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白皙的脸庞平静而清隽,看着树冠,轻描淡写。最多的一次,数到12221。她刚才出现时,数到3745。

今天很巧,在这里相遇。其实,也不算巧合。每过一段时间,他都会在“大家都睡着的时候,躺在树下数叶子”。就他一个……

今年的雨水出乎意料地多。

甄意站在精神疗养院的落地窗旁,呆呆地望着。雨水冲刷草地,一片清冽的绿色。开败的樱花打落在台阶,零零碎碎。今天病人们不能放风,估计一个个又不满地抗议了,不知道护士该怎么哄他们。

她脑子里空空的,什么想法也没有,隐隐觉得做了错事,可记忆十分模糊。今早醒来发现卞谦的N个未接来电,打电话过去,卞谦紧张死了。甄意却不敢告诉他,只说先要来看心理医生。

身后有轻缓的推门声,她吓了一跳。回头,是言格进来了。“小柯说你找我?”

她“嗯”一声,再没言语。今早在爷爷的小楼里醒来,一个人,她依稀记得昨晚见过他,也不知她有没有无意间说什么。

她闭嘴不答的工夫,他安静而耐心地等候着。

他一眼就看出她情况很不好。开门进来的瞬间,她回头,表情茫然又恐慌,像深度受惊的病人。几个小时不见,她眼圈很深,眼窝深陷,嘴唇上还起了泡泡,从头到脚,都没精打采,像只蔫掉的茄子。

她低头站在他面前,肩膀垮着。昨晚安置好她后,他就离开了。没有等她醒来,怕她受惊;今天上午工作稍稍心神不宁,担心她的状况,好在,她来了。

他心里温和地叹了口气,不知甄意昨晚的状态出现过几次,但他以后必须加倍关注她。尽管对他来说可能有些困难,但他会竭力尝试。“发生什么事了?”

一听他这般温和的嗓音,她就想哭。她头低得更低,死死忍着,声音细得像蚊子:“我只是想见你。”

言格稍稍怔愣。

一秒的安静那样漫长,甄意在心里苦涩地笑,“我只是想见你”真是个有歧义的句子,好在她聪明,还可以巧妙地补充:“我只是想见你,言医生。”

他不动声色:“是有事想向我咨询?”

“嗯。”为何此时的感觉如此颓废。明明就是想见他,却不能光明正大地说真话。并非她没了年少的勇气,而是他已不是年少的他。面对别人的未婚夫,她不敢逾矩。昨晚不清醒的拥抱叫她深深自责,觉得自己像偷情一样面目可憎。

而在表姐家的事,太多太多她想不起来,必须借助心理医生的帮忙,别的医生,她信不过。她对自己说,她如此信赖他,不过是信赖他身为医生的专业和保密。

风从窗外吹进来,她的心微微发凉。自觉走到躺椅边,睡上去。

一瞬间,身体和心灵都好累。她两眼无神望着淡蓝色的房顶,喃喃道:“我昨晚做了一个噩梦。”他轻轻拉来椅子,坐下:“什么样的梦?”

“我……”她压抑着心中的痛苦,狠狠蹙着眉心,“有一个小女孩站在森林里,头都烂了。她看着我,眼洞很黑,不停地问,”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泪雾弥漫,“问:‘你为什么把我扔进山里呢?老鼠咬我,好痛,你看我的手。’……”甄意呜咽,悲伤又可怜,“她抬起手臂,被老鼠野狗啃得只剩一截白骨。”

“这样的梦持续了多久?”

“只在昨晚。”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梦里的小女孩会质问你把她扔进山里?”

“因为……”甄意拿手背遮住眼睛,嘴唇苍白,剧烈颤动,才开口,眼泪就落下来,“因为我可能真的这么做了。”泪水成河,默默流淌。

她遮着眼睛不敢看他,她如此罪恶,如此丑陋,不知他会用怎样的眼神看待她。她不敢去想,内心是那样羞愧,卑微,她自己都嫌弃自己。

可言格并没批判,甚至没有评价,嗓音依旧平淡而清和:“发生什么事,让你这样做?”

他的问题真宽容,不问她为什么做,而是问什么事驱使她去做。甄意愈发心酸,呜呜哭起来。他没劝,也没打扰,安静地坐在一旁,包容地等待。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风吹进来,带着雨水的凉意。言格起身拿了毯子,给她盖上。她滚进毯子里,埋着脸继续呜呜。她把自己的脸哭成一只大花猫,终于哭够,才羞愧地拿开手,惨兮兮地看他。他一身白衣,安然坐着。俊颜清隽,眉目和淡,黑湛湛的眼睛温和清淡,不带苛责。

“我就知道,可以和你说。”她哽咽,胡乱抹眼泪。

言格眼眸深了一度,没作声。

她真的没怎么变。笑,就哈哈开怀,笑声朗朗传十里;哭,就哇哇大哭,可怜委屈又揪心;孩子般直来直去,还是那颗赤诚之心。他见她不哭了,递给她一张手帕。

她像是哭累了,呆呆的反应不过来,黑白分明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有点儿蒙。她少有这般无辜又犯傻的眼神,他的心莫名像被她一根手指轻轻戳了一下。

想着要对她好,他抬起手帕,给她擦花脸。

手很轻,手帕很柔软,她再度发蒙,心脏在胸腔里突突地跳,紧张地咽了咽嗓子:“言格,你为什么忽然对我这么好?”言格不答,见她回过神来了,把手帕放在她手心。

她接过来自己擦眼泪,渐渐开口,讲她醉酒后接到崔菲的电话,可说到关键部分,她就讲不出来了,只记得给言格打过电话,之后的事情很模糊。

甄意一边说,一边惴惴不安。她心里已经压着千万斤的重石,如果言格有哪怕一点儿的惋惜、不认可、否定或不适,哪怕一点儿,都会刺痛她,把本就悔恨的她推入更深的地狱。

可自始至终,他没有。他只问:“和我打电话之后的事情,记不起来了?”

“嗯。”“那你记得当时的感觉吗?”

甄意努力回想:“好像,声嘶力竭,在挣扎。”

“为什么而挣扎?”

“崔菲,戚行远,姑妈,还有她,在商量把艾小樱扔掉,我不肯,可他们都不理我。”

“她是谁?”

“我记不得,好像有第四个人。她一直在对我下命令,我不听,她就自作主张对其他人发号施令。我在说什么?”甄意揉额头,“天啊,我当时是有多醉?”

言格沉默不语,隔了一秒,再问:“你参与了吗?”

“我一开始准备先顺着表姐稳住她,把她们支开后去调查现场,因为我怀疑真相。我看到小樱头上的伤是你送的镇纸打的,我没提醒他们,等以后警察发现,可以查出来做关键证据。我准备跟着姑妈去清理现场,检查有什么不对。但不知为什么,我并没有这样做。我记不住了。”

他静静听完,心想,她如果不记得,对她其实是好的。

“言格,”她轻轻地说,“我真不知道昨天怎么了?我记得看见尸体之后的心情,震惊,怀疑,想着计划,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打完电话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打电话之前呢,能不能描述一下艾小樱的伤口?”

甄意红着眼睛,努力回想,艾小樱头上很多砸出来的伤痕,凌乱不堪深浅不一,深的地方非常深。整个脖子都是红的,有规则不一的掐痕,像掐了很多次。

言格听了她的描述,说:“听上去,凶手可能会有攻击型的人格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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