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昌子乘七时十分的快车从上野站出发。母亲送她到车站。

按理堀泽的双亲应该同行,偏巧两人都不在日本。堀泽失踪几天前,在纽约任某公司分公司经理的他的伯父,邀请他父母去美国度假。堀泽下落不明后,昌子没有通知他父母,考虑到一生恐怕只有这一回的海外旅行,她不想给公婆增加烦恼,但事态已发展到目前这个地步,昨天她在母亲回去后,才给在美国的公婆发了一份电报。

娘家的父亲虽然同情昌子,但他对堀泽和伶子的行为不检点甚表愤慨,拒绝同行。这样,昌子只能单身一人,去陌生的地方接回尸体。回来的时候,她必须抱着两只骨灰盒。

母亲倒愿意和她一起去,但昌子怕母亲看了堀泽和伶子的惨象,母亲一定会经受不住的,因此她制止了母亲与她同行。

当然,昌子心里非常明白,她一个人去处理这样的大事超出了她自己的能力,她只得把这当作落在自己头上的灾难来承受,谁也不去反而好。如果有自己的亲人陪着,她会更加受不了的。

列车整整走了五个多小时。昌子又想快点到达目的地,又埋怨火车跑得太快,心情极为复杂。

列车在仙台停下,乘客大部分操东北口音。坐在昌子前面座位的旅客高兴地在谈论东京的见闻。看来,他们是从仙台去东京参观回来的。

到达仙台将近下午两点,立即换乘去山形支线的列车过直往西,目的地作并温泉离仙台尚有一小时的路程。

列车很快地进入了山坳,两旁河川在不停地奔流。列车每过一架铁挢,河川一忽儿在左边,一忽儿在右边。

快要看到堀泽和伶子的尸体了,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在迫近。再过二十分钟,昌子将见到现实中的惨象。想到这儿,她不愿意再前进一步,立刻返回东京才好哩。

她已将到达时间用电报通知当地的村公所。

列车抵作并车站。月台上冷冷清清,连绵的高山象一幅壁画似地挂在屋顶的上空,夏日的白云在狭窄的天空杀飘动。

下车的旅客几乎全是去洗温泉澡的人们。有年轻伴侣,也有老人、孩子合家出动。车站前,旅馆的招待员打着小旗在招揽客人。

“您订了旅馆了吗?”

昌子出了剪票口,一位旅馆的招待员走远来问她。她摇摇头,另一个穿衬衣的三十来岁的青年向她走来。

“对不起,你是堀泽太太吗?”

对方操东北口音,昌子得知这是来迎接自已的人。“是的。”

“我是A村青年团的。”

此人脸上气色很好,没有笑容,看起来有点拘束。

“承您关照,谢谢。”

昌子郑重地向他行礼。

看到这位来迎接自己的人,昌子立即想象到堀泽和伶子尸体被发现的地方,那是在山坳里,当尸体被发现后,立即报告了警察,然后由青年团员们去收尸。这一系列过程浮现在昌子的眼前。

昌子跟前停着一辆辆的公共汽车,全是开往作并温泉的。

“我们上车吧!”

公共汽车中大部分是去温泉的旅客,人们谈笑风生。窗外的溪流的景色令人神往。

“这条河叫广漱川,下游注入仙台,上游发源于作并温泉。”

青年团员连句寒暄的话也没有向她介绍道。

公共汽车行驶了三十分钟到达了温泉镇。这儿虽地处山峡,却有几家近代化建筑的旅馆。

“您辛苦了。”

又出现一个汉子,他向去迎接昌子的青年团员说。此人约摸四十来岁,是村公所职员。

“这事情万万没有想到……”那人眨巴眨巴眼睛,操东北口音说。“马上去现场吧!遗体由我们收容起来了。警察也知道太太要来,在那里等着哩!”

昌子低下了头:“那么马上去吧!”

“那好。不过你刚从东京来,喝杯茶休息,休息!”

“不用了。”

昌子想早点到达现场,不仅为了早些看到堀泽和伶子的尸体,还因为此时此地她不愿意和陌生人对坐闲聊。

“马上走吧!”;昌子催促道。

“那好,马上走。”

外面停着一辆破旧的中型汽车。村公所的职员坐在昌子身旁。那青年团员坐在助手席上。

汽车驶离作并泉温。道路坏透了,有一段路尚在整修,汽车颠簸得厉害。

溪流在山崖下流淌。道路贴着山腰曲曲弯弯。

“太太,您看这地方不错吧!”村公所职员说。“这一带叫鸣合峡,每当秋天,红叶漂亮极了。”

从观光者的眼光来看,这一带可称为举世无双的绝景。那些洗温泉澡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在路上漫步。

——堀泽和伶子的尸体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当时的情景又如何?——昌子希望尽快了解到。

汽车还在颠簸,引擎声闹得要命。正是说话好机会,昌子决心问坐在旁边的村公所职员。这位四十来岁旳汉子脸上显露出对她的同情,可是他的回答象应付公事似的。

“从这儿沿溪流往前走三公里,有一个名叫白泽的村落。再往前走一公里半,在溪流深处两具尸体趴在岩石上,男尸与女尸相隔约十米左右。”

青年团员补充道:“尸体是村里人发现的。那地方平时没有人去,据来验尸的警察说,死了已有一个月了,要是早发现他们就好了。”

村公所职员知道昌子是那个情死的男子的妻子,女尸是她的妹妹,他说话时显得有点顾虑。

村公所设在一幢草屋顶的老式房子里。

或许因为堀泽是中央官厅的职员,为了向他表示敬意,待昌子一到,村长早在门口相迎。

村长是一位留着白须的七十来岁的老人。

“这次事情是万万没有想到。您一定感到很伤心吧!”

村长向昌子寒暄。

在这种场合,接受寒暄的人反而更加难受。

“遗体停放在村公所里,等着您来接受。”

说到这儿,村长顿了一下。

“您大概要把遗体火化后接回去吧!”

“是的。我是这样打算的。”

“不瞒您说,我这儿没有火葬场,村民们都实行土葬。”

昌子看了村长一眼。

“如果要火化,必须把遗体运到仙台。迄今为正,我们这儿没有这样的先例。如果一定要火化,那只有在山上用干柴烧化。”

“在山上?”

“在后山找一处地方,砍些木柴把遗体放在柴上燃烧,这个办法行不行?请太太拿注意,要知道尸体被露天暴晒了一个月,部分已腐烂,我认为运往仙台去是有困难的。”

这是昌子没有预料到的。她以为这儿也象东京一样到处有火葬场。

听了村长的话,昌子认为在山上焚化也不坏,堀绎和伶子在天之灵或许会乐于这样做的。

“在山上焚化,很费事吧!”

“是的。得烧一整夜。由当地青年团去操办,直到遗体焚成骨灰为止。”

“那就拜托了。”昌子请求道。

“那好,我们马上去安排。可是太太,您不一定要去火化现场了,你看了反而心里难过。这儿附近没有旅馆。我家里虽简陋些,您就住在我家里吧!”

回作并温泉,有的是馆旅,村长体谅昌子的心情,请她住在他的家里。

“那么,我们先去看看遗体吧!”

村长使了一个眼色,另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向昌子招手:“请到这边来。”

昌子向他们表示了歉意。

他们来到一个仓库似的大屋子。昌子推门进去,闻到一股线香的味道。仔细一看,遗体周围点着香,那是村公所为了防止尸体散发臭气。

“请!”

正中并排停放着两具棺木。棺材盖上用粉笔写着“堀泽英夫之灵”、“朝川伶子之灵”。

村公所的人把棺材盖轻轻地移开。丈夫的脸立刻映入昌子的眼帘。

丈夫开始腐烂了。嘴和鼻子塞着棉花。头发长长的,令人不可思议。昌子还想早些看到妹妹的尸体。

村公所的人又把妹妹棺材盖移开。

伶子也腐烂了。昌子从发型、眉毛、眼睛、紧闭的嘴唇认出这是自己的妹妹。她做梦也没料到会在这样地方见到妹妹,她呼唤妹妹的名字、跪在棺材旁,禁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昌子掏出小化妆盒,用白粉洒在妹妹的脸上。这小化妆盒妹妹生前经常偷着用,姊妹俩为此还发生过争执。而今她却乐意给妹妹使用,直到盒内的白粉洒完为止。

昌子止不住眼泪。

——伶子,你死得好惨啊!为什么要死呢?

仔细一想,这个妹妹是她的依靠。母亲固然伤心,但妹妹的死受打击最大的还是昌子,她全身象虚脱似地一步迈不动了。

屋子里很暗,微弱的光线从小窗中射进来。屋子里很热,妹妹呆在这样的地方,怎能不腐烂呢。

忽然,她一阵冲动,想把棺材运到东京去。一想到父母,还是不让双亲看到伶子的尸体好。伶子也不愿意带着这副嘴脸去见父母。

妹妹噘着嘴,象是要向昌子诉说什么。这个难侍候的妹妹,其实是最最可爱的。

村公所的人们都是局外人,他们只在一旁等待。

不多一会儿,棺木上钉上钉子。昌子“哗”地一声哭了起来。这是她向丈夫堀泽和妹妹伶子告别的恸哭。

当夜在山上的一片开阔地上进行火化。

青年团们在白天已将木柴架成“井”字型,一切准备就绪。

井字型木架上堆满枯枝,上面停放棺木,再盖上一层枯枝,把棺木盖得严严实实,象座小山。

两个和尚在点火之前念经超度。狭窄的天空布满星星。在暗黑的树林里阴风簌簌。等和尚念完经,由昌子亲手点火。

枯木上洒上了汽油,火焰立刻蔓延开来,形成熊熊烈火。火光映红了和尚与青年团员们的脸庞。当和尚再次念经时,昌子合十祈祷。

伶子在燃烧。怜子在燃烧……

——伶子,你安息吧!

昌子向妹妹行礼,这位妹妹竟和堀泽一起焚化,她肯定会感到痛苦的。如果可能的话,她真想让妹妹单独火化。但此时此地怎能办到呢?

伶子在火中肯定会向昌子提出抗议。她决不愿意和姐夫同行。此刻仿佛伶子在向姐姐诉说,她不愿意和姐夫一起火化。

火焰升向天空,树木被烧得噼里啪啦响。火星在空中飞舞。

“太太!”

昌子听得后面有人喊她。

“您休息一会儿吧!”

说话的是留着白须的老村长。此时此地,见到这样的老人,内心自然会产生一种安全感。白胡须也被火光映照得通红。

“今夜得烧一整夜,大伙儿在这儿守着,一直烧到天明。”

老村长沙哑着嗓门说道。他的话语包含着对昌子的爱护和同情。昌子觉得这位老人就象自己的祖父或伯父。

“家里都为您安排好了。”

昌子不禁热泪夺眶而出。

“请!请!”材长催促道。

昌子默默地站起来,向他行礼,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昌子又向在这儿守祀的青年团员们行礼道谢。

下了坡,领路人拧亮了手电。她身后的火光在跳动,映照在前面的草原上。

从山上到村长家约一公里。

村长家是一座大屋顶的住房,颇象寺院的库房。

由于村长关照,他家里人都没出来。

待进了被窝已午夜二点。

周围寂静无声,远处的人声随风传来,山上仍在燃烧,似乎火光也随着人声传到这里。

昌子怎么也睡不着。她可怜这么年轻就死去的妹妹,她本想守着焚火直到妹妹变成骨灰,村里的习惯不允许她这样做。

在山上进行火化的青年们一边喝着酒,一边朝火堆里添木柴。考虑到这些人的心情,既让拖们喝酒,又不能让遗族在一旁守着他们。

昌子实实在在地看到堀泽和伶子的死。这是无可争辩时事实。

昌子对这现实还不能信服,她认为伶子决不会和堀泽在一起,她不愿意和堀译一起死的。

这个信念在她心底里牢固地占据着,不论谁来说服她,她都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为什么堀泽和伶子会躺在这广漱川的溪谷上?她决心从明天起调查这件事,一定把它弄个水落石出。

第二天一早,昌子又到了山上。

堆积如山的木柴已烧成一堆黑灰。

和尚来了。村公所也来了两三个人。

到车站迎接昌子的那

个青年正在从黑灰中寻找遗骨,用竹筷把它夹在骨灰壶中。

“女人连骨头也是娇嫩的。”那人嘟嚷了一句。

烧成灰色的骨头夹进骨灰壶时,发出“咚”的一声。

两只骨灰壶分别装进两只百木的盒子。在盖子上写上堀泽和伶子的名字,以防弄错。

“谢谢,谢谢。”

昌子向所有到山上来的人一一道谢。当地人的纯朴的乡情深深地渗入她的心中。说多少感谢的话也是不够的。

来到村公所,村长引导昌子进了接待室。

在这里昌子向老村长郑重道谢,昨夜如果村长不在身旁,她还不知怎样处置自已。

“这样,你也可以平静了。”老村长微笑道:“人各有各的命运,反正总要死的,死了就成佛了。”

村长言外之意请昌子原谅自己的丈夫和妹妹。

警察署的人们来了。一位带着巡查部长标记的警官走在前头。他或许是这巡査部长简单地向昌子表示悼念之意。接着他向昌子了解情况,堀泽和伶子当时是怎样出来的以及两人平时的表现。

昌子认为说得再详细也不会取得人们的谅解。她说她平时根本没发现丈夫和抹妹有不规行为。

所谓情死,就是不正常死亡。警察署只是在形式上把昌子的话记到有关的文件上而已。

“请您按一个手印。”

巡査部长将文件递给昌子,昌子用村公所的印泥染在拇指上,就象蘸上了伶子的血。

“请问——”昌子问巡査部长。“他们两人服的什么药?”

“安眠药。”

巡查部长答道。这时,昌子才知道两人的死因。

“在岩石上发现安眠药的空瓶,这两人分明是殉情而死,所以没有进行解剖。”

“在岩石上?那是指堀泽的尸体旁罗!妹妹呢?”

“你妹妹尸体旁也有同样的药瓶。”

“同样的瓶子,那意味着他们服的同样的药,是不是?”

“是的。”

巡査部长说出了药名。

“两人怎么到这村里来的?有人看到吗?”

“没有人看到。”

巡查部长答道。村公所的人插嘴道:“我们到处问过都说没有。这儿有公共汽车通山形,或许是中途下车到达这里。他们自杀的地方,平时很少有人去。没有人看到他们,那并不奇怪。”

“以前这里也发生过同样的情死案件,都是死前未被人发现。”巡查部长补充道。

“那么两人从何处来也没法了解罗!”

“不。你家先生从何处来倒是知道的。”

“他从哪儿来?”

“前一天晚上,堀泽先生投宿在作并温泉。”

昌子凝视巡查部长的脸。

“他投宿在作并温泉的青叶屋旅馆。”

“住一夜吗?”

“不,住两夜。”

“两夜?那时……”昌子的声音到了喉咙口又被堵住了。“他和味妹在一起吗?”

“不,只有他自己,没有同伴。”

“是吗?”昌子松了一口气。

“据说,你家先生开了旅馆后,好象在等待人来。”

“等待人来?”

“是的,旅馆的掌柜这样说的。”

“堀泽在等谁呢?”

“那不知道。听旅馆里的人说,你家先生注意到车到达时间,间或又到车站看看。掌柜问:你在等谁啊!请把名字告诉我,由我去迎接。你家先生说:不必了。还不知来不来呢?”

昌子眨巴眨巴眼睛,难道他在等待伶子?

“掌柜说,你家先生虽说,还不知来不来呢?实际上从他的神色看,那人一定要来的。”

巡查部长的话音里,堀泽所等待的人就是伶子。

“后来那个人来了没有?”

“没有。你家先生住了两夜,第三天上午十一时离开旅馆。”

“他离开旅馆后是去乘火车吗?”

“问题就在这里。旅馆里的人说:给您要辆车吧。他说:不用了。溜溜达达走过去就可以了。至于他有没有去车站,那就不晓得了。再说这事情已过去了一个月,实在没法调查了。”

“那么车票呢,一般情况,客人总是委托旅馆买车票的。”

“这也没有。再说,他已下决心自杀,尽量不希望别人知道他的行踪,或者他自己早就买好了。”

“堀泽的情况如何呢?他开了旅馆后是不是有闷闷不乐,陷入沉思的表现?”

“这一点,旅馆里的人也没有明说。大概是没有异状,因此别人也不去注意他。总之,他给人最强烈的印象,他是在等待什么人。”

“谢谢您。”

这时,巡査部长把堀泽和伶子的遗物交给昌子。昌子一看,认出这是堀泽常用的手提箱。

“我们曾经怀疑里面是不是有遗书,因此会同村公所的人把这箱子打开看过。”

昌子打开手提箱,里面的东西都是自已装进去的,一点也没动样。有两件备用的衬衣,看来也没穿过。

当然,也没有找到遗书。

接着她又打开妹妹的箱子,里面洗面工具,替换的连衣裙,內衣都装得十分整齐。警察曾打开看过,仍按原样装好。

伶子死了,伶子的生命似乎仍在这小箱子中活着。想到这里,昌子悲痛极了。

堀泽究竟在等谁呢?难道他真的等待伶子到来。

“请问——”昌子问巡査部长。“有没有人看到过伶子?即或她不和堀泽一起,有谁看到过她单独在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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