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骤然起身,情急之下连名带姓地喊道:“谢云!”

她又冲单超喝道:“快拦住他!”

单超起身却迟疑了下,不知道自己是该上去拉开谢云,还是干脆加把劲把那跳大仙儿的捏死算了。

“跳大仙儿的”面孔紫胀,喉咙里发出骨骼挤压时诡异的脆响,却突然挣扎着露出笑意来,在痉挛的五官上看着颇为扭曲可怕:“谢统领……不必慌着……杀我灭口,因为……”

武后快步上前,终于说出了实情:“谢云,住手!把他举荐给圣上的人乃是暗门尹开阳!”

这是单超第三次听见暗门掌门的名字,不知为何心底竟骤然升起一股淡淡的异样。

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感觉从何而来,硬要说的话,倒像源自于某种野兽般锐利的直觉。

谢云却不为所动,冷冷道:“便是尹开阳亲身至此,我也敢诛杀他于当场,此人又何足为惧?”紧接着手上“咔擦!”就是一声!

那分明是脖颈折断的脆响,武后面孔霎时就白了。

明崇俨头颅歪倒在地,发出咚的一声。

然而下一刻,那生气全无的脸上五官一动,突然绽放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紧接着手脚抽动、皮肉僵化,身体急速寸寸萎缩,在谢云、单超和武后三个人同时注目下,变成了一只不过手掌大的桃木傀儡!

“哈哈哈——”大殿门外传来长笑,随着夜风倏而飘远。

谢云皱起眉,起身望向殿外深沉的黑夜,只听那声音笑道:“幸亏做了个替身,我就知道面见青龙的当天免不了要受皮肉之苦。谢统领,在下不是你的敌人,何必急着辣手摧花?再会了——”

那声音飘飘忽忽,明明很远,清凉殿中又偏偏听得一清二楚。

紧接着大风吹来,笑声远去,再也听不见了。

辣手摧……花……

清凉殿中一片沉寂,单超和武后都面色古怪,谢云眉角也不禁微微抽动,半晌拂袖冷哼一声:

“妖怪。”

“你昨天叫我去清凉殿干什么?什么是‘隐天青’?”

第二日,单超终于抓到机会问谢云。

半夜三更在宫中持械斗殴,这种事情当然没法遮掩住,翌日武后没有食言,果然禀报了圣上,而后传宇文虎和单超上蓬莱殿,欲对二人当堂问罪。

单超就是在面圣之前,站在蓬莱殿外遇见谢云时,抓住他赶紧问的。

谢云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单超一眼。昨天单超似乎很急迫,想拉住他单独说几句话,但武后临走时,喝令单超回去休息,不准再打扰谢统领,因此直到现在才有机会见上面。

年轻人精力气血就是足,大半夜没睡也浑然无事,全然看不出半点疲态。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谢云瞟了眼不远处木头桩子般杵着的宫人,平平淡淡道:“无事,就是看太子愿意亲近你,特地叮嘱你一句。太子殿下身系国本安危,大内禁卫需得好生护卫,不要让奸人有任何可趁之机……”

单超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心里想的应该每个字都恰恰相反。

“……再有,圣上与皇后传你御前问罪,需好生回答。”谢云眼角瞥见传话太监领着宇文虎走来,语气微微一顿,说:“既无需夸大事实,亦不要畏惧气怯。最重要的是,北衙禁卫乃太宗皇帝御旨建立,屹立至今,功勋累累,切记今日不要掉了我北衙的赫赫声威。”

宇文虎:“……”

谢云波澜不惊,看都不看骁骑大将军一眼,转身而去。

单超心绪烦乱又有些哭笑不得,这时宫人出来宣召骁骑大将军和大内单侍卫进殿面圣,便整整袖子,紧紧腰带,随传旨太监跨上了台阶。

圣上今日心情其实不错——太宗皇帝一辈子欲行封禅却想而不得,他做到了,因此东巡以来心情都不错。这一日他正坐在蓬莱殿中与几个宠臣谈笑,皇后突然来禀报,说骁骑营和北衙禁军这俩冤家三更半夜又掐起来了,圣上完全不觉得意外,只问:“谁赢了?”

皇后道:“北衙。”

圣上问:“谢统领没把宇文将军怎么样吧?”

皇后似乎略难启齿,叹了口气才说:“出手的不是谢统领……乃是北衙中一普通禁卫。”

圣上登时大奇,继而生疑:“宇文虎虽然不是精修技击,但也允称一代高手,为何连普通禁卫也能打赢朕的骁骑大将军,这里面会不会有诈?”

皇后露出了一丝不明显的笑容,柔声道:“圣上若是疑虑,宣召他二人一问便知。”

圣上将信将疑,单超进殿时,便留神仔细向他望过去。

第一眼他只觉得这个年轻禁卫个头颇高,体型极好,宽肩窄腰长腿,紧身制式衣袍越发衬得他结实悍利。然后再仔细看脸,发现这人长得也很英俊,剑眉星目轮廓深邃,是个典型的“硬里俏”。

皇帝原先对单超有些不满和怀疑,但眼下的第一想法却是:若太平再大几岁,夫婿人选的样貌倒是可以照着此人来挑。

太平是皇帝的小女儿,如今刚满两岁,说爱若掌珠那都是轻的,真正是含嘴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这么一想皇帝心里对此人便多了几分缓和,又上下看了他半晌,开口问:“单超是吧?”

单超低头道:“正是臣。”

“朕听说你昨夜私自与骁骑大将军宇文虎动手,可知道行宫之中擅动刀兵,是死罪啊?”

单超毫不犹豫道:“臣不知。”

皇帝:“……”

皇帝表情有点凝固,武后不失时机地咳了一声:

“圣上有所不知,此人便是上次献药治愈了太子的慈恩寺弟子。我见他一片忠心耿耿,且武功高强,又与太子投缘,便自作主张令他以禁军统领副手的身份随行,也是为了和太子做个伴的意思。”

坐在武后下手的谢云面上微微掠去一丝异色,不禁向上瞥去。

皇后这话说得非常体面,而且分明,就是在回护单超的样子。

——因为单超已经大了,并且这么大个人已经进京来到她眼前了,杀也不忍杀放也没法放,便委婉处之收为己用?

还是单纯在昨夜之后,通过单超的身手发现了他身上巨大的利用价值,所以改变了本来的态度呢?

“什么?”皇帝有些意外:“就是他协助谢统领找到了雪莲花的吗?”

皇后笑道:“是。此人入宫时日尚浅,所以才不通宫规,想必是一时激愤才不管不顾和宇文大将军动起手来的吧。”

皇帝再看单超,突然觉得这人又顺眼了很多,甚至连那句硬邦邦的“臣不知”都莫名成了单纯耿直,于是再开口时口气又缓和了一点:

“即便一时激愤,也该知道骁骑大将军是朕册授的从二品,你一无勋无爵的禁卫,怎么也不该以下犯上,还动起刀兵来了!”

皇帝顿了顿,看看下面跪着的两人,宇文虎一板一眼面无表情,单超却风神俊朗沉着稳重,内心的天平不由又倾斜了一点点:

“朕看这样吧,念你是初犯,且不知者无罪,今日就在朕面前向宇文大将军好好赔礼道歉——冤家宜解不宜结,骁骑营与北衙都是朕手上的得力干将,此事就这样揭过吧。”

宇文虎不易为人察觉地出了口气——他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谢云今日不在就罢了,偏偏他在,皇后必定要为北衙禁军撑腰,圣上那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处置方式简直毫不出人意料之外。

但他其实不在乎。

他心不在焉地等着单超开口赔罪,所有人也都在等着单超开口赔罪;然而蓬莱殿中一片安静,只有众人呼吸此起彼伏的轻响。

“……臣知罪,”单超终于在一片望眼欲穿的等待中开了口,说:“但臣不能道歉。”

砰的一声响,却是一名内臣惊愕间打翻了果碟,慌忙起身连连请罪。

皇帝眼睛都没往那内臣身上瞟,只紧紧盯着单超,问:“为何不能道歉?”

单超说:“因为是宇文大将军先对谢统领动的手。臣无勋无爵,按律当然不能冒犯从二品大将军;但眼见上司有性命之厄,若是因惧怕触犯律例就袖手旁观,又该当何罪?”

皇帝一怔。

单超声音却是稳稳当当的:“北衙禁卫的头条铁律便是忠诚之心,若履行忠义就要触犯死罪,那么臣宁愿以身领死,不愿失去忠诚,请圣上降罪!”说罢慨然拜了下去。

——漂亮,简直太漂亮了。

众人当场哗然,皇帝微微动容,只觉此人的每一个字都正正击到了自己的心坎上!

“你……”皇帝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暗门的反水无常和朝堂的复杂派系瞬间从脑海中浮现,与眼前这年轻男子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皇帝一抬手拍在桌案上,险些脱口而出一个:“好禁卫!”

然而他也知道宇文虎就在边上,三个字没到嘴边就硬生生咽了回去,话锋一转问道:“你……你所说的,可是实情?”

单超说:“是实情。”

“那宇文将军为何要先对谢统领动手呢?”

“——禀告圣上,”宇文虎只觉一阵腥甜直冲喉咙,这次终于在单超那混账说话前抢先开了口:“单禁卫并未看到事情的全部过程,是谢统领先对臣动手的!”

好嘛,事情又绕回到谢统领和宇文将军这俩死对头身上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平定了情绪,转向皇后下手的谢云:“谢统领,这你又怎么说?”

谢云波澜不惊,甚至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起身向皇帝揖了揖手:“回圣上,宇文将军所说为实。”

皇帝皱眉问:“那单超不知律法情有可原,你是禁军统领,为何明知故犯,在行宫中私自械斗?”

话刚出口皇帝突然后悔了,因为他看见谢云脸上出现了一丝非常奇怪的神情……那神情让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既熟悉又不祥的感觉,似乎多年以前就曾经发生过非常非常相似的场景。

果然下一刻谢云开了口,连个磕巴都没打:

“因为宇文将军半夜潜入清凉殿,私自窥探于臣。”

“臣刚沐浴出来,乍然受惊,才仓促动手,请圣上降罪!”

圣上:“……”

蓬莱殿上刚才还只是哗然的众人,现在简直是要集体悚然了。

皇帝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为什么谢统领对付宇文虎始终就只有这一招?

为什么这一招,却偏偏每次都能把宇文虎坑进去?!

要不是知道宇文虎府中有美姬娇妾,且谢云怎么看都和那些不男不女的伶人娈童没有关系,皇帝此刻就真要怀疑大将军对禁军统领……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心思了。

但就算皇帝愿意相信宇文虎的清白,也很难挽回场面,因为宇文虎自己根本无法辩驳,谢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虽然是听起来非常怪异的事实。他除了紧紧咬着牙,胸膛起伏之外,根本连嘴都没法张。

他怕他一张嘴就忍不住喷出那口从昨晚就憋到了现在的凌霄血。

皇帝迟疑道:“宇文爱卿……有什么想说的?”

宇文虎铁青着脸,摇了摇头。

皇帝心里十分犯难。扪心自问,目前牵涉进此事的三个人里,他最欣赏也觉得最无辜的是单超,其次是皇后与东宫两边派系都不站的宇文虎,最后才是经常令他感到十分邪性,有些不好把控的谢云。

但原本道个歉就能顺水推舟解决的事情已经成了一团乱麻,似乎怪谁都不对,接着问罪下去又非常尴尬。

皇帝咳了一声,道:“骁骑营是镇守京师的重兵,北衙禁军是护卫皇宫的铁卫,你们两方在朕眼里都是栋梁之才。若是成日里因为些许小事而打打闹闹,让手下看来又成什么样子呢?朕看这事不如……不如……”

当今圣上的性子,其实是面团里裹着刀锋,刀锋上又粘着面团,遇到问题时颇难下决断的。也正是因为如此,锋芒毕露的武后对他来说才格外重要,作为男人他喜爱贺兰氏那样活泼娇嫩又处处依赖他的姑娘,但作为皇帝,他又从心理上依赖武后这样雷厉风行、主动强势的女人。

皇帝“不如”了半天也没不如出什么来,就下意识瞥向武后,问道:“皇后如何看呢?”

武后断然道:“骁骑营与北衙禁军冲突,事关京师重地的安危,绝对不可等闲视之。”

皇后一句定乾坤,皇帝的心就安了些:“那你说该如何处置?”

武后抚了抚皇帝的手,转向堂下,冷冷道:“单超。”

“臣在。”

“就算你是为了解救谢统领才被迫出手,但也应该以中止争斗为第一要务,不该对宇文将军下那样的死手。为何本宫赶到的时候,你已经把宇文将军摁在屋顶上,连兵器都缴了?”

不仅宇文虎,连旁人的表情都有微微耸动——皇帝开始只知道这个禁卫对战骁骑大将军的时候赢了,却没想到赢得这样漂亮彻底,当即不由刮目相看。

只听单超道:“臣知罪,不该下重手。”

武后语气变得十分严厉:“那为何还明知故犯?!”

单超回答:“因为臣有能力犯。”

如果说刚才谢云那句“臣刚沐浴出来”只是令周遭悚然的话,那么现在单超这句“臣有能力犯”,就简直是让空气都凝固住了。

这一刻大家的心思都是不约而同的,所有人心里同时浮现出两个字——

嚣张!

武后嘴角动了动,似乎浮起了一丝笑影,但转瞬又沉下面孔,砰一声重重拍案:“大胆禁卫!如何敢这样说话?!”

皇帝慌忙道:“他年轻气盛,言语失当在所难免,皇后莫要追究……”

“年轻气盛,岂能用在御前奏对上?”

武后不假思索把皇帝呛了回去,随即深呼吸几下,才好不容易稳定住情绪,冷冷地转向单超:“也罢,既然圣上为你求情,本宫也不好罚你个言语失当之罪了——但既然你如此嚣张自信,本宫倒要试试你的真本事,看你有没有担当起这份儿嚣张的本钱。”

谢云正托腮注视堂下,突然只见单超目光掠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元神极盛的年轻男子,那目光简直亮得耀眼,透出压倒性的意气和笃定。

谢云略微一怔,没转过弯来的脑子刹那间只想起曾经在御花园中看见过的开屏雄孔雀,但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产生这么荒谬的联想,便只听单超说道:“皇后请试。”

“你昨晚战胜宇文大将军,乃是占了刀兵之利,不能作数。”武后抬起威严美艳的面孔,缓缓地说:“今日当着圣上的面,本宫令你二位再行比武一次——若是你赢了,昨晚的过失既往不咎,亦不追究你们谢统领率先动手之责;但若你输了,就必须向宇文大将军赔礼道歉,从此禁军不得再冒犯骁骑营,如何?”

单超嘴角一弯,朗声道:“此法甚好,臣愿接旨。”

宇文虎肯定也不甘示弱:“臣亦愿意接战!”

武后和皇帝对视一眼,点点头,刚要开口下旨,却突然只听蓬莱殿外传来了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非常悦耳又略有轻浮的男声响了起来:“娘娘稍等,此法略有不妥,臣有个更好的主意!”

所有人抬头望去,谢云闭上眼睛,撑住了额头。

单超狐疑地皱起眉,只见一个浅紫华服、腰佩美玉的翩翩公子,正从门槛后跨进了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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