 反而倒贴了两床被子给二桃当嫁妆。

李妈一直觉得, 她对仨孩子一视同仁,什么重男轻女,没有的事儿。

你问为啥同样都是孩子,李桃和二桃未出嫁时都要忙里忙外的操持家务,李旦就不需要?李妈的理由足足的, 女孩儿迟早要嫁人,嫁了人还能什么都不会干?横竖都要学的,当然是趁早学会了更好。男孩儿就不同了,没娶媳妇儿有妈和姐姐照顾,娶了媳妇儿就更不用多说了,学这些家务事儿有什么用?

再问她为啥要给李旦攒钱,却不给李桃姐俩攒钱?那更简单了,女孩儿嫁人以后就靠夫家过活了,要钱干什么?男孩儿就不同了,没钱谁嫁给你?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的,不能去跟三观不同的人讲道理,因为确确实实是讲不通的。

就像李妈从不认为自己重男轻女,最多最多也就是偏疼年岁小的孩子。那么,换做唐妈亦是如此,她也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否太过于偏心了。

怎么会偏心呢?儿子女儿都一样养大了,又没骂过更没打过,养得这么好,她当然是个完美的母亲了。

至于唐光宗这回出的事儿,她先前是没意识到,只觉得孩子怎么就这般糊涂呢,等听到了大儿媳临走前那番话,她不由的责怪上了。

怪大儿媳连个男人都哄不住,没见她二闺女也长时间跟二女婿分隔两地吗?怎么女婿没事儿,儿子偏就叫人哄了去?当然是大儿媳自个儿没用了。

又怪年前那会儿,大儿子要跟小儿子交换活儿,却被拒了。仔细想想,南方沿海城市本来就比他们这块发达多了,经历的诱惑肯定也多,假如大儿子老老实实待在县里,又怎会有这种事情呢?

抱怨来抱怨去,唐妈最终还是接受了现实。

“你俩不是还要忙活店里的事儿吗?赶紧回去吧。光宗家的”唐妈犹豫了一下,“我是不想叫他俩分开,可要是她自个儿都不想辙儿,我又能咋样呢?算了算了,由着他们去吧。”

唐耀祖本来就容易炸,听了这话,直接就受不了了:“妈,这回是哥他做错了事儿,你倒是好,埋怨这个埋怨那个的,你为啥不去劝劝我哥呢?”

“是是是,他是做错了事儿,可他这会儿又没在我跟前,我能咋办?再说就他错了,他媳妇儿没错?那会儿你二姐也说了,不然就叫她跟着一起去南方,她不乐意啊!一副好像我会虐待了她儿子的样子,说啥都不愿意去,还拿咱们老俩口作筏子,说要照顾我们俩我们多大年岁?你爷爷还在种地呢,我和你爸就已经老到要人照顾了?说是照顾,她最多也就是扫扫地、喂喂鸡,连生火做饭都弄不好,更别提下地干活了。唉”

平日里,唐妈是属于做得多说得少的,可这回像是真的把她气到了,接连说了一大通话,总算是把憋在心里的气都给出了。

眼见儿子女儿还等在自个儿跟前,她又摆了摆手:“走吧走吧,横竖光宗打小就主意大,要结婚的是他,要离婚的也是他,我能怎么办?”

既然连唐妈都没法子,唐红玫姐弟就更没法插手这事儿了。

其实,道理很简单,假如今天只是唐光宗闹着要离婚,他媳妇儿不愿意的话,作为家里人是可以帮着劝和的。问题在于,现在是俩口子都不想过下去了,外人怎么劝?当妈的都放弃了,当姐姐、弟弟的,除了看着还能咋样?

只这般,唐红玫姐弟俩匆匆的走又匆匆的回,回到卤肉店告诉唐婶儿,事情很严重,然而他俩没法子。

“你妈说了不叫你们管,你们就别管。”唐婶儿稍稍一琢磨就明白了里头的弯弯绕绕,她看得更透彻些,毕竟唐光宗那媳妇儿是个城里姑娘。

相较于乡下姑娘热衷于嫁到城里,城里姑娘却极少有人会嫁到村里去的。当然,再少还是有的,可除非是定居在城里的,但凡长期住在乡下的,极少极少日子能过顺当的。

等晚间回了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完饭时,唐婶儿才接了之前的话茬,耐着性子跟唐红玫姐弟俩分说。

“上山下乡的事儿你们总该知道吧?咱们县偏僻得很,前些年政策也不严格,好些人家都想法子避开了,就算真的避不开,一户人家最多送走一个就成了,走的也不会很远,多半就在附近乡镇里。其他地方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我娘家有个妹子,早些年嫁到了省城里,她家仨孩子,头尾都是儿子,中间得了个闺女。那会儿省城里,一家只准留一个孩子,她家长子要鼎立门户,肯定走不了,小儿子那会儿年纪还小,就先叫闺女去了。去的还不是左近地方,而是西双版纳。”

其实唐婶儿也不知道西双版纳在哪里,大概就知道离他们这儿特别特别远,坐火车都要几天几夜,而且到了地头还要各种转车,是个相当穷困的地区。

她那外甥女去了八年,在那头安了家落了户,当然也生了孩子。等到前两年政策变了,能回来时,男知青多半都狠心抛弃了妻儿回了家乡,她也想回,却实在是舍不得,最后只带着俩孩子回来探亲一趟,又走了。

本来是省城里的娇娇小姐,家里条件也相当不错,打小倒也帮着干些家务活儿,可总得来说,日子过得还是挺好的。

结果,下乡以后真的是把什么苦头都吃了,走的时候才十七岁,回来时却已经老得像是三四十岁的人了。

说委屈也是真委屈,尤其是看到自己的父母已经退休在家含饴弄孙,看到自己的大哥进了机关单位,娶了同样坐办公室的嫂子,再看看走时还是个小豆丁,现在却已经上了省城最好高中的弟弟

唐婶儿前两年回娘家时,就听到她妹子哭这个事儿,直念叨对不起闺女,又说了一大通城里姑娘在乡下太不容易了。

做个饭还要自己推磨碾好,还要生火煮饭;吃水、洗衣要跑老远去河边上;洗澡要么结伴去河里草草洗一下,要么就好几个月半年才洗一次;更别提还有繁重的农活儿要做了。

就听唐婶儿问:“红玫、耀祖,你俩在乡下有那么苦吗?”

一旁的许学军听了这话也皱起了眉头,凝神看向媳妇儿。

唐红玫轻笑道:“哪儿就那么夸张了?早起生个火做个饭,吃过饭顺便扫下院子喂个鸡,收拾收拾把碗筷衣服拿去洗。我家院子里就有口井,用水别提多方便了。还有碾米啥的,一次多弄点儿,能吃好久,犯不着天天磨,再说这些事儿有我爸妈在做呢。”

“你是觉得没啥,你叫个城里姑娘去乡下住着试试看。”

“也对,城里太方便了,一拧水龙头就能出水,还有蜂窝煤也方便,电灯亮堂堂的。地方小了收拾也省力了,又不养鸡鸭的,隔几天收拾一回都使得。”唐红玫终于意识到她大弟媳为什么会那么委屈了,怕只怕唐妈觉得她什么都不会做,她却认为自己已经做了太多太多了。

这时,唐耀祖忽的蹦出一句:“她自愿的呀,又不是咱们家求她嫁过来的。”

唐红玫扭头问他:“家里人都这么想的?叔婶家呢?其他人也全这么想?”

“不然呢?”唐耀祖摊了摊手,“没有媒人帮着说合,两家早先都没见过面,连定亲都没有,直接就急吼吼的扯证办酒了,没几个月她就生了三姐,你总不能叫我们都捧着她吧?”

不等唐红玫回答,他又添了一句:“对了,她还总说她娘家没要彩礼,可谁想省这个钱了?我哥娶媳妇儿的钱,妈早就攒好了,就等着擦亮眼睛给我哥相看一个十里八乡最好的姑娘,就算彩礼高点儿也不怕。谁能想到呢?”

“照你这么说,他俩离婚还是好事儿了?”唐红玫反问道。

“管他是好是坏,又没咱们说话的份儿!”

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这话已经不适用于现今社会了。事实上,唐光宗的速度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快得多。

就在他媳妇儿赌气回娘家不到十天,唐光宗就来了,他是来办离婚的。

不管是扯结婚证还是扯离婚证,都必须本人到场,更确切的说,是夫妻双方都得到场。唐光宗态度坚决,儿子他要,媳妇儿不要,其他方面倒是可以商量。不过,他虽然结了婚,却一直没分家,个人财产几乎为零。

因此,两家闹腾了几天后,最终唐光宗媳妇儿也只是把她当年的嫁妆都抬回去了,另外商议决定,儿子唐文哲归唐光宗抚养,当妈的无需另外给抚养费。

不是唐光宗突然大方了起来,而是他在南方见多了世面,既然有些看不上这点儿小钱,又明确的知道,在一方没有经济来源的前提下,就算让她给钱,她也是给不出来的。

于是,在唐红玫和唐耀祖完全被蒙在鼓里之时,唐光宗已经快刀斩乱麻的将所有的一切都处置完毕了。

办完了离婚手续后,他自然还得抓紧时间回南方,不过在临走之前,他还是特地往卤肉店来了一趟。

当看到唐光宗出现在卤肉店前是,唐红玫一脸的惊讶。

“大弟,你怎么”

“我跟文哲他妈离婚了,手续都办了,以后我跟她就再没任何关系了。三姐你住在县里,万一以后碰巧遇到了她,也不用理她,权当不认识就行了。”

唐红玫目瞪口呆,饶是她在见识过了李家那接二连三的闹剧后,也被自家大弟的离婚速度惊到了。

就听唐光宗又道:“我在南方又找了一个,比文哲妈年轻漂亮多了,家里条件还好,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还有个姐姐嫁到了港城,是出了名的大富商。她本人学问也不错,谈吐举止都不是文哲妈能比的,还会说外国话呢。”

“那”

“等过年,我把她带回来给爸妈瞧瞧,顺便把喜酒给办了。不过她年后不会留下来的,她是鹏城人,会跟我一起南下继续创业的。”

唐红玫张了张嘴,最终却没说啥。她完全跟不上自家大弟这个速度,前头刚在说离婚,后头就变成再婚了?连以后的事情都想好了,她还能怎样?

“小弟人呢?我还急着去车站呢。”

“他去办事儿了,估计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要不然你先走吧,横竖过年就能见面的。”唐红玫终于找到了她能接的话,顺手切了些卤肉包上递给了他,“路上小心,到南方以后记得写封保平安的信给爸妈,妈一直很挂念你。”

“嗯嗯,行了,我记住了。”唐光宗同唐婶儿打了个招呼,拎上卤肉提上行囊离开了。

等他离开后,唐婶儿才道:“这样也挺好的,甭管他们俩口子以后过得咋样,离得那么远,一年到头最多见一面,想闹腾都没辙儿。”

唐红玫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惆怅:“大弟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人肯定是会变的,你不是说他以前考上过中专吗?跟他朋友学的呗。还有,南方那头跟咱们这儿差别太大了,你以为我为啥不让学军跟着去发大财?怕的就是他被人带到沟里去。”

亲戚家的孩子她管不着,自家的儿孙却得好好管着。

正说话间,又有生意来了,唐婶儿只嘀咕着:“回头一定要找个妥当的人来帮忙。”转身就又忙活上了。

找人这个事儿吧,她嘀咕了不少时间。可这年头跟后世不同,如果只是雇佣个短工干些力气活儿倒是容易,像他们这种铺面,要雇个可靠的人看店着实不易。

照唐婶儿的想法,她想找个手脚勤快又爱干净的女的,最好是岁数轻点儿的,瞧着也比她这个老婆子好。可找来找去却一直没寻到合心意的。

年岁轻的,要是没出嫁的肯定忙着相看,再说也不能找个十七八岁的干个半年一年就跑了的。已经嫁出去的,不是怀上了就是准备怀,再不济就是已经生了要带孩子,肯定不能全天蹲守在店里。

也是这个时候,唐婶儿才明白过来,国家政策是很有道理的,要是人人都只生一个,等第一个能上学了,当妈的也就可以脱开身干些自个儿的事情了,甭管是赚钱还是别的,都有精力了。要是放开了随便生,只怕等最小的那个能脱开手了,大的已经生了孙子叫她帮着带了。

问题是,计划生育刚刚实施没多久,就算只生一个的家庭,这会儿也还不能腾开手干别的事儿。

眼瞅着天气见凉后,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唐婶儿不得以放宽了要求,跑去找了她弟媳妇儿帮忙。

“说好了,你得认认真真的干,要勤快要弄得干净点儿,还不能把账给算错了。先干两天我瞧瞧,干得好,我就给你开工资,一个月三十块钱。”

改革开放以后,各种机遇是多了,可那是在南方沿海地区。他们这边,主要缺的是力工,毕竟很多旧房都要改造,各处也都在兴建新楼房,再不然就是车站愈发忙碌了,扛大包的需求一下子增加了不少。

然而,女人找工作却依然难得很,跟以前没什么太大区别。

唐婶儿弟媳妇儿娘家姓柳,她比唐婶儿年轻多了,还不到四十岁,长得不算特别好看,倒也干净清爽。当然,能被唐婶儿看中,就说明她方方面面都还是不错的。

“姐你说啥呢,自家人不说两家人,你好心给我份活儿贴补家里,我肯定好好干。”

柳舅妈是个利索人,本来她自个儿备下了袖套,不过唐婶儿又给了她一身白大褂,她直接穿上了,又戴上了帽子口罩,跟在唐婶儿身边开始学做买卖。

唐红玫作为晚辈,哪怕对方是雇工,她也不好说太多,只冲着柳舅妈笑了笑,唤了声舅妈后,就回到了厨房里继续卤肉。

“你看仔细点儿,价格也要都记住。别的就没啥了,切肉你肯定是会的,先看着吧,看个半天就待那边柜台后头去守着,那边清闲。”

“好,都听姐你的。”

等唐耀祖回来就看到店里多了人,问过了他姐后,他干脆也跟着叫舅妈好。对方是个利索人,干活麻利得很,就是算账略慢了点儿。不过问题不大,这种活儿多练练自然能快的。

日子过得飞快,尤其是对于做买卖的人家来说,如果这家有个小婴儿的话,就更能感觉到时间溜得快了。

转眼间,又到了年关里。

在这期间,店里的生意愈发好了,哪怕算上柳舅妈,仍然经常忙不过来。好在许学军倒是愈发空了,只要休息,他都会过来帮忙,总算把最忙碌的年关给熬过去了。

不过,许学军不忙其实并非是个好消息,因为机械厂的效益越来越差了。

明明前两年还在提议再盖新的家属楼和单身宿舍,转眼间,订单越来越少,先是取消了夜班,之后又关停了两个车间。到了如今,许学军的班次几乎能跟机关单位相媲美了,每天七点半去厂子里,中午休息俩小时,下午五点就能到家了。

看似是轻松了,工资也没有降低,可厂子里却愈发得人心惶惶了。

大家都不傻,尽管谁都想轻松赚钱,可万一厂子垮了,那他们都得齐刷刷的扎脖。哪怕有人安慰国家的厂子是不会倒了,可邻省的事儿却给他们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邻省的经济发展比他们好上太多了,可也因为如此,快年底时,关停了几个小厂子。对外,美名其曰厂子合并,以便更好的管理,员工们也都保留工作和工资,可饶是如此,这也是个极坏的兆头。

没有效益,就不可能有福利,像单位分房这种事情,只有效益极好的单位才会有。再有就是逢年过节的各种单位福利,也是能减则减,甚至干脆没有。再一个,他们的工资本来就是按着班次算的,现在订单少了,班次也少了,像值夜班这种能加钱的全都取消了。

何止人心惶惶,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唱衰了,纷纷说各大国有厂子怕是早晚都垮。

比起机械厂的其他人,许学军那叫一个淡定,他本来就是个闷葫芦,现在自个儿的工作清闲多了,他自然能帮家里多做些活儿。别的不说,买肉、洗切之类的,他还是没问题的,连大儿子接送的事儿最后也都交给了他。

就这般,小年先到了。

谢过年后,唐红玫和唐耀祖动身赶往乡下唐家。本来,该是唐耀祖一个人回去准备过年,唐红玫正月里才会跟许学军一道儿回门。可今年却是个例外,因为唐光宗带新媳妇儿回家了。

一同回来的还有唐二姐和二姐夫,不过他俩就算回了也是去江家,最多就是在办喜酒当天提前过去帮忙。

因为店里实在是太忙碌了,唐红玫生怕唐婶儿卤不好肉,大过年的被老顾客念叨,因此她今天是提前了两个小时起床开始卤肉。饶是如此,等他俩急匆匆的赶到村口时,日头已经升得老高老高了。

二姐他们是昨个儿来的,正好在车站那头看到了熟面孔,托人带了口信,只道光宗的未婚妻也来了。

就因为知道那个家境优渥的高知家庭小姑娘也在,唐红玫特地换了一身新衣,唐耀祖也差不多,少有的把自己收拾了一番,自我感觉相当不错。

正骑车进村呢,就有几个路过的村民高声跟他们打招呼。

“耀祖,你哥都要娶第二回媳妇儿了,你啥时候办酒啊?”

“你那个新嫂子长得可好看了,哎哟,就算以前公社那会儿城里来的女知青都没那么好看。她还穿了身特别洋气的衣裳,县里人都不那么穿的。”

“南方来的能跟咱们一样?听说呀,南方那边出了好多个万元户。”

“是啊是啊,听说那姑娘家里也特有钱,姐姐还嫁到了港城那边。那可是港城啊,那边的人还会说叽里呱啦的外国话。对了,耀祖你那个新嫂子会说外国话不?”

唐耀祖知道啥?他连上一回他哥去卤肉店都没碰上,还是听唐红玫提了一耳朵。问题是,唐红玫就算不像许学军那么沉默寡言,她也不可能原原本本的把前因后果复述一遍的。只告诉他,唐光宗来过了,办了离婚后,又走了。

就这么三言两语的,能知道个啥?

“走走,到家就知道了。”因为有村民跟着,唐耀祖干脆也不骑车了,跳下来推着走,边走跟随意的聊着。

听村民说,二姐他们虽然是昨个儿到的,不过那会儿已经太晚了,想去凑热闹都不行。可今个儿一早,但凡没啥要紧事儿的,都跑去瞧了。

难得有城里人过来,还是高级知识分子家的小姐,搁在前些年那是要批dou的,现在就好了,知识分子水涨船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

因为临近午饭时间,还有人捧着饭碗去凑热闹的,反正等唐红玫姐弟俩赶到家里时,自家已经围了一圈人。

除却唐家自家人,多半都是近房隔房的亲戚家,还有一些则是平日里常来常往的乡亲们。

“红玫、耀祖来了啊!”

姐弟俩刚进院子,就有性子爽朗的婶子高声唤着他们,叫他们赶紧进屋里去看新媳妇儿。

唐红玫快步进了屋,刚要跟爸妈爷奶打招呼,就被屋里坐着的一人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

他们这个村,年中的时候已经拉了电线,当然没别的家用电器,不过电灯倒是家家户户都有了。然而,有了也没用,唐家长辈早已习惯了早起早睡,几乎没有亮灯的机会。可今个儿不同了,堂屋里的那盏大灯泡亮堂堂的,把屋里所有人的脸都照了个清清楚楚。

“二桃???”

唐红玫惊呆了:“二桃真的是你啊?你咋在这儿?你咋不回家呢?你妈天天都念叨着你。”

一屋子的人都呆住了,包括被点到名的李二桃,以及开始怀疑人生的唐耀祖。

原本吧,唐耀祖还有点儿拿不准,毕竟人有相似,万一只是长得像呢?尤其这人的衣着打扮跟以前差距太大太大了,一时间他有点儿不敢认。

不过,听到唐红玫那话,唐耀祖瞬间就笃定了,忙点头:“对对,你妈天天都说,等你回来要打断你的腿,让你把女儿领走自己带。”

“耀祖!”唐红玫听他说得过分了,忙制止了他,还帮着描补,“李大妈不是这个意思,她就是惦记你。二桃,你那会儿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对啊,你咋说走就走呢?丢下你女儿不管不说,还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你咋能这样呢?你都不知道,你那闺女太可怜了,原先就断奶瘦了好几斤,你一走,你妈气不过就把她送到了你前夫家里,结果不知道咋弄得,孩子还病了,住院的钱还是管我家婶子借的,好在总算救回来了,就是养到现在还蔫蔫的,一点儿精气神都没有。”

唐耀祖说到这里,一拍巴掌:“还好你现在回来了,这下你闺女有依靠了,你妈也能出一口恶气了。”

“好了好了,这些事儿等二桃回县城再说吧。”唐红玫总算发觉二桃的面色不对了,连忙岔开话题,“对了,大弟的未婚妻呢?怎么没看到人?不是说带回来了?”

左看右看的,唐红玫扫了一圈也没看到有啥生面孔,毕竟这屋里待着的不是近亲就是关系较好的相亲,哪怕她不常回娘家,也全是认识的。

场面一度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还是先前招呼唐红玫的那婶子忍不住拿手遥遥的指了下二桃,说:“那个女的就是你大弟的新媳妇儿。”

“这不可能!!”

唐红玫和唐耀祖异口同声的说道,语气里是满满的坚定。

短暂的停顿后,唐红玫皱着眉头看向说话的婶子:“婶儿你可别乱说了,李二桃咋可能是我大弟的新媳妇儿呢?他跟我说过的,他新找的那个是南方沿海人,家里爸妈还是高级知识分子,本人学问高这跟李二桃一条都对不上呢,除了都长得挺好看的。”

是的,李二桃真的变好看了很多,如果说,她之前是因为生活苦闷,穿着打扮又不讲究,看着最多也就是比同龄人漂亮一些外,那么现在却是完全不同了。

时隔差不多一年光景,二桃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一般,明明还是那张脸,给人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的。

原本略显暗沉的皮肤白净了很多,人看着也比以前更瘦了些,却不是那种吃过苦头的消瘦,而是身形苗条,哪怕坐着也能看出她的条子很好。不光这些,她现在的穿着打扮也跟以前判若两人,就说今天,她穿着最时兴的长款羊毛衫和貂皮大衣,脚上还蹬了双高跟的皮靴,也不知道她要怎么在地头上走路。

除此之外,二桃浑身上下都珠光宝气的,手上戴着戒指,脖子上有一串珍珠项链,配上同款的珍珠耳环,显得格外的雍容华贵。

要不是因为唐红玫跟二桃见过太多太多次了,她也有点儿不敢认。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加上二桃这会儿彻底变了脸色,是个人都看出有问题了,唐爸忙起身送客,只道回头摆酒时再请乡亲们好好喝一顿。

“还不去把院门关上!”唐爸送走了亲朋好友,扭头恨恨的冲着唐妈一吆喝,转身又再度进了屋里,气恼的冲着唐红玫和唐耀祖叱道,“有话不能等只有自家人时再说吗?家丑不能外扬,这点儿道理都不懂吗?亏你俩还念过书,脑子呢?”

唐红玫还有些缓不过来,她其实本身就不赞同大弟和弟媳离婚,只是因为俩人态度都很坚决,再说人家也没打算要她来调解,她就算不赞同也只能憋着。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唐光宗新找的媳妇儿居然是李二桃???

这不是开玩笑吗?!

想起唐光宗曾经跟她说过的话,她只觉得荒唐。本来听说新弟媳是南方鹏城人,个性好、人漂亮、打扮得体、大家小姐、姐姐是大商人、父母还是高级知识分子

叨逼叨逼的说了一大堆,结果一看,是李二桃?!

她就想问,除了人漂亮这一点外,还有哪一条能对上了?

“爸,大弟他大弟你叫她给骗了。”唐红玫抿了抿嘴,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李二桃的真实情况。

她还没开口,唐耀祖已经噼里啪啦的说开了:“这人根本不是哥你先前说的什么安妮小姐,她叫李二桃,她爸是机械厂的员工,去年退下来把工作给她了,没想到她没好好干不说,还写了离职报告卷了家里所有的钱跑南方去了。对了,她也不是什么小姑娘,她早些结过一次婚的,前夫叫许建民,就是我三姐夫的堂弟。她还有个闺女,她”

“够了!”唐光宗黑着脸打断了小弟的话,扭头冲着李二桃说,“你跟我过来一下。”

二桃不敢不听话,只得僵硬着身子,跟在唐光宗后头走出了堂屋。

等这俩人一走,唐爸抬手冲着唐耀祖的后背狠狠的来了一下:“就你能耐!就你啥都知道!”

“爸你打我干啥?我总不能叫我哥白白给人骗了吧?”唐耀祖连声喊冤,“现在知道了还不算晚,他俩还没扯证办酒吧?正好,赶紧去把我前嫂子接回来啊,她就算有再多的不好,比李二桃好太多太多了!”

唐光宗的前妻最主要的问题就是,她觉得牺牲了太多太多,可唐家这边完全没接收到,反而觉得是自家迁就了她。

说白了,就是两边的观念差距太大了。加上她又是婚前就怀了孕,乡下地头还不太能接受这种事儿,打从一开始就看不上她,偏她又自认为是下嫁的,付出了那么多,却连半点儿感激都没得到。一来二去的,可不得碰上点儿事情就闹翻了。

但那些都只是小毛病,不值一提的那种。反正跟李二桃比起来,唐光宗的前妻简直就是完美到无可挑剔。

“你可闭嘴吧!”唐爸又气又急,拿手虚指着唐耀祖,气得浑身发抖,“我不是不让你说,可你为啥要当着这么多亲朋好友的面说这些话?你给谁没脸呢?你以为丢脸的只有那个李安妮?你哥是我们家的长孙!你叫他丢尽了脸面!”

唐妈原本还在愣神之中,听到这话一下子跳了起来:“对啊,这下外头的人该咋说光宗呢?耀祖你也真是的,你就不能关上门慢慢说吗?你急个啥!”

“是我急吗?搁妈你摊上这事儿你能不急?我憋不住啊!”唐耀祖连声喊冤。

见状,唐红玫也帮衬道:“这事儿不能怨耀祖,是我太惊讶了,没崩住妈,那女的真是我婆家老街坊的女儿,她真的骗了光宗。”

“这这这、这事儿闹的!”唐妈又忍不住红了眼圈,她已经信了女儿的话,偏又心疼儿子受了骗,气恼之下恨不得撕了李二桃。

同样想撕了李二桃,还有唐光宗本人。

在拽着二桃出了堂屋后,他径直来到了自个儿那屋里,黑着脸怒目而视。

李二桃是心虚的,可在心虚的同时,她又隐隐觉得有点儿不太对劲儿。怎么先前唐光宗没说家里有三个姐姐一个弟弟?只提了在鹏城赫赫有名的江诚安是他姐夫?

抢在唐光宗质问她之前,二桃先开了口。

“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你家里有那么多兄弟姐妹?唐婶儿家的儿媳娘家有五个兄弟姐妹,也就是说,你有三个姐姐一个弟弟?可你之前口口声声只告诉我,你家就一个姐姐,还格外护着你。”

“还有,你还跟我说,家里爸妈是因为在乡下住惯了不愿意搬,你那个三姐可不是这么说的,她娘家就是穷,精穷精穷的,当初她嫁给许学军,唐婶儿还掏了不少钱和米面!”

“你到底骗了我多少?你可别忘了,一开始我俩在一起的时候,你还跟我说你没结婚,结果你不但结了婚,连儿子都有了,你是想让我做现成的后妈?”

“唐光宗!你给我解释清楚!!”

唐光宗冷着脸看向她,曾经叫他赞叹不已的美好容颜,放在当下却好似淬了毒一般。

“解释?那你先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做高知家庭出身,什么叫做鹏城本地人!还有,你在说我隐瞒结婚的时候,你呢?你自己呢?你的前夫是怎么回事儿?你的闺女又是怎么回事?你说!!!”

终日打雁,未曾想,真有一日叫雁啄瞎了眼。

打死唐光宗都没有想到,一贯擅长哄骗,忽悠人技术一流的自己,居然会栽在了这么一个小县城女人的手里。

如果说,第一次婚姻他是被迫的,只是因为一时激情出了岔子,之后根本就由不得他做出选择,要么娶要么坐牢,那还怎么选?兴许刚开始还有点儿新鲜感,可其实不到半年,他就乏味了。

他觉得,他能值得更好的。

后来,他跟着二姐夫在南方沿海各个城市里倒买倒卖,见多了各种是是非非,本来就没啥底线的他,更是疯了一般的盼着一夜暴富。

可那都是二姐夫赚的钱,虽然也有给他零花钱,却不能让他肆意挥霍,有心单干,又没这个能力,更没有本钱。他就想着,盼着,希望有朝一日能娶到一个漂亮的千金小姐,让他过上吃香的喝辣的幸福生活。

结果,还真叫他给遇到了。

直到今时今日,他依然没有想通,一个小县城出去的姑娘,还是结婚又离婚过的,怎么就能把自己捯饬得那么洋气?

没错,唐光宗见到李二桃时,后者已经改头换面了。她离家时,卷走了她妈压箱底的钱,除了这些年攒下来准备给李旦娶媳妇儿的钱,还有李桃上次回来塞给她妈的钱,更有前年从许家那头坑来的赔偿金等等。

那真的是为数不少的一笔钱,足够叫她把自己从头到脚都捯饬一遍,顺便编造出近乎完美没有漏洞的出身来历。

不得不说,李二桃还是有点儿本事的,别看她上学时成绩差得可以,可她的模仿能力真心不弱。在手头不缺钱的情况下,她除了购置一堆衣服鞋子包包外,还认真的学习并模仿了鹏城本地人的说话口气,甚至还跟人学会了几句日常的英语。

她本就生得不差,在有心模仿下,没过几个月就成了地道的鹏城姑娘,还是最时髦好看的那一拨。

再然后,一次偶然的机会,她遇到了江诚安。

本来她是打算勾搭江诚安的,毕竟那人一看就是个成功人士。一句话,从头到尾都写着有钱,据说还格外有门路,鹏城里出了名的有钱人。可惜的是,这人有老婆,居然还追到了鹏城来。

放弃了江诚安后,二桃仍不死心,很快就打听到江诚安是个小舅子,一直跟在他身边,听说还是他最得力的助手。

不就是退而求其次吗?二桃很快就转移了目标,专心致志的开始攻略唐光宗。

长得好看,鹏城本地人,家境优渥,出身良好

除了第一个外,其他全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不过,二桃也不傻,她知道谎话要半真半假的说才更能叫人信服,所以她特地联系到了她姐李桃,让唐光宗对她所说的谎话确信不疑。

唐光宗是没怀疑过,主要是他没想到,还能碰上跟自己实力相当的骗子。

二桃看中了唐光宗是江诚安的小舅子,尤其好多人都说,江诚安那媳妇儿格外的在乎娘家弟弟。反过来,唐光宗看中了二桃编排的那些话,尤其是关于李桃的那部分,港城的大富商听着就比鹏城这边的倒爷强上许多。

俩骗子,在离家乡千里之外的鹏城相遇,却在回到家乡后遭到了致命打击。

二桃恨死唐红玫了,给她第一声绝望的就是唐红玫。还有那个唐耀祖也贱,什么话都敢往外说,排着队给她难堪。

事实上,不光是二桃恨死了唐红玫和唐耀祖,连唐光宗也恨上了姐弟二人。

他极好面子,哪怕真的被骗了,他也不希望别人直筒筒的说出来,还是当着这么多亲朋好友的面。他就不明白了,为啥不能私底下委婉的跟他说,非要把他的脸面踩在脚底下才甘心?

原本,俩人想的都是过来办几桌酒,年后就南下继续创业,怎么着也不至于把谎言戳破的。

万万没想到啊,做了这么周全的准备,最后还是被狙击了。

“算了,事已至此,先想法子把这一关过去吧。”最终,还是唐光宗认了栽,不过这也是因为他知道二桃姐姐的那部分是真的,别的东西他也懒得计较了。

“那咱们”

“我儿子叫我爸妈带着,你闺女也不用想带去鹏城,就当没这回事儿。”唐光宗顿了顿,很快就做出了决定,“我会说服爸妈,年前就叫咱们办酒,过完年立刻就走。你呢?你还打算去看你爸妈你闺女?”

二桃哪里敢回去,她跟她姐可不同,她姐当初只是把自己快速打包嫁了,可她却是拿走了她妈压箱底的钱。

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二桃赶紧摇头:“不然咱们过两天就走吧?千万不能叫我爸妈知道,他们特别重男轻女,有了钱就只想都留给我弟弟。那个家里,只有我姐对我好。还有个事儿,光宗,我怀孕了。”

两人早就在一起了,该干的不该干的,全都给干了。对于二桃怀孕,唐光宗并不惊讶,反而觉得可以借此应对父母长辈。

“行了,我会跟我三姐小弟说的,叫他们别跟你父母说这事儿。我们过完年就走,就这样吧。”

唐光宗烦躁的捶了下墙,开门出去了。

他跟家里人肯定不能说实话,只得摆出一副痴情模样,又说二桃怀了孕,坚决要娶。

见他这般坚决,长辈们最终由他了,想着横竖前头那个已经离了,这个又怀上了,还能怎么样呢?只是唐妈还有顾虑,她仍记得计划生育政策。

“过完年我们就南下了,这么点日子,怎么就不能瞒了?现在是冬天,自家人不说出去,谁看得出来?”

“对了。”唐光宗话锋一转,开始叮嘱唐红玫和唐耀祖,先别把这事儿说出去,“安妮说她父母重男轻女,她早就受够了那家人,她不会回去的。我们就在家里住几天,三姐、小弟,你们也不想大过年的,家里闹哄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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