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上班的时间,还是八小时之外,林要要总是不停地给娄小娄发短信。

开始的时候,娄小娄偶尔还回复,时间长了,她的短信就全部泥牛入海了。

这一天,林要要偷偷来到北方中医院针灸科门外,一边给娄小娄发短信,一边透过门缝朝里窥视。

里面有三个患者,都是老年人。

娄小娄穿着一身白大褂,洁净而端庄。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束素雅的百合花,白色的诊室中,它的娇黄显得无比可爱。娄小娄是北方中医院唯一养花的大夫。

林要要:“上上个月,我给你发了四百五十六条短信,你总共给我回了六条。上个月,我给你五百一十四条短信,你总共给我回了三条。这个月,我给你发了六百九十三条短信,你一条都没回。”

很快,娄小娄的短信就响了,他拿起手机看了看,随手放在一旁,继续工作。他在给一个老人针灸脖子。

林要要:“帅哥,来点儿互动好吗?”

娄小娄又拿起手机看了看,不耐烦地嘀咕了一句什么,打开抽屉,把手机扔了进去。

林要要:“你可以不理我,不过我还是要不断给你发短信,你就当是一个信徒在对她的神喃喃祷告吧。”

这次,娄小娄的短信响了后,他连看都没看一眼。

林要要沮丧地离开针灸科,眼圈有点儿湿。一个医生迎面走过来,正巧她认识林要要,她问道:“林要要,怎么了?”

她干涩地笑了一下,低下头匆匆走了过去。

这天下班之后,她到超市买了一摞杂志,回到家,趴在床上,查找关于男人喜欢什么样女人的文章。

最后,她得到一个很老旧的答案——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

她想来想去,变则通,既然现在娄小娄怎么都不接受自己,那么就要从头到脚改变自己,以崭新的形象出现在他的面前。

第二天,她买来一大堆碟片,都是青春偶像剧,美国的、韩国的、日本的、香港的……连续看了好几夜,她仔细研究每一个令男人神魂颠倒的女主角,学习她们的表情、说话、服饰、手段。

一周后,她带上自己的银行卡,取出了大部分积蓄,来到商场买了十几套时装,一些高档首饰,还有一瓶巴黎兰蔻香水。

回到家,她仿照电影中女主角的打扮,开始包装自己。

这天下班之后,林要要来到地下停车场,倚靠在娄小娄的车上,等他。娄小娄看到她之后,差点儿没认出来:“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林要要用电影女主角的表情对他微微一笑,说:“我搭你车好吗?”

娄小娄说:“我今天去郊区办点儿事,我朝西你朝东,你搭不了。”

林要要说:“傻瓜,我也可以朝西呀。”

娄小娄说:“你到底想去哪儿?我送你。”

林要要说:“我跟你一起去办事,然后去你家,给你洗衣服。明天是周末了。”

娄小娄说:“昨天我叫了钟点工,都洗了。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会找你,谢谢。”然后,他就钻进了车里。

林要要站在了车前,说:“傻瓜,你没发现我不一样了呀?”

娄小娄抬起头,从上到下仔细看了看,笑了。

林要要问:“你坏笑什么?”

娄小娄说:“我感觉有点儿怪……”

林要要说:“为什么?”

娄小娄说:“我总觉得,你穿上了别人的衣服,化上了别人的妆,搽上了别人的香水,挂上了别人的笑——不自然,还不如过去了。”

林要要泄气地说:“臭嘴。”

娄小娄说:“好了小姐,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林要要没有上车,她站到车窗外,说:“娄小娄,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能如实告诉我吗?”

娄小娄说:“没问题。”

林要要说:“你喜欢哪个女明星?”

娄小娄笑了:“没有一个喜欢的。”

林要要说:“撒谎。”

娄小娄说:“我不喜欢光芒四射的女人,太虚假。相对说,我更喜欢灰姑娘。”

林要要想了想,又说:“你能把你心里喜欢的那种女孩画出来吗?——我知道你会画画的。”

娄小娄说:“你到底要干吗?”

林要要说:“我只想看一眼。”

娄小娄说:“好吧好吧,哪天我画一张给你。”

娄小娄驾车又来到了那个垃圾场。

他把车停在那排工棚一样的房屋前,看到了那个有龅牙的河南妇女,她正在院子里洗一堆空瓶子。

娄小娄喊道:“大嫂。”

妇女抬头看了看他,说:“噢,你是来拉那台传真机的吧?”

娄小娄说:“它还在吗?”

妇女说:“当然了。”

她走回屋里,很快就把那台被砸瘪的传真机抱了出来。

娄小娄接过它,说:“大嫂,谢谢你替我保管它这么多天。”

妇女突然说:“你去找一个大仙,在它身上贴一道符吧。”

娄小娄说:“有必要吗?”

妇女说:“它的身上一定附了什么东西。你把它拿回家,天天待在一起,不害怕吗?”

娄小娄回到家,把传真机抱进书房,端端正正摆在了桌子上。

他不怕它。

他甚至对它有了一种亲切的感觉。

如同一个前生前世的旧友,你误解他,你怀疑他、训斥他、抛弃他……几个轮回之后,他依然紧紧跟在你的身后,心平气和地跟你聊天……

他把林要要的嘱托给忘了。

这个女孩忽风忽雨,娄小娄根本没在意她的话。

不过,林要要没有忘。她发来短信,提醒道:娄小娄,别忘了画那个女孩。

娄小娄知道,如果他不画的话,她又有理由没完没了地纠缠自己了。

于是,他苦笑一下,走进书房,支起画板,准备动笔了。

梦想中的她,到底长什么样呢?

这是娄小娄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他的心思渐渐凝重起来。这时候他才感觉到,让你在纸上描画出你的梦中情人,这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还有一种近乎庄严的感觉。

从他有了性别意识起,那个女子就出现了,梦里梦外,忽远忽近。她一直很模糊,他只能感觉到她的笑容和芬芳……

这时候,短信又响了。

他打开看了看,愣住了。短信是这样写的:不要给林要要画像,不然,你就毁了她!

这个人是谁?

他怎么知道,此时自己正要动笔给林要要画像?

他下意识地四下看了一圈,又打开窗子朝外看了看,没有人啊。

他又陷入了冥思苦想。

以前,有个短信曾经提醒自己,不要去南辰商场买表,他没有听,结果把钱包丢了。现在,这个短信又提醒自己,不要给林要要画像!他感觉,今天发短信的人,和那天发短信的人,应该是同一个人……

不管这个人是谁,娄小娄都不敢轻易动笔了。

第二天,林要要打来电话,追问他画没画出来。

娄小娄说:“我太忙了,过些日子吧。”

第三天,林要要又打来电话,追问他画没画出来。

娄小娄还是说:“再过些日子吧。”

第三天晚上,林要要直接闯进了他的家。

她说:“娄小娄,除了这张画,我还求过你什么?”

娄小娄说:“我想画,怎么都画不出来。”

她说:“你骗我。我要你现在就画!”

娄小娄说:“你别逼我了。”

她说:“你不画,今天我就不走。你信不信?”

娄小娄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好吧。”

他再一次来到书房,支起画板,准备描画梦中的女孩了。

林要要坐在他旁边,等着。

娄小娄的心思有些乱,说:“你干扰我了。你出去,画完了我叫你。”

林要要说:“好,我去上网。”

娄小娄把门关上,继续捕捉那个梦中女孩的面孔,追忆她的气质,终于动笔了。

这是一个艰巨的工程。一直过了两个钟头,一个陌生的女孩才显现在画板上。娄小娄久久凝视这个画中人,为自己的画技感到震惊——他相信,他已经准确地把幻想中的那个女孩勾勒出来了!

就像一个离奇的梦,被导演展现在屏幕上。

就像一个模糊的影像,一点点被电脑复原。

就像一个抓不到的幻影,被道士固定在光天化日下。

就是她。

他把这幅画复印了一份,然后打开门,说:“林要要,给你吧。”

林要要跑过来,接过这幅画,仔仔细细看了半天,不屑一顾地说:“这就是你喜欢的女孩?”

娄小娄说:“差不多吧。”

林要要说:“我以为你喜欢的女孩肯定倾国倾城,没想到这么普通!”

娄小娄说:“她不漂亮吗?”

林要要说:“你觉得呢?”

娄小娄说:“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漂亮。”

林要要说:“这就叫王八瞅绿豆——对眼了。好了,你完成任务了,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离开了娄小娄家之后,林要要坐在了楼梯上,借着灯光,反复端详这个画中女孩的五官。

有一个小男孩跑上来,伸过脑袋看了看,问:“阿姨,这是谁啊?”

林要要说:“这是我,你没看出来呀?”

小男孩看了看林要要,又看了看画中人,摇了摇头,说:“这是谁画的呀,一点儿都不像。”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娄小娄感到很清净。

他想来想去,忽然意识到:林要要的短信中断好长时间了,她好像也好长时间没来北方中医院了。而且,娄小娄走在路上,再也感觉不到背后有人盯梢了。

他认为,林要要已经放弃,从他的生活中蔫巴巴地隐退了。

想起以前对林要要的冷漠,他感到了一丝歉意,想着哪天请林要要一起吃个晚餐。

他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她却关机了。这有点儿反常。

这一天,他去那家制药厂办个事,顺便去看了看林要要。林要要不在。她的同事说:她好长时间没来上班了,可能跳槽了。

回来的路上,娄小娄一边驾车一边琢磨,她去哪儿了呢?

回老家了?

林要要的老家在东北。她不可能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离开北京。

被人害了?

近期,并没有发现什么无名女尸之类的新闻。

某种人在你眼前晃动,你可以安心。有一天,这个人突然在你视野里消失了,那么你就要当心了。

想着想着,娄小娄听到背后传来衣服摩擦座椅的声音,他回头看了看,后面是空的。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背后传来降落车窗的声音,他又回头看了看,后面还是空的。

他打开了收音机。

收音机正在播报新闻:今天中午,有一位家长,送孩子参加高考,在某中学大门外等候的时候,忽然昏厥。医生说,这位家长是由于过度劳累和担忧导致的虚脱,经抢救,已经脱离了危险……

娄小娄忽然想到,今天是高考第二天。不知道桑丫怎么样了……

开着开着,娄小娄竟然迷路了,他在一条立交桥上转悠了好长时间,才驶上回家的路。他快进入小区的时候,天色暗下来。

娄小娄从反光镜中看到了一辆车,也是一辆银灰色的宝来轿车。娄小娄的车快,它也快;娄小娄的车慢,它也慢。它没有开车灯,近近地贴在娄小娄的车尾上,娄小娄始终看不见司机的脸。

是林要要?

娄小娄慢慢停下来。它也停下来,贴在了娄小娄的车后。

娄小娄朝前走,突然加速。那辆车也同样加速。

娄小娄开进小区地下停车场,那辆车依然跟随。娄小娄恼怒了,突然踩了一脚刹车,它“哐”一声就撞上来了。

娄小娄下了车,径直走了过去。

他终于看到这个司机了,是个男的。他满身酒气,趴在方向盘上“呼呼呼呼”睡着了。

他推了这个醉鬼一下,说:“醒一醒!”

这个醉鬼含糊不清地说:“我是修传真机的……”又睡了过去。

林要要拿着娄小娄画的那张画像,走进了一家整形美容医院。

接待员是一个漂亮女孩,她牙齿伶俐地向林要要介绍了他们医院的设备、专家、信誉,然后她询问林要要做什么项目。

林要要把手中的画像递给她,说:“依照这个女孩的模样做。”

接待员说:“这个……我请一个专家来跟你谈吧。”

她出去之后,很快就走进来一个中年男医生,十指修长,眼神温和,气质十分让人信任。

林要要把手中的画像递给他,说:“这是我希望中自己的样子,专门找人画了出来,你们能做到吗?”

医生拿起画像看了看,又打量了一下林要要的脸,说:“这个画像和你的长相差距比较大——她是长脸,你是短脸;她是窄额头,你是宽额头;她是尖下巴,你是圆下巴;她是高鼻梁,你是塌鼻梁;她是大眼睛,你是小眼睛……这几乎等于换了一个人。作为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整容医生,我个人觉得你有你的姿色,有你的特点,不如根据现在的基础做,让你变得更完美。”

林要要有些不耐烦:“我只想变成这个画像上的女孩,需要多少时间?”

医生想了想说:“大约六个月时间。”

林要要说:“我现在就交费。”

晚上,娄小娄上网登陆QQ,寻找桑丫,桑丫在线。

娄小娄:桑丫,你考得怎么样?

桑丫:过去了。

娄小娄:顺利吗?

桑丫:没问题。我三个志愿报的都是北京的学校——中国人民大学,北京中医大学,北京传媒大学。三个月后,我就可以去北方了。

娄小娄:我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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