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堀泽依然回来得晚,还和往常一样喝得醉醺醺的。

与以前住的公寓不同,新居在郊外,令人感到很快就到了深夜。邻居家的主人几乎都很早回来,只有堀泽回来得迟,更显得扎眼。

昌子非常盼望堀泽早些回家。一个人冷清清地等待,似乎感到自己的人生太乏味了。自己究竟在等谁呢?为什么必须无所事事地度过这漫长的时间?宝贵的青春好象砂子一样从自己的指缝中漏了下去。

堀泽在昌子侍侯下换上了睡衣。

“今天又和课长在一起,说什么也推辞不掉。”堀泽说。

这句话不是对妻子的搪塞,而是采取了夸耀自己的口吻。

对堀泽这种夸耀,昌子早已听够了,而且稍有反感,因此她不随声附和,引起堀泽的不满。

“喂,你对我在衙门里受人器重不以为然,是不是?”

昌子正在榻榻米上替丈夫叠裤子的折缝。

“不,我没有这种想法。”

“那么,你该有所表示啊!每当我谈起衙门里的事,你什么反应也没有。别人家的太太都不象你这样。”

堀泽的酒还没醒。

昌子说了声:对不起。但她意识到自己的心情并不如此。别人家的妻子听到自己丈夫受上司器重肯定会非常高兴。然而,昌子对堀泽的话,心中总反感。堀泽出人头地的思想很严重。一谈到什么,马上夸耀自己是什么什么学校毕业,和其他同事比较,一提到某人的名字,他赶忙补上了一句:“他是私立大学毕业的。”

这些表现是和他的飞黄腾达的追求是分不开的。同样是国立大学毕业,他也瞧不起人家,说他是小地方来的。

昌子很讨厌堀泽的这种作风。袖口上稍有尘埃,他立刻用指头弹去。他的这种神经质的表现和出人头地的优越感,在他身上融合在一起,而且已经凝固了。

每当谈到他的上司,他便无条件的吹嘘、奉承。因为这些人是他出人头地的依靠。他的功利主义思想十分露骨。

丈夫希望妻子认识到他受到了上司的器重。昌子对此没有反应,引起堀泽的不满。昌子心里很明白这一点,但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你经常也到课长家里走动走动嘛!”

有一次,堀泽透露过这样的话。

当时,昌子只含糊地“嗯”了一声。这一天她整整发愁了一天。

她不是不明白堀泽的心情。作为一个官厅里的官吏,做妻子应当为丈夫出点力。

道理虽懂,但她总提不起劲来。

昌子经常反省,难道自已是个坏女人?别人家的妻子到上司家去,目的是讨好他的太太,为了丈夫早日发迹,做妻子的理应帮忙。可是自己对这种事丝毫提不起兴趣,难道自己不爱堀泽。想到这里,昌子心中不禁一怔。

“水——”堀泽生气地喊道。

昌子把水杯递给他。丈夫端起水杯“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看到这情景,昌子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她换了个话题,谈谈妹妹今天白天曾经来过,或许能缓和一下丈夫的情绪。

“她一个人来的吗?”丈夫依然不太高兴。

“不,不是一个人。是和她的朋友一起来的。”

“都到了这房间里吗?”

“不。说是朋友,其实是上了年纪的人。他们很客气,不好意思进来,是我迎出去的。”

“是什么样人?”

“一个是公司经理,另一个是杂志社的女记者。”

丈夫的老毛病,一听此言,蹙起了眉头。

“可不能和那种人来往。”

“是吗?可是……”

昌子不由地吃了一惊。“是伶子坐了人家的车子来的,只不过顺便进来看一看,再说又没有进屋子。”

“伶子怎么老和这种人来往?”

丈夫脸上的表情显得很不愉快。

昌子也认为伶子和那种人来往不是什么好事。可丈夫也犯不着为此而不高兴呀,她并非偏袒自己的妹妹。是丈夫那种神经质的表现使她很不痛快。

夫妇俩总觉得不对劲,并不限于今天晚上。每天,丈夫总和自己有隔阂,而且象一股冷风从她和丈夫的隙缝中刮进来。

忽然,丈夫走到昌子身旁,用手勾起她的脖子抱住她。昌子顺从地任凭丈夫抚摸,但丝毫不动心。

“我原以为你该是个更加热情的女人。”堀绎吻过昌子后说道。

昌子觉得堀泽这时肯定拿自己和别的女人作比较。天天这么晚回来,脑子里还想别的女人。这是什么事啊!

进了被窝,堀泽“喂——”‘一声伸过手来。昌子轻轻地把它推了回去。

“我累了!”

堀泽“哼”地一声,转过背去。

过了四五天。大白天,昌子听到有人敲门。

下午二时,是公寓中的主妇们“无所事事”的时间。这时侯,收拾房间和洗衣服都已完事,出去买东西还为时过早。自从搬到这儿以后,昌子很少与邻居来往。偶尔公寓管理人来看看,但这敲门不象是他。

昌子一开门,门口站着一位穿紧身裤,剪短发的女性。她露出一副洁白的牙齿,笑盈盈地颇有风度。

“啊,——原来是您。”

昌子瞪大了眼睛,不由地吃了一惊。

“您好!”客人向她深深一鞠躬。

原来是上次伶子带来的那位杂志社的女记者小野喜久子。

“那天承蒙关照,谢谢!”

“不,也没有好好招待您,真对不起。”

昌子以为妹妹和小野喜久子一起来的,但上下一打量,不象是。

“上次才认识您,今天又来打扰,实在是……”小野喜久子从昌子的表情中似乎有所感觉。“不瞒您说,今天是为了社里的工作来的。”

“哟——,是吗?”

说是为了社里的工作,昌子一时还摸不着头脑。“请进,我家里地方太小了……”

“对不起,那么我就讨扰了。”

小野喜久子迅速地脱掉皮鞋进屋来。瞧她的皮鞋不是高跟鞋,而象运动鞋似的平跟。昌子请她坐在靠窗户的沙发上,她却选中了椅子坐下,伸开了腿。

“啊!这儿的景色太美了。”

这儿除了一小块住宅区以外,其余都是田地和杂树林。

“从市中心跑到这儿来,连空气都觉得是甜的。”小野喜久子夸奖道。

昌子端上红茶。小野喜久子还恋恋不舍地眺望窗外的景色。

“这地方太幽静了。上次和令妹一起兜风来到这附近,回去以后,一整天都觉得心里舒服极了。”

昌子赶紧向她道谢,妹妹伶子受了她的关照。

然而,昌子并不了解伶子和小野喜久子的交往有多深。还有那位经理是个什么样的人,昌子也摸不透。

小野喜久子从小小提包中掏出烟来点燃。看她的动作十分熟练。一缕青烟从她口中喷出,昌子急忙把丈夫的烟灰缸递过去。

“今天我来非为别事,有件事想求教太太您……”小野喜久子微笑道。昌子猜不出是什么事。

“我的杂志有一个家庭栏。上次我跟你介绍过,我并不是正式职员,但责编辑这个栏目。”喜久子说话干脆,开门见山。“这个栏目登一些家庭主妇自已认为拿手的菜谱。我不揣冒昧想请您为这个栏目写稿……”

昌子不由地吃了一惊。“哟——,我能干些什么呢?”

小野喜久子的脸上堆起了笑容。

“不,不,什么都可以。平时你做些什么就写什么。我不是来打听你对做菜的秘诀或趣味,象普通主妇把每天的莱谱罗列出来就行了。这个栏目不登专家写的菜谱,而是说家常话,反而能使读者产生一种亲近感。”

“可是……”昌子感到困惑,不知如何是好。

她没有可供发表的有关做菜的知识,而且自已从来没有讲究过做菜。堀泽的早餐很简单。牛奶加烤面包,晚上一般在外面吃饭,很少回家,即使偶然早回来,随便吃点就凑合了,不用特意为他做莱。

“这可叫我为难了。”昌子说。实际上她确实无话可说。

“不过,太太们都这样客气……”小野喜久子潇洒地说:“其实,您随便说说就行,不要想到这是要登到杂志上的,就象给邻居们聊家常那样……”

“这个……”昌子依然说不下去。

“好吧,我们先从早饭说起吧!”小野喜久子笑嘻嘻地掏出了笔记本。

“早晨都吃些什么呀?”

“牛奶和烤面包。他有这两样就足够了。”

小野喜久子赶紧用笔记下来。

“你家先生在经济计划厅工作,是不?”

昌子点点头。

“那么晚上吃些什么呢?”

“也没有特别为他做什么菜。最近他很忙,大多的日子都在外面吃饭。”

昌子没敢说晚上回来很晚,但对方似乎己觉察到了。

“你家先生回来还吃夜宵吗?”

“是的,多少吃一点,还谈不上是夜宵。”

“那么都吃些什么呢?”

“……”

“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样反而能受读者欢迎……”

昌子对这位女记者小野喜久子印象不错,从外表看,她更象一个男人。说话简洁,明快,一点也不别扭。

当编辑的人难道都这样吗?昌子对她产生了好感。

“你家先生在外面工作,您一个人在家也够忙的……”

喜久子的“工作”已完毕,收起了笔记本,开始进入杂谈。这时,她又点燃了一支烟。

昌子看到喜久子这样轻轻松松地完成了工作,心里非常羡慕。仿佛喜久子浑身充满着活力。

对喜久子提出的问题,昌子似乎也没有话可说。因为她自己缺乏一种希望和充实感。当然这话无法对女记者表白,她只能一个劲儿笑。

“你说你家先生回来挺晚,可能他工作很忙吧!”女记者问道。

“是啊!官庁里的工作嘛,很多人找他,所以常常弄到很晚才回家。”

昌子明白小野喜久子问话的用意。这时,她想起妹妹曾经说过,丈夫经常逛夜总会,那么常和伶子来往的小野喜久子或许比自已更了解情况。因此昌子佯装不知。

“听说,你家先生很年轻,却在官厅里担负着重要的工作。太太,你真幸福。”小野喜久子说。

昌子弄不明白,小野喜久子为什么了解得这么详细。杂志编辑的耳朵长,什么都能打听得到。

告辞时,小野喜久子说:

“太太,这回我们总算认识了,下一次来我们不谈工作,和你聊聊家常,行不?”

“那太好了。”昌子立刻答应了。“我一个人也感到无聊。您要是常来玩,对我也是帮助,您有空,随时请过来玩。”

“那太感谢了。”

小野喜久子连忙一鞠躬,接着英姿飒爽地快步走下楼去。

昌子想通过喜久子了解一下伶子究竟和什么样的人来往。

但她终于忍住了没敢问。作为姐姐,她不能从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打听自己妹妹的行径。

昌子从窗户口向下眺望,只见小野喜久子开着汽车留下一道尘埃远去了。昌子感到一阵无可名状的空虚。

这天晚上,堀泽仍然回来得很晚。昌子若无其事地说起白天女记者来访的事。

“是不是上次和伶子一起来过的那位女的?”

堀泽表现了异乎寻常的关切。

“奇怪,她只跟你见过一面,怎么会让你说什么菜谱?”

堀泽又蹙起了眉头。

“听说这个栏目专门登这样的谈话,她和我相识,自然也会想到我也是她的采访对象。我看没有什么其他的理由。”

丈夫似乎另有所思,昌子倒反而觉得奇怪了。

“你把她的名片给我看看。”

昌子把上次访问时留下的小野喜久子的名片递给丈夫。

“就是她。”

丈夫接过去,仔细地看了一会儿。

“她另外还问过你什么问题?”

丈夫把各片还给昌子。

“除了做菜以外没谈别的,人家就是为这而来的。”

“总不见得一来就谈做菜吧!还说些别的家常话没有?”

“她说这一带很幽静,景色也不错等等。”

“那还用说吗?我问的是她说起过我没有?”

昌子不明白丈夫为什么对这感兴趣。小野喜久子确实提到过堀泽,说他年轻,在官厅里担负着重要的工作。但昌子不想对丈夫说这些话。

“不,没说别的。”昌子若无其事地答道。

“是吗?”

堀泽应了一声,忽又想起了什么,把昌子手中的名片又要了回去。

“这样吧,你把这名片给我吧。”

昌子一怔,为什么丈夫要这名片,他的做法太突然了。

她看丈夫的脸色不光是不高兴,甚至是愤怒。

两三天以后,昌子回到娘家。

平时很少见的父亲,这一天正好在家。有五六个客人正在客厅里谈买卖。母亲忙着接待。妹妹也在厨房里忙这忙那。

伶子系着围裙,围着锅台转。瞧她那天真无邪的样子,昌子心里舒服极了。

“姐姐,你来得正好。”伶子说,“今晚我做好菜给你吃,你多呆一会儿。”

伶子一边做侍候客人的菜,顺便也为家里人做一份。她正拿着长筷子把炸好的面包圈捞上来。

父亲从客厅出来,昌子向他行礼。

“怎么样,你俩还不错吧!”父亲问道。因为很少见面,才问出这样的话来。

“是的……”

昌子简短地应了一声,没再说下去。或许母亲早对父亲说了。因此父亲才这样发问。

“堀泽为什么不来走动走动。”父亲不满地说。“下回,把他带来。”

“好的。”

听了昌子的回答,父亲又走回客厅。

昌子想:父亲一定听得母亲说什么了。但表面上不露声色。作为父亲,他有他表示关切的方式。昌子认为父亲即使表示关切。而她和堀泽不会一下子就缩短距离。

“姐姐,你来一下!”

伶子在昌子的身后喊道。妹妹途系着围裙。

“什么事?”

“你来一下嘛。”妹妹先跨进她自己的房间,“你不是在厨房里忙活吗?”

“没事儿。姐姐,我问你,小野喜久子去访问你了吗?”

“去了。是你叫她去的吗?”

“不。她自己去的。她干的就是这种工作。上次坐车回去时,她就说这说那,说姐姐漂亮等等,好象对你很关心。我估计她一定会去访问你。”

这样看来,并不是伶子让小野喜久子来采访的。

“都是你绕舌,她才来的。”昌子责备妹妹。

“不过,她也没有给你添麻烦啊!她的工作就是采访家庭主妇的菜谱,这又无足轻重,你不必介意。”

说到这里,伶子忽又想起了什么。

“姐姐,小野君没说再去采访你玛?”

“嗯,她没这样说。她说以后常来玩玩,”

“是吗?”

妹妹对此没有发表感想,只将视线移到另外目标上。

昌子趁此机会想问一问伶子和小野喜久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伶子,你和小野君在什么地方认识的?”

“在一个地方呗。”

妹妹含糊其词,不作正面回答。

“当然在一个地方罗。不过我得提醒你。你还是个学生,你和那个开车来的经理,以及这位小野小姐究竟是什么关系?”

“瞧!你又来了。跟你说吧,不光是我伶子这样,我的同学都这样,什么人都来往。学生时代才有自由,毕了业就没有自由了。”

妹妹说得在理。当学生的可以自由交际。毕了业,回到家里就没有那么多自由了。但昌子想知道,伶子是如何交际的,为什么要跟上了年纪的人来往?

“姐姐——”伶子反过来问姐姐。“你认识吉木吗?”说罢,盯住姐姐看。

昌子一怔,即刻变了脸色,装着记不得了的神情。她不知如何回答好。她决心说不认识吉木。

因为姓吉木的人很少。而且从妹妹的神色看,似乎已见过吉木。

“我不认识。”

但昌子即刻动摇了。她知道妹妹善于察言观色。

“是吗?”

妹妹似乎在观察姐姐的表情,眼晴始终盯住姐姐看。

“奇怪——”妹妹自言自语地说。“从吉木的口气中看他好象认识姐姐。”

昌子咽了一口唾沫。

“哟——这是怎么回事?”

“我和他也是初次见面,他便问,你有姐姐吗?”

姓朝川的很少,吉木或许认为伶子就是昌子的妹妹。

“我说,我有一个姐姐。问吉木,你认识她吗?他回答,不认识。真奇怪。”

妹妹仍在观察姐姐表情的变化。

“这不就结了?我怎么会认识他呢?”

“吉木这人也很奇怪。我说,我姐姐已出嫁了,一个人很无聊,我邀请他一块儿去看看你。他拒绝了。”

看来,妹妹遇上的那个人确实是吉木。

可是,妹妹怎么会遇上吉木呢?昌子决定若无其事从妹妹的口中打听出吉木的下落。

此刻,昌子感到漠然的不安。仿佛自己的周围将要刮起一股风,它将会把自已卷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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